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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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求上进这件事对大部分人来是不可取的, 可蒋毅如此不求上进,秦淮却选择纵容。第二个月开始,水果店的生意主要由秦淮理, 蒋毅负责做饭送饭, 还包揽卸货理货的体力活。

    那之后家中因着有专人照料整洁有序,他尽情发挥多年养成的职业病, 非但晾个被单都要整齐对边,杯里的牙刷也要倾斜一致,他还在阳台培养了几盆花草,分出一盆发财树搬去店里放着。

    他每天赶在秦淮起床前做早饭,粥熬在锅里便去举哑铃, 出完一身汗粥也熟了,有时自己调配菜,有时出门买油条包子, 更有时候怕她腻了口味,会做一碗煎蛋面,反正都是她爱吃的。晚饭做得少,她最近喜欢尝些吃,四川凉面酸辣粉、麻辣兔头串串香, 蒋毅吃什么都无所谓,她爱吃什么便陪着吃一口, 也不是每晚都开门到很晚, 有时也早早收摊出去散步,沿河遛一圈回家歇着。

    赶上回得早了她就挑部电影看, 枪战警匪样样都来,演到激战之处躺在一侧的蒋毅总会点评。

    “枪出去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她不理。

    “这子弹和枪就不匹配,怎么可能一枪出去人就死了。”

    还不理。

    “这是什么枪,出去汽车都翻了,太假了。”

    满口的不屑,还呵呵的笑,神态十分鄙夷。

    秦淮转头瞪他:“你能不能别这么扫兴。”

    他扬扬眉不话,看一会儿又忍不住,仍然点评。秦淮赶他也赶不走,非要和她挤在一起看,她于是不看了,换成恐怖片,紧张之处缩着脖子往后躲,蹭进他怀里,一边揪紧了他的袖子。

    “你怎么不话?你快话呀!”

    屏幕上的鬼怪已然出现,她没来得及闭眼,忽然一只手展平了挡在她与屏幕之间,隔绝那一瞬的惊悚,她猛松一口气。

    “话的时候你嫌烦,不了你又嫌我不。”

    她于是又换一部片子,换成文艺爱情片,身后的钢铁直男终于失去兴趣。她侧躺着撑了一会儿,胳膊不得劲,翻个身再撑一会儿,又不得劲,于是翻来翻去,第三个来回时,他伸出胳膊抢了手机,横放在手心固定了位置,她双手得以解放,寻着个好位置只管看,看了好一会儿,那只半举的胳膊动也不动。

    “你手不酸吗?”

    “不酸。”

    她戳了戳那手臂上硬邦邦的肌肉:“能举多长时间?”

    “以前练习端枪,八个时没动过。”

    她便心安理得看下去,没多久却睡着了。他听着均匀的呼吸声,探头看她已闭上眼睛,便撤了手机抚了抚她的发,她再翻一个身,拱进他怀里,他搂住她往她头顶亲了亲,拥着睡去。半晌睡不着,干燥的双手不安分,反复游走在腰间,贴着裤头下探,又钻进衣摆上爬,来回几次呼吸渐重,怀里的人也迷糊着哼唧,便忍不了了,想干嘛干嘛……

    夜里时光不算短,正是用来浪费的。

    隔天一早,被折腾过头的秦淮一边穿衣一边暗骂,怪他误了开门的吉时,饭也没吃几口,匆匆赶去开店。他在家收拾残局,把头天换下的衣服拿去洗,又给盆里的植物浇上水,临近中午还忙着做饭,炖的排骨汤和米饭,还炒了一份青菜,菜熟之后分类装进饭盒,接着外套一披,出门了。

    那会儿的天气转凉许多,秋风一扫,落叶飘飘。

    他驾着黑皮电动车使出巷,那巷出口有一大爷在院里的空地养了两厢鸽子。每每经过,他随手一把玉米籽朝那空地撒出去,散养的鸟儿扑棱棱齐飞高空,飞出倾斜的弧度又降回去,那电动车的马力却未停过,已随他把着龙头拐出巷,只余飞扬的衣角和畅然的笑。

    主路正面一条斑马线,斑马线尽头是一家幼儿园。每逢这个点儿,总有穿着衣裳的孩童蹦跳着走出校园,或哭或闹抖不清一句完整的话,那囫囵不清的稚嫩被秋风传送,留大树下的光影斑驳跳跃。

    下一秒交通灯跳了色,他驾着电动车继续前行,再沿河走一段,终于顺利抵达水果店。

    架好车后隔壁店邻居和他招呼:“来啦!”

    “来了!”

    他笑一笑,双臂拢紧了外套走进店铺。

    秦淮正清理坏掉的水果,看他一眼:“你要是冷就多穿点儿。”

    他敞开外套,从怀里掏出饭盒:“我不冷,怕饭冷了不好吃,捂着过来的。”招呼她,“快来吃!”

