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陇西月冷风如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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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随着这声喊,刘挺拎着一口卷了刃的长刀跌跌撞撞地扑到他的身边,“你你没事?”刘挺扳着他的肩膀,边摇边查看他的周身。

    “我没事。”他颇显镇静。

    “来救兵了,大哥,救兵来了——”刘挺的双眼里闪烁着喜极的泪光,他庆幸着两天前,就在他们被围困在这座土堡前一刻,他们将唯一一匹战马交给了一名善骑的士卒,而这名士卒所肩负的使命,就是搬救兵,至于去哪里搬救兵?能不能搬得来救兵?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把士卒派出,只不过是他们在绝望中留自己一个隐约的希望而已,而如今,这个希望终于成了现实。

    “我知道。”他却仍很镇静,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个时候救兵必然会来。

    “大哥,你真的没事?”刘挺却被他的镇静弄得疑虑起来,不停地用眼扫着他的身体。

    “没事。”他回答得很简单。

    “可你”看着他坐在数具死尸之间且又糊了满脸的血,刘挺的确不太敢相信他的话。

    “只不过摔了一跤,”他费力地从地上站起,并甩去了要来携他的刘挺的,,“血不我的,是他的。”便轻踢了一脚那颗仍挂着狞笑的头颅。

    刘挺细端详着那颗头,忽大声道,“是贼首,”俯身拎起头颅,盯着那张狞笑的脸恨恨道,“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追了我们三天,围了我们两天,真把我们给害苦了,有多少好兄弟都死在这家伙上了,大哥,也只有你才能制得住这家伙,你是怎么把这颗头砍下来的?”

    他瞥了一眼人头,没有回答刘挺的话,只轻一摆,道,“快去,提了这颗头,传喻众贼知晓,释仗伏罪者,可保其性命。”

    “是,大哥。”刘挺也不再问,提头要去。

    “慢着。”他忽又止住刘挺,搭在额头上向远处望了一会,道,“算了,没必要了。”

    的确已没必要了,盘裹在土堡上空的黄尘已如退潮的浪,向堡外泻去,泻走得很快,而且没有单一的方向,是四下哄散而去的,那曾拧成巨兽的黄尘便似被一阵强风扫过,瞬间就涤荡成薄薄的黄雾,在四野间浮游。

    土堡本就残破,虽经一大群人在这里进行了两天的你死我活的厮杀,它却依旧保持着它的残破,唯有变化的是,残堡原本的土黄色现在已变成了红色,血红色。兵士们支撑着受伤和疲惫的身躯清理着叠陈在土堡里的死尸,翻找着或能存活的兄弟。

    他就坐一段残墙的垛口上,在这里,可以看到堡内自己的士卒在清理战场,也可以扭过头去看堡外,堡外正稀稀拉拉地集结着一支队伍,这些人的着装十分杂乱,多是普通民服,也有公差衙役装束的,还有少部分裹着铠甲的官兵,显然这是一支临时拼凑直来的队伍,而正是这支队伍挽救了他和他的所余的三百多兵士的性命,他应该感激这支队伍,可是,在他的内心里却总也涌不起那股本应是感激的热情,他只冷冷地瞧着这支队伍,瞧着正从不同方向陆陆续续驰旋回来的人马,那些人从很远处就开始呼啸,是胜利的呼啸,已集结成队的人便也响应地呼啸,于是,呼啸声便在茫茫旷野上连起一片并向更远方推去。虽然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但从这喜悦的呼啸声中,他可以想见那些人脸上激越着的骄傲,思至此,他的心里便油然升起一股隐隐的憎怨。

    忽有两骑离开那支队伍,向他驰来,他想那必是队伍的首领,于是,他挪下垛口,静等着两骑的临近,此时,他的脑中忽闪过那个快得像风一样的黑甲人,如黑甲人这般神勇这般身的人,他仅见过一个,那个人自先朝至本朝都是一个极具传奇式的人物,那个人曾单枪匹马独闯敌方八千彪悍的骑兵阵,纵穿三次,横贯四回,杀百余人全身而去,敌人除了以目相送外没有任何拦挡的段和能力,那个人便是当世名将文鸯。他有幸见到过文鸯,那是两年前,文鸯奉朝命总督凉、秦、雍三州兵马平剿秃发树能的反叛大军的时候,在与叛军的决战中,他亲见了文鸯的无敌神勇,传闻不如亲见,亲见之后更信那些不曾亲见的传闻,他想不出当世之中还能谁能和文鸯匹敌。可是现在,黑甲人却出现了,这黑甲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甘心混迹于一支杂军之中呢?他这样思虑着,凝目端瞧着驰来的二骑,来人中显然没有黑甲人,一直走在先头的是一匹枣红色战马,马上坐着的是一名宽额短须的大汉,样貌堂堂,一股豪霸之气腾自于眉宇间,着一身紫环锁甲,中没有兵器,只在腰间胯了口佩剑。随后的是一匹大青马,马上人的相貌与前一人颇有几分相像,只不过这个人更多了几分文气,如没有固在身上的甲胄,完全可以把他看作一名读书的士子。

    在相距数十步处,那两人下马,牵缰行至近前,为先的宽额短须的大汉叉一揖,道,“是辛将军吗?”

    他忙还揖一礼,道,“不敢当,在下姓辛名冉,在雍州府兵任行军司马一职,敢请教壮士尊姓高名?”

