悲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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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徒三到淮扬后的第一场战事, 虽则没叫倭匪占到什么便宜, 可起来只能算是胜。尽管朝廷出于诸多原因大力褒奖,不过, 徒三现下的心思, 完全没有半点放在军功上, 他立刻要郑总督上折补给军械, 徒三给郑总督的公文,措辞十分严厉,徒三道,“近日内,必有第二场战事, 请朝廷必要立刻补给兵械,以备战事。”

    郑总督做事倒也知轻重,立刻便向朝廷申请了军用补给。

    只是, 这场战事之迅捷,郑总督的折子尚未至京城,第二场大战便轰轰烈烈由此而来。

    好在, 徒三并不算无所准备。

    只是,饶是以徒三之战力, 仍未能将倭匪拦在沿海战线上。此次倭匪进攻之激烈,远胜当年泉州城突袭, 徒三拢共一万兵马,倭匪却是三万不止。而且,更令徒三火冒三丈的, 这狗娘养的倭匪,你们仗的方式怎么这般熟悉啊!林靖登上城墙一看便知不妙,林靖私下与徒三商议,“这些倭匪,定是学过咱们的练兵法子。”

    徒三骂句脏话,知道定是城中细作做的好事。徒三紧握手中战刀,冷声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端看谁豁得出命去了。”反正,仗都是玩儿命,倭匪皆是海上大盗,自来没少干烧杀抢掠之事。至于徒三手下,这几年更是没少经战事。整整半月激战,徒三这里倒是守得住,但,刚刚夺回的乍浦则被倭匪攻占,幸而乍浦初被夺回,眼下城中除了兵卒,也无甚百姓,余者残兵被史四郎带着,退往松江。徒三顾不上处置失了地盘儿的史四郎,因为,攻破乍浦的倭匪如同冲破羊圈的饿狼,于淮扬之地长驱直入。徒三欲整兵救援,偏生被松江这里的倭匪拖住兵力,再动弹不得分毫。

    整个淮扬沿海的倭匪分作两股,一股与徒三在松江大战,另一股则是长驱直入淮扬腹地,直逼苏州城。这座有天堂之地美称的州城,三天之内向金陵城连发十封战报,整座州城芨芨可危。

    郑总督立要发兵救苏州的,可金陵兵力也着实有限,郑总督问计夏巡抚,夏巡抚道,“一则金陵将军犹未到任,二则,金陵多是新兵,今训练不过三月。三则,倘此时勉力发兵救苏州,一旦倭匪来了金陵,大人要如何应对?”

    郑总督知道夏巡抚的是正理,可只观郑总督官场经历,便知此人虽算是个政客,但,他委实不具备老辣政客的铁石心肠。要按夏三郎的意思,淮扬之地,再重重不过金陵。苏州一样有苏州将军,一样有驻兵上万,一样有的城池坚固,纵是不败倭匪,据城不出,便是守城,也能守上三个月的。当然,这是夏三郎看来,至于苏州到底城池如何,守将如何,夏三郎也不敢把这话死。

    只是,郑总督多年在翰林、国子监转,他身上,有着文人强烈的心慈面软、忧国忧民,郑总督脸色惨白,与夏三郎道,“倘是不救,一旦苏州失守,里面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就是你我的罪孽!”

    夏三郎也不是铁石心肠,相反,他少时便于军中行走,更知战争残酷。夏三郎叹道,“大人,今您一意要援救苏州,焉知不是倭人调虎离山之计。金陵原就兵力不足,一旦出兵,倘倭匪直逼金陵城,要如何应对?”

    郑总督长叹,“先苏州吧,大不了本官与百姓同生共死。”

    夏三郎再三规劝,郑总督是铁了心要救苏州,只是,他并不通军务,还得问夏三郎,“救苏地之事,要如何安排?”

    夏三郎一肚子火气,想着有这等鸟人做上司,当真是能连累死个人。若知郑总督是这等样人,他什么也不能谋这淮扬巡抚之位。夏三郎看郑总督一幅救人如救火的模样,想到这人发此善心,倒也不是为自己。只是,你救苏州数十万百姓,倘连累金陵数十万百姓之性命,先不此举是对是错,便是金陵百姓,可愿受此连累。夏三郎直接就问了,“大人,你愿与金陵百姓共生死,金陵百姓可愿与大人共生死?他们,本可无此一劫!”