    她笑一笑,拍拍手上的残留去吃饭,又看见一筐子苹果摞在梨上盖住了视线,便想去搬那筐苹果,被蒋毅捉回来,自己走过去搬好放着。

    “这些都重,你别自己搬,我在的时候我来,我不在的时候你找邻居帮忙。”

    “也没有多重,连水果都搬不动还卖什么水果,这么点事还找人帮忙,太娇气了。”

    “娇气点怎么了,你跟着我可不是来吃苦的。”

    边边走去储藏柜拿出一盒蓝莓,拆封时她拦都拦不住。

    “这些都是拿来卖的,进价不便宜,你总是给我吃,都赚不上钱了。”

    他不管不顾往她嘴里塞:“多吃点儿水果有营养。”

    隔壁饭馆老板站在门口:“吃饭呢!”

    他转头:“吃了吗?”

    “刚吃完,我把电视整到外面来了,到了晚上能多揽些客人。”

    完开了电视,招呼二人:“大家没事的时候一起看看。”

    他二人便走出去,电视里正放着广告,动静不确实热闹。几人驻足电视前互相扯着闲篇,却见那广告一停,播放一则新闻,是昨日公安系统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英雄模范立功表彰大会,画面里全是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镜头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其中一人身材瘦削两鬓斑白,一本正经的神态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

    秦淮霎时转头看了看蒋毅,蒋毅也看着她,目光平静柔和还带着笑意:“快吃饭!”

    她便埋头吃饭,什么也不多。

    不曾想这日午后,店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会儿秦淮刚送走一位客人,察觉又有人进来便张口招呼:“想买点儿什么?”

    不等回应先抬头,这一抬头便惊喜无比。

    “崔……”

    崔礼明扬眉瞪了瞪眼睛,拦下她未出口的那个字儿。

    蒋毅腾的从躺椅上站起来:“怎么来了也不一声!我好接你去啊!”

    “接什么接,我能找见路!”

    他着把手里的东西往墙角下堆,是两桶油和一袋米。

    “这是单位发的福利,我一个人吃不了,给你们带来。”

    罢拍了拍身上的虚灰,天气虽已入秋,他后颈脖子却浸出一层细密的汗,腋下的衬衣也湿透了。

    蒋毅让他去躺椅上坐着,随手捞了蒲扇扇起来:“哪还买不上个米和油,大老远的你也不嫌累。”

    秦淮已清空茶缸子泡了杯新水递给他,他抹一把额头的汗:“老了,不像以前,六十公斤扛在肩上跑一天都不嫌累。”喝一口茶,看看四周,“不错不错,比我想象得还好!”

    秦淮:“你吃饭了吗?”

    “我坐火车来的,在车上吃了碗泡面。”

    蒋毅:“泡面怎么行,我去买菜,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不用。”

    “那就出去吃,点点儿你爱吃的。”

    “不用了,我就待两个时,队里有人过来开会,正好今天下午返回,我坐他的顺风车回去。”

    “怎么才来就走?”

    “也没有什么大事,过来看看你们。”顿了顿,“还是低调一点,尽量不要引人注目。”

    因着先前在戒毒所养成的好习惯,烟瘾颇大的蒋毅已彻底断根,上下一摸摸不出半支烟来,便去隔壁的烟酒铺买烟。

    那人问:“那是谁啊?”

    “我叔。”

    “抽这个吧,这是贵州产的,他肯定抽得惯。”

    蒋毅付钱:“多谢!”

    再拿回去发给老崔,老崔抽着烟再看一看四周:“生意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困难?”

    “能有什么困难。”蒋毅笑,“舒服得很。”

    他也笑:“你现在倒会享受。”又,“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们,一直忙得顾不上,昨天还去了趟北京。”

    “我上午看见新闻了,祝贺你,又拿一块奖章。”

    老崔看着他:“我不在乎什么奖不奖的,本来就没算去,想着你才去了一趟,就当替你领了。”

    他笑容更轻巧:“我也不在乎。”

    “我知道。”又抽一口烟,“我今天来主要是想亲口告诉你,判决书已经下来了,阿飞是死缓,那几个同党有的无期有的十五年,桑雅判了七年。串通郭建柱的人都受到惩罚,严重的被关起来,不严重的开除军籍撤了职,他本人还在秘密审判,家人也被控制。”

    “……老杜呢?”

