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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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奉上来的茶盏里水汽氤氲, 淡淡清香飘悠悠的钻入鼻息,这不长的时间段里,昭元帝早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模样。

    他眼看着下方的定王, 视线轻飘飘地从他俯下来的脊背上滑落在后方的三足鎏金兽炉上,手中茶盖丢回了杯盏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道:“怎么,你还有话?”

    额上渗出的汗擦抹在手背上, 有些黏腻, 定王眼睫颤了颤,长时间的前倾叩拜叫他身体僵硬,黛色长袍上银丝勾勒的鹊纹停留在视野里, 他缓缓闭上眼, 回道:“儿臣无话可,但是……父皇。”

    定王动作迟缓地直起了身, 端正地跪坐在地上, “她是做错了事, 可这十几年的日子, 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 孤苦伶仃贫贱哀戚。儿臣不求您恕免她的罪责, 但父皇仁慈,还是恳请您饶她一命。”

    昭元帝剑眉一挑,“你倒是孝顺。”

    定王又拜了拜,掩下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孝顺?也许。

    现在他除了孝顺这一条路走似乎也没别的法子。

    求情亦或者不求情, 其实相差不大。

    只不过求了情好歹能像现在这样得个孝顺之名,除此之外,别的暂时也就莫要想了。

    大衍民风再是开放,普通人家也受不了这样的事,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父皇再是英明睿智,究根究底也是个男人,男人最懂男人,他这往后日子怕是不大好过了。

    昭元帝微拧着眉头,轻嗤不语,四周阒然无声,卫蓉玥放下手中的幂篱,复杂地看着身边跪拜的人,“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生恩不及养恩,他并不欠她什么的。

    她的这一辈子也就这样,死了还是活着,又有什么差别?

    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在那低暗的堂屋里清醒过来的第一眼,她差点儿就以为自己跌入了地狱。

    娇生惯养的世家大姐,尊贵在上的皇室嫔妃,转眼便成了农家妇,亲情早已抛却,爱情也阴差阳错流失,什么也不剩,什么也没留。

    清台世族传来表兄成婚消息的那一日,她在村后头的山上坐了一宿。

    她不怪他,也没资格怪他。

    怪只怪老天作怪,人使坏,他们始终有缘无分,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携手同舟,偏偏造化弄人,咫尺天涯。

    他可以等她一年,等她两年,三年,却等不了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长到他总得找个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她不恨他,不怪他,却恨毒了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恶心低劣地叫人作呕。

    她杀了他,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地狱深渊的恶鬼彻底蛊惑了她,她握着那把钝锈的剪刀刺进了他的心肺腹腔。

    他终结了她的一生,他也合该把他的一生交付出来,这再合理不过了。

    卫蓉玥摸着自己的脸,她原也想着死了才好的,事到临头却又退缩了,她用了那么大的勇气才从皇宫逃脱出来,为的不就是自由吗,为什么要死呢?

    她应该好好活着的。

    只是可惜,卫家教过她很多东西,却独独没有教过她该怎么一个人生活。

    离开家族,她方才知道生活的艰辛,没有人会给你吃给你穿,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伶仃的一人。

    好好活着,原来竟是这样的艰难。

    卫蓉玥直视着昭元帝,“我早便与他们兄妹没了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陛下你莫要牵连无辜。离开皇宫,原只是我一人的罪过。”

    昭元帝轻幽幽地笑了一声,听得殿中诸人心头发紧。

    ……………………

    风雪渐渐大了起来,宴散后不久,各宫都早早歇了,只瑶华宫后殿还亮着灯,大主子都尚还精神。

    宁茴盘着腿和五公主温兰相对着坐在榻上,两人之间隔着几,几上摆放着棋盘,五公主刚刚开始学习下围棋,兴致正浓,非要拉着她来着她来玩儿。

    宁茴从棋篓里摸出黑色的暖玉棋子儿,入手温热,她将棋子落下,五公主甚是泄气地往后倒下,瘪瘪嘴道:“又输了。”

    她翻腾了两下,从枕头下面把自己输到最后唯一剩下的嫦娥奔月木雕摸了出来递给了宁茴,“表嫂,你好厉害啊。”今天晚上她就没赢过。

    宁茴接过自己的战利品,听着五公主的赞美,有些得意地搂了搂一堆从五公主那儿赢来的各式木雕,“还好,还好。”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儿而已,真的只有一点点。

    青青草原塞了一片竹叶子进嘴里,入口的美味让两只耳朵都来回晃动了好几下,它又嫌弃又无语地看着宁茴,道:“崽,爸爸必须提醒你,你刚才差点儿就输给了一个八岁的朋友!”

    它恨铁不成钢,“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就不能有点儿追求吗??”跟着它女婿学了这么久,脑壳跟塞了豆腐一样,丢人,真是太丢人了!

    宁茴愣了愣,“对哦。”忘了对面坐着的是个八岁朋友了(T_T)

    青青草原又吃了一口竹子,唧唧咀嚼完了,半瘫着揉了揉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看着她摇头晃脑长吁短叹。

    宁茴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看这只每天就知道怼她埋汰她的熊猫。

    雾心从外头进来的时候,五公主正眼巴巴地看着宁茴怀里搂着的木雕,这些都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一晚上全输光了,难免有些难受。

    宁茴被她看得愈加不大好意思,她真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赢上了头,脑子就有些不大清楚。

    她略有些心虚地笑了笑,举着手把怀里的木雕递还给了五公主,“表嫂跟你闹着玩儿,哪能拿你的东西。”

    五公主圆圆的眼睛里闪过欣喜,“谢谢表嫂!”