    夏三郎辞锋之利,问得郑总督脸色煞白,无半分血色。良久,郑总督方凄声道,“唯求无愧于心罢了。”

    夏三郎当真是无话可,如果你只是一介文人,你可以只求无愧于心。可政客是不一样的,封疆大吏更是不同。官员与文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官员更懂得权衡,不论是自身利弊,还是百姓利益,官员所权衡的,必然是最大利益的获得。如今郑总督一句“无愧于心”,未能感动夏三郎半分,夏三郎只觉可笑至极,夏三郎道,“既如此,下官立刻带兵驰援苏州。只是,下官走后,当何人领兵,大人可有主意?”

    郑总督道,“还得三郎你帮我拿个主意。”郑总督在京城与夏尚书还是至交好友。

    夏三郎道,“若是军中有可托付掌大局之人,下官也不必亲自带兵驰援苏州了。大人听我一句,将金陵军务交由穆姑娘执掌,若有战事,全城坚守,一切军略更要听穆姑娘吩咐!”

    “可穆姑娘不过一介女流。”郑总督有所犹豫,夏三郎却是沉声道,“金陵城中,便是下官,对倭匪的经验也没有穆姑娘丰富,她虽是女流,却是久经沙场!但有战事,城中十万百姓,数千将士,想活命,就得靠她了。若是别个人,这金陵城断然是守不住的!”

    要命的时候,郑总督格外有决断一些,尽管有时这些决断十分之叽叽歪歪,黏黏糊糊。好在,郑总督十分信服夏巡抚,可他这人,知道把徒三调至淮扬,可见,并非没有眼光之人。只是行事时常令人无语罢了,郑总督点头,“三郎的话,我记住了。”

    夏三郎立刻点兵,令后勤准备粮草兵械,当天下午便出城,驰援苏州而去。

    夏三郎一走,郑总督倒是很肯听夏三郎的举荐,请穆容掌金陵军务。穆容倒并无推却,倒是下头武官不服,穆容冷冷一句,“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心服,我需要你们做的,是听我调令。你们便有不满,待战后上书叫屈叫冤便罢。但,我受总督大人之托,若有不服军令者,一律按军规惩处。”

    穆容跟着徒三林靖这些年,且经战火粹练,颇具威仪。再者,她不过是令将士继续训练,加强城防,其他与夏三郎在时是一样的。且又有郑总督支持,故而,军中虽有不满,也只是私下多几句酸话罢了!

    夏三郎带领援军,却是在苏州城外经历了一场战。

    倭匪最初阻拦他们的意图非常强,双方皆损失不,但,待夏三郎再令人冲击时,与苏州兵一里一外,倭匪没多久便让出路来,夏三郎得以顺遂入城。

    苏州将军一见夏三郎带人过来,当下激动的险没飙出两缸泪,握着夏三郎的手就不松开了。夏三郎与苏州知府、将军一道检查过城防,觉着苏州形势尚好,夏三郎皱眉,“如何发那些急报,倒令人担忧。

    苏州将军叹道,“非是下官题大作,大人请随下官一观。”苏州将军请了夏三郎到军械库,一库的破烂,没一样能用的东西。苏州将军与苏州知府都是面露惭色,二人道,“皆是下官等无能,平日里武备松散。虽则城墙亦算坚固,咱们这里,刀枪剑戟,能用者寥寥,且将士平日里疏于训练。还是林大将军先前过来,将士们操练的方勤快了些。如今倭匪围城,我等生死无甚要紧,只是这满城百姓倘遭了倭匪祸害。巡抚大人,这可是十几万性命啊!”二人着,均掉下泪来。

    夏巡抚有时都觉着,朝廷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病人,你医了这里,那里也有问题,你医好那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又有问题。诸多事情,简直是令人疲惫不堪。就拿苏州军械库这事,此事若查,不知多少人要丢官丢命,可眼下,要的却是满城百姓的性命!

    夏三郎有心给他们留下些兵械,还是要回金陵去,苏州将军、知府二人却是苦苦哀求,求夏三郎必要留下来帮他们守城,不然,苏州城若有个好歹,他二人性命无甚要紧,全城十几万百姓要如何是好啊!