    “死刑。”

    屋外的天被秋风刮得明亮,室内散发着果香。他在屋中央站了一会儿,从果筐上躺着的香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用火机啪嗒一声点燃后,走近入口的盆栽,朝西南方向将那支烟插进松软的土里。那火芒遇风燃得旺盛,逐渐摞出一叠白灰,不及他上手便被秋风吹散。

    几人都不话,直到那支烟燃到尽头,余芒全部湮灭进土里。

    老崔猛抽一口烟,半靠着躺椅看着二人:“还记得涛吗?陶西平的儿子。”

    蒋毅点点头。

    “前几天被送回国了,知道他爹被关起来一点都不难过,听老杜被判了死刑,哭得痛哭流涕。”

    罢一笑,颇无奈。

    蒋毅也笑,摇了摇头。

    他又抽一支烟,了些闲话,喝了杯茶,提出要走。

    秦淮留:“不能明天再走吗,你都没去家里看一看。”

    “下次吧。”

    蒋毅知个中轻重,不便多留,挑了几个新鲜的水果给他带上,又把那包烟塞给他:“下次什么也别带,我这里什么都有。”

    老崔点点头:“行。”

    罢便走了,和来时一样利落。

    前脚刚走隔壁饭馆老板却后脚跟来:“蒋你们两口子今天还牌吗,谁上啊?”

    他随手捞了个苹果,咔嚓一声啃下去:“我来!”

    便心安理得去牌了。

    那座被移至外墙的电视还在播放,几人去饭馆挑了张紧挨门口的餐桌坐下,老板娘还给他们一人倒一杯水,笑着牌时那外墙电视上传来新闻主持的播报:近日,云南公安边防总队保山支队破获一起特大制毒贩毒案件,此案因于一月二十日成立专案组,被命名为1.20专案。九月二十一日,参与1.20案件的犯罪团伙头目经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分别判处死刑和死缓……

    “这些杀千刀的!抓得好!”

    饭馆老板嘴里叼着根牙签,一边抖着二郎腿一边往桌上扔了张牌。

    “大你!”

    蒋毅紧跟着也扔下一张,微微竖立的耳朵随着新闻播报的结束逐渐缩了回去。

    这个下午极平常,他内心安于现状,情绪毫无波澜。半下午的牌局结束之后,他起身回去水果店,进店之前还在门口伸展胳膊活动筋骨,恰逢熟识的大学生过来买东西,他领人进屋挑选。

    “一斤三两,算你一斤吧。”又拿个梨,“刚进的货,拿回去尝尝,好吃了叫同学们都来买。”

    那同学笑眯眯:“好嘞!谢谢辰哥!”

    他挥挥手表示不用客气。

    秦淮黑着脸:“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一斤三两,添个二两就是一斤半,都是这么卖的。你倒好,大半的零头都给抹了,还白送一个,照你这么做下去,再两个月我们真得喝西北风去。”

    他挠挠头:“要不我还是走吧,免得给你添乱。”

    秦淮挥挥胳膊撵他走,连话都不想。他便骑着黑皮电动车回家做饭,做得水果炒饭和清蒸鲈鱼,勾兑酱汁时手机忽然响了,他去水龙头下匆匆冲了两把,往围裙上一揩,接了电话。那头是快递员,叫他下楼去快递。他去取时没有多想,还以为是秦淮在网上买了什么东西,到手一看却是一封文件,来信地址只写了云南昆明,他匆匆拆开来看,这一看便笑了,有些意料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

    那之后便把那张纸折叠揣进兜里,继续回屋做饭。做好之后装盒带走,还去房间拿了件女士外套,一并送去给秦淮,陪着她吃完又陪着守了一会儿店面。

    “今天早一点关门,我们散散步走回去吧?”

    她看了看入秋的天,天色昏暗凉意渐起,似乎又降温了。

    遂点点头:“好。”

    二人相携着走去杨柳河边,那会儿的树叶已被风刮了个透,光秃秃的所剩无几。蒋毅替她披上外套,自己也紧了紧扣子,手触裤兜时才猛然记起来。

    “差点忘了一件事。”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是一封复印件,上书:秦峰同志,你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兵役法规定,积极应征,光荣地被批准服现役。望入伍后积极履行兵役义务,为保卫社会主义祖国作出贡献。落款为征兵办公室,盖章为人民政府。

    她捏着那张纸,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他看了看她:“你爸不是不让他当兵吗,这一入伍肯定去的边防队。”

    她收了纸装进自己兜里:“有许多人因为做坏事遭了报应,却给不了后人教训,多的是为了利益明知故犯的人。好在还有一些人,虽然捞不着什么利益,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嘴边浮起个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将她揽进怀里。伴着夜色,二人一同走过河边再进入巷口,那巷子不宽但沸反盈天,全不似初相遇时危机四伏的夜晚。

    华灯初上,天空虽不如白日明亮却也能瞧出万丈晴朗。

    秦毅然指指天上:“你看,星星亮了。”

    蒋天辰抬头,果然,星星都亮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