    宁茴:“……不、不客气。”表妹你别这样,你这样,她更觉得自己不要脸了。

    雾心见她们停了话,上前将棋子一一分拣进了篓子里,边动作边与宁茴道:“少夫人,世子那边事情了了,使了宫女过来请,人正在外殿候着呢。”

    宁茴听她起裴郅,撩着裙子便下了榻,青丹取了斗篷来与她系上,快速收拾妥当了方才与五公主告辞。

    裴贵妃已经歇了,宁茴也不去扰她,随着宫女一路出了瑶华宫。

    寒冬夜色下的宫城依旧不失辉煌威严,宫宇檐角,长廊两侧悬挂着的六角宫灯里烛火铺展出了一条明亮的长路。

    她远望过去,便瞧见侧立在长廊延伸过去的水榭上的挺拔身影,柳枝交叠落在他身后摇枝乱颤,像是张牙舞爪的鬼影,跃跃欲试着要把他拆吞入腹。

    宁茴脚步慢了下来,又走了会儿干脆停在了原地。

    裴郅转过身来对着她招了招手,双唇似乎动了动了些什么,只是隔得有些远,她也没能听清。

    宁茴猜他肯定是在叫她过去。

    远处暗阴阴的,配着冷风冷雪,真有点儿阴森凄凉的感觉,那站在暗处的人身披着玄色斗篷,荣光摄人,分明就像是勾人的艳鬼嘛。

    宁茴轻咬了咬唇,还是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是勾人的艳鬼又怎么样呢,她还不是得跟着走,谁叫这是她未来崽崽的爹呢??

    他的衣袍浸满了风雪,冰冷似铁,她捻了捻两下又缩了回来,裴郅探出手,往她面前递了递,沉声道:“有些冷。”

    宁茴捧着他的手搓了搓,掌心生了热,凉意稍散。

    裴郅眼中噙着笑,低头在额上亲了亲,离宫门落锁还有些时候,他反反握了她的手,牵着人不紧不慢地顺着长廊出去。

    宁茴乖乖地跟着他,走着走着突然轻叹了口气,这处本就安寂得很,这一声自然落入了裴郅耳中,他下了台阶问道:“怎么了?”

    宁茴摇了摇头,眉眼间带了些惆怅,再看他薄唇轻抿着微有疑惑,暗光下阴艳动人的模样,她忙撇开眼,顺着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落了台阶。

    她站在他面前,松开手扑进他怀里,环着他的腰,脸贴着冰凉的衣袍蹭了蹭。

    裴郅勾扣着斗篷的边沿,抻开将她一并裹了进来,微笑了笑,“这是要我抱你出去?原是这样懒的,连路都不肯走了?”

    宁茴知他这话是在开玩笑,顺着话道:“哪里要你抱我出去了,你喝了酒,抱着我栽地上了怎么办?”

    裴郅笑而不语,微低着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从皇宫回到国公府已是酉时一刻,待两人沐浴后躺在床上,酉时也过了大半。

    宁茴回来时候在马车里眯了一会儿,现下也没什么睡意,青丹青苗早退出了里间,这屋里只他们两人,话也不必顾忌着什么。

    “今日你是跟陛下了卫顺妃的事情?”

    裴郅颔首,放下帘子,“嗯,皇家最看重颜面,你知道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免得惹了祸端猜忌。”

    卫顺妃这事外头若是传了一点儿风声,那无疑就是往陛下脸面上招呼。

    他摸了摸她的头,“你只记得卫顺妃十几年前就死在镜画阁了便好。”

    宁茴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的,不过,她现在也死了吗?”

    裴郅摇头,“暂时还没有。”

    暂时?

    宁茴扯着被子,琢磨着他这话后面的意思。

    裴郅将她拉到怀里,头埋在那细白的脖颈间轻嗅了两口,唇含着肌肤到底没舍得下重口,只轻啮了啮,哑声道:“你管那些人做什么,倒不若来管管我。”

    宴上昭元帝和太子灌了他不少酒,到了现在呼吸间都还带着些酒气,她闻着都有些醉人。

    指尖在衣摆处徘徊,微有些凉,轻轻的还有些痒,她忍不住笑了两下,靠着他臂弯里,声嘀咕道:“你喝了那么酒,还是早些睡,明天不是还得上朝。”

    裴郅压倒了人在被子上,捧着她的脸含唇堵了她喋喋不休的话,直到她气息不均,微喘的时候才退开。

    他眼角微勾,“明天不上朝了。”

    宁茴双唇微张着,这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开始休年假了,她恍然间,身上的人又俯压了过来。

    外头热闹,空间草原因为显示屏熄灭,自动隔绝了声音画面,冷清得很。

    青青草原趴在水池边目光幽幽地看着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的电动玩具汽车,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就蹦起来,一身肉肉都跟着颤了颤,它愤愤道:“喝了那么多酒还敢开车,万一翻车撞车了怎么办?!”

    珍爱生命,远离酒驾知不知道?!

    一群年轻真是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