    好吧,这话自从夏三郎来了苏州,这二人了足有十几遍了。夏三郎心,你们平日里但凡在军备上有上一星半点儿的作为,今绝不至于此。

    夏三郎也只带了三千人过来,他原想着,好救便救一救,若是不好救,夏三郎可不是一根绳上吊死的性子。结果,倒是没料到这一对知府、将军竟是牛皮糖。再者,城外倭匪便不止三千,苏州城这样繁华了千年的大城,夏三郎也不忍其落入倭匪之手,便同意留下帮着守城。

    可渐渐的,夏三郎发现,形势不大妙。

    因为,这些个倭匪,虽则每日都有攻城的样子,当然,就是这个样子,就能把苏州将军、苏州知府这牛皮糖二人组吓个半死了。夏三郎却是于战事颇有经验的,夏三郎皱眉,心道,这些倭匪,攻城并不算尽心,更没有那种要生要死也要把苏州城下来的模样。夏三郎当下便觉不妙,因为,若倭匪只是做个样子,那么,他们围在城外的目的便只有一个,那便是,围城。围而不攻,必有大招。

    夏三郎心下沉吟,这倭匪不是等着别个倭匪过来支援,便是有更大的图谋。

    至于更大的图谋是什么,夏三郎竟是心下生寒,有些不忍再想。

    夏三郎没有再回去救金陵城是对的,因为,即便此时回头,夏三郎也回不了金陵城。倭匪大军围了苏地不算,继而围了扬州城,部总督再发了一回善心,派一副将带两千兵马救援扬州,然后,这位副将与两千人马悉数葬送在了扬州城下。还有一位千户带一千人马救援江宁,也没能回来。

    剩下的一位傅副将与两三位千户苦求郑总督再不能分兵,傅副将甚至完全忘记了当初他对穆容掌兵是何等不服,傅副将甚至推出穆容,大声道,“当初,大人与巡抚大人不是将军务悉数交付给穆大人,穆大人不赞成分兵驰援,大人一意孤行,今这些兄弟皆葬送倭匪之手,大人是想我们也去送死吗?”

    郑总督的脸色是白中带灰,不过短短一月,这位封疆大吏便老了十岁不止。金陵知府道,“我知副将心焦,只是,总督大人也是一派忧国忧民之心。”

    傅副将刚要,忧国忧民有个屁用,这鸟人都要把咱们给忧死了!他不忧,老子还能多活两日!

    这个时候,穆容话了,穆容的声音,平静沉稳,穆容沉声道,“原我就觉着,倭匪的来势,也太猛了些。若是在浙闽,倭匪断不敢行此事,便淮扬不同,淮扬兵力之软弱,我平生仅见。眼下局势,非常明白,如苏州、扬州、江宁等人,虽则兵力软弱,但,胜地城固墙坚,闭城死守,任淮扬富庶,豁出命去,最少能守两月。倭匪分兵围城,佯作攻势,因淮扬先时惨败,兵力不振,淮扬兵,早叫倭匪叫破了胆。倭匪围城,目的有两个,如果能攻入城内,淮扬富庶,天下闻名,起码能发笔横财。就是攻城不成,凭当地兵力之胆怯,必然求援,求援便是分金陵之兵。今,金陵只余守兵五千。若不出我所料,倭匪大军合围金陵城的日子不会远了。”

    穆容此话一出,诸人无不脸色大变,纵是有些心理准备,如郑总督之人,亦如遭晴天霹雳一般。

    这个时候,金陵知府便是稳得住,这位知府是姓樊的,樊知府道,“这个时候着人去请林大将军回援,不知来不来得及。”樊知府这话一出,立刻明白,自己逻辑不对,谢知府道,“为何姑娘断定,倭匪会合围金陵城?我们外有林大将军,何况,不论苏州还是扬州,其繁华,从不让金陵。”

    “第一,如果林大将军能回援金陵,他早便回援了。沿海虽要紧,但,要紧不过金陵,就是地盘,失了还能再夺回来。大将军至今未有音讯,可知是被倭匪拖住了。而且,乍浦已被攻破,可知沿海战事激烈。所以,不要期冀大将军了。若是大将军能回援,倭匪不会有这闲功夫行此调虎离山之计。第二,苏州扬州再繁华,但,苏州扬州没有总督大人,没有诸位高官,所以,倭匪定会首选金陵城。”穆容的眼睛露在诸位大员身上,话的极明白,倭匪除了烧杀抢掠,他们此次需要的,不只是军事上的胜利,还有政治上的胜利。

    这一次,攀知府的脸色是彻底凝固成了一个有些惊惧的神色,半晌,樊知府方道,“还得姑娘给咱们拿个主意。”

    傅副将双手发颤,亦是道,“但凡大人所令,末将无不遵从。”几位武将亦表示了自己的臣服。

    穆容对于二者的话没有半点动容,她一双冷静的眼睛望向脸色发灰的郑总督。郑总督狠狠的一握拳,倒是有了些模样,郑总督正色道,“从今日起,金陵城所有军务,都听穆姑娘调谴。就是本官,也听穆姑娘的。只要能守住金陵城,姑娘但有吩咐,无有不从!”

    穆容微一颌首,“如此,我便逾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