    大汉笑道,“在下李特,也是吃官家饭的,在县里任了个游缴的职,”回一指身后面似书生的那人,道,“这是我四弟,叫李流,在县里也做了个佐吏。”

    “哦——”辛冉的左嘴角微微一翘,即而含笑一揖,道,“原来是李氏兄弟,敢问二位壮士在哪个县公干?”

    李特道,“这方圆百里,只有一个大县,就是我们略阳县,将军派出的送信人不熟路,在这一带白转了两天,才撞进我们县,县里虽有两百多号兵卒,但能打仗的也只有百十人,这点兵带出去无异于飞蛾投火,救不了别人,白搭上自己,况且县尉大人又得了急症,连带兵的人也都没了,县令刘大人是彻底没了法子,只能派快马人去郡治搬救兵,但去郡治的路至少有百十多里,而且多是坎坷的山路,单只去也要一天多的时间,待搬得救兵赶到这里,至少费去三天的时间。”

    “三天——”辛冉轻叹道,“恐怕连尸骨都被野狗吃净了。”

    “刘大人自是知晓其中的危厄,只是无奈于兵少,又没有领兵之人,最急的当是那位送信的兄弟,他一直苦求刘大人派兵,甚至只求得百人随行也可,看到这种状况,我等兄弟也是心中焦急,就斗胆向刘大人请缨,愿意带兵赴援,看得出刘大人是心有疑虑,但这终好于无将带兵,也就同意了,为多凑兵卒,刘大人把县里所有体壮的公差吏役都集中起来编入军伍,又向城内乡里征募精壮勇士,因为家父是前朝的东羌猎将,在本地很有些名望,听是我等兄弟带兵,都踊跃应募,还有本族的勇壮听得消息,也都自带兵器跟随出征,最终是凑齐了这六七百余人,大家人不歇,马不停,急赶了近百里的路,所幸还赶得及时,得以助将军退敌,终未负刘大人所托。”

    辛冉的脸色在变,由客气地含笑变得凝神肃然,忽曲腰大躬一礼,道,“二位真豪杰义士,险厄中能挺身而出,救辛某及属下数百人于危难之中,此是救命大恩,非言语可谢,容日后相报,在此请受辛某一拜。”

    李特忙上前扶起,道,“使不得,辛将军——,你我同为国家效力,在下和兄弟们也是尽份内之责,将军不必介意。”

    辛冉道,“刚才李兄提及令尊是东羌猎将,敢问是不是那位名震陇右的李慕李将军?”

    “正是家父。”

    辛冉脸色一振,又向李特一揖,道,“失敬,失敬,辛某久慕李将军威名,今能识遇将军后人,实是辛某之幸。”

    李特、李流忙还揖一礼,忽一声马嘶传来,即又有众人欢呼和响哨声,循声看去,便见那支正在集结的队伍正向自远驰近的一匹黑色的战马呼啸,黑马上是一位黑衣黑甲的将军。

    “那位壮士是谁?”辛冉脱口询道。

    “是我三弟,李庠”李特道,“我们兄弟中,他是武艺最好,也是最勇猛的。”

    “嗯,的确是一员猛将。”辛冉点头,忽地脑中闪过一丝念头,欲又止。

    不过他要的话终于还是了,只是,予的对象是刘挺,他是在领着这支残军随李特众人去略阳县的路上对刘挺的,他,“这些人都怀有惊世的才能,若是能够尽忠于朝庭,朝庭又能尽用其能,则是国家之幸,敞若朝庭不能纳用其才,又不懂得安抚其心,他们终将有他们施能展才之处,恐怕那时,国家的灾祸就降临了。”

    辛冉的话,刘挺似是听懂又似未懂,皱着眉头道,“我看他们都像是忠义之士,冒死来救我们,也是在为国家朝庭效命,怎会成了灾祸呢?”

    辛冉摇头,道,“如今这场贼乱,是鲜卑人闹的,乱到如今快有八年了,陇右民众,不管是何种族类都饱受贼乱之苦,都希望朝庭能尽快平灭贼乱以获安居,所以,他们也都积极协助官军剿贼,这便是民之所愿,然而,陇右之地各族杂居,一旦遭遇不测之变,恐怕贼乱会再次发生,而像李特这些巴氐异族未必能安分守己。”

    “巴氐?”刘挺大为诧异,道,“他们是巴氐?”

    辛冉点头道,“没错,是巴氐。”

    “可是”刘挺瞪着一双疑惑眼,顺着行进的队伍向前望去,虽然天近黄昏,但李特兄弟的背影却是一眼便可析辨出来。

    “可是,他们的衣着装束和他们的言语都和汉民无异,是吗?”辛冉接口道。

    “是啊,看起来和我们并无二致。”

    “他们的先祖本是蜀地的巴人,后来经过几番迁移才落脚此地,这里本就居住不少氐人,杂居在一起之后,就被统称为巴氐,他们不同于秃发树能这些顽固的鲜卑人,他们肯接受王化,几代人下来,从外表来看,他们和汉民完全一样,甚至习俗也和汉民相同,可是,他们终究还是异族人。”

    “所以,大哥对他们不放心?”刘挺问。

    辛冉没有回答,他正眺望着抹在天边已变成暗红色的残霞,霞光虽已衰弱,却仍能映亮西半边的天空,天空的另一半似已在沉黑中睡去,睡得悄然无息,目光划过时,便倏然发现,一轮清冷的弯月,不知何时早已静静地等在那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