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A+A-

    阆陵卫氏一族自前朝起百年冠裳不绝, 是真真正正的阆陵望族,鼎盛造极,便是后来改朝换代陆家执掌天下亦不曾有碍其繁盛分毫。

    世有传言,京都能换主, 阆陵仍姓卫。

    那个时候的卫家煊赫难以言表。

    只是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先帝昏庸无能, 时值世道大乱, 战火四起, 当时还只是皇子的当今陛下与镇国长公主奉命领军, 行至阆陵,与卫氏一族发生了嫌隙龃龉。

    内中到底如何年幼的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后来先帝故去, 当年的年轻皇子陆霄继位, 官家世族大换血, 卫氏便再不复当年荣光。

    她是阆陵卫氏门族这一辈嫡系里唯一的女儿。

    卫蓉玥上有兄长下有幼弟, 若在普通的富贵人家,必是千娇百宠的长大, 可她生在卫家,世家门阀,每一个孩子的头顶都压着家族荣耀,骨血里都被长辈烙刻下了卫氏的名字。

    他们是卫家的儿女,既是卫家生, 也亦该为了卫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族学的先生每日都会告诉他们的话。

    兄长是卫氏的顶梁,身为卫家这一辈唯一的姑娘,她是卫氏极力栽培出来,装饰门面的娇花。

    卫氏需要她的时候,她必须为之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命。

    在门族面前,个人往往不值一提,他们都喜欢:我成全大我。

    所以,在他们要她进宫为卫氏子弟铺路的时候,她去了。

    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进宫的那天阆陵正下着雪,如同现在外头一样,白茫茫的一片,雪舞苍山,回风呼啸。

    她穿着十二位绣娘飞针走线,精挑细勾出来的锦绣华裳,在所有人的含笑期盼下踏上了雕花马车。

    他们目送着她走往京都的道路,为卫氏除去那位年轻帝王心中特意为卫氏布下的层层荆棘。

    “谁叫我姓卫呢,卫家的荣耀亦或是悲苦和我脱不了干系。”

    卫蓉玥嘴皮子掀了掀,面上讥诮遍显。

    享受了家族给予的便利,冠加的锦衣,总得有所回馈的。

    这大抵可以归结在报恩的范畴里,大概是这样。

    从阆陵到京都的路走的很慢,从清台地界赶回来的表兄甚至快马加鞭追得上来送了她一层。

    表兄看着她的时候,雪花从发梢消融,滴落成珠,凝落在脸颊上。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却避开了头。

    卫蓉玥大概是站得不舒服了,干脆坐在了地上,裴郅掀着眼皮子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暗中哂笑。

    太子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疑惑地看过来,他又动了动,眼帘半垂,面无表情。

    太子无趣地微摇了摇头,这人可真是没意思。

    这般想着他的眼睛又往仍跪在地上的定王身上瞄。

    定王在听到卫蓉玥起什么表哥的时候就直觉不好,理智渐渐回笼,脑子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与裴郅素来不和,裴郅选在这样的时候把人带进宫来,绝对不会是为了针对一个嫔妃,矛头直指的定然是他!

    定王额头上冒了汗,这怕不是什么简单的诈死离宫,里头恐怕是还有其他牵扯。

    他思绪飞转,以期尽快找出最佳应对之策。

    卫蓉玥沉浸在过去了岁月里,也没人逼迫,她便又自己慢悠悠地继续出了声。

    “皇宫啊,多好的地方……”

    天下间再没有比这儿更加威严富贵的地方了。

    权利中心,人人都得俯身拱手,作揖叩拜。

    她呆了好多年,再好的权势富贵,也都腻了。

    在卫家的时候,头顶是四四方方一处天,只有那么丁点儿大,蓝天浮云,一抬眼就全落在了瞳眸里。

    从卫家到皇宫,抬眼仍旧是一方天,只不过四周的檐角抹了金边儿,门庭上缀了威严。

    外头的光景还是和她没有丝毫相关。

    她这半生,倥偬蹉跎,孤了寂寞。

    这样的日子,她是真的受够了。

    “所以我走了,我为卫氏付出半生岁月,也该够了。”卫蓉玥枯黄微曲的手指穿过素色的幂篱,淡淡开口道。

    在表兄再一次朝她伸出手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决定跟着他走了。

    天高海阔,跟他在一起,便是风霜雨雪的日子想来也不比现在差了。

    四公主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听着她了半晌早就有些不耐烦了,到了这儿更是直接跺脚怒视,“所以,你就丢下我和皇兄、丢下我们,自己跑了?”她有些不可置信,“你为了一个男人,遗弃子女,背叛父皇,就为了一个男人?”

    听见四公主的质问卫蓉玥顿了顿,回道:“没有我,你们依旧过得很好不是吗?听四公主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三皇子也有静妃抚养,衣食住行奢华富丽,外无忧内无虑。”

    感情淡薄了,不消多少日子他们便会忘了她的。

    四公主退了一步,冷声道:“再怎么得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了你抛夫弃子的事实。”

    卫蓉玥不再看她,微曲了曲捻着薄透幂纱的手,“这人世间本就是这样的,有舍才能有得。”

    四公主都快被气笑了,卫蓉玥诈死离宫的时候她还,并不像定王一样与她还有什么感情,听着这些话,当下脸色实在是不大好看,冷冷地呵了一声。

    “既然如此,你当初跟他走了不就好了?干什么入宫干什么生儿育女,你了这么多自己就不觉得好笑吗?”

    屁的有舍才有得,屁的为卫氏门族奉献了半生要去追求什么真爱,这些话出来亏不亏心呐?!

    卫蓉玥一愣,倏忽轻笑了一声。

    为什么当初没有跟表兄走?

    时间隔得太久,她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也许是卫家的教导太成功了,她确确实实丢不下整个家族。

    也许是惶恐。

    也许是害怕。

    她生在富贵繁荣的卫家,表兄生在馔玉炊金的钟鸣鼎食之家,双手交握,天涯同舟,共济江湖……太难了。

    她分不清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也用不来锅碗瓢盆麻桑袜。

    那个时候他们都太年轻,走很容易,相互扶持着过下去是很难的。

    没有人接着出声,殿内又陷入了安寂,昭元帝喝着茶,冷淡道:“才刚刚了一半,怎么就停下来了?”

    卫蓉玥默不作声,她没有谎,这些年她从未后悔过踏出皇宫的大门,但是……离开皇宫后的那些岁月她也并不高兴。

    她记得那也是个冬天,雪天的路滑不溜秋的,疾驰离开京都的马车掀翻掉落山崖,她刚因为离宫而转了一个弯儿的人生彻底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失忆后的那段日子,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到她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在荒芜贫困的山村,身边还有了一个叫何三杯的地痞流氓的丈夫。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知道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亲情、爱情、友情,什么都没有了。

    她死活不肯再多提后半生的那些岁月,昭元帝随手将折子丢掷到定王面前,定王指尖微颤了颤,拾了起来一一细看了。

    他看着后头那一段离宫私奔,山崖坠车,再嫁他人,眉头狠狠地抽了抽,张了张嘴,一个字都不出口来。

    再抬头飞快了瞥了上首,他心头一坠,苦笑不已。

    他的母妃呀,可真是不得了啊。

    当日抛子弃女,今日更是直接将他们坑到谷底了。

    这一遭,父皇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心宽释怀了。

    他放下折子,俯首大拜,陡然心想着,她当年若真是死在镜画阁的那一场大火里便好了。

    至少,她还是记忆中的美好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