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樊笼凡心(1)
梁京是十二岁那年情绪出问题的。
痛苦的根源来自于,她做了个很荒唐的梦。
梦里她无意闯进了禁地,年幼无知的圆圆吃不透那个梦,只隐隐约约有人穿一身白衣,抱她出去。
那日外面是淫淫的雨。
他偏叫她淋一淋,醒醒脑,还嫌不够,索性掬一把院落荷花缸里的水,泼在她脸上。
喊她的名字,圆圆,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
今日分明了。
——
慕筠笙要去扬州,来回行船加耽搁,估计月馀才能回。期间恰逢阿娘忌日,周椅桐这几年都会去拜祭,今年循例也是该去问主母的允。可是阖家上下都知道二奶奶与二爷的头生孩子夭折了,
当家主母一面无尽哀痛,一面还要强济精神来理家。
周椅桐不敢拿外面的事去叨扰主母,再者,也怕主母轻易就给否了。特来求二叔的恩典,阿娘是随慕伯伯去的,悬在崇德巷楼的高梁上,死生相随。
最后留的绝笔也是希望慕二叔收留圆圆,给她一口饭吃。
圆圆在这个宅子里,唯一依附的人也是慕筠笙。
那日传晚饭前,圆圆去二叔的书房暖阁想求他去扬州前,先给家里交待下她祭拜阿娘的事。
庆元不知怎地没在,没人给她通报,她就自己寻了进去。
不成想,二叔的通房宝函姐姐在,彼时宝函已经是姨娘了。圆圆撞见了罗汉床上风月无边的事,她骇得本能地捂嘴往回跑,撞倒了置炉的香几。
那一炉香倾泻开来,圆圆顿时栽跪在地。
身后只听宝函姐姐无比娇嗔依恋地喊着二爷……
慕筠笙只着一身白色中衣,赤脚下榻,一把横腰捞起圆圆,抱她出暖阁。
外面绵绵的雨,慕筠笙抱圆圆淋雨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待她从那情香里醒回神来,只听他无比动气的声音,“昏头了你。谁教你的规矩,明儿个老太太的屋子你也敢去闯了?”
那年阿娘忌日,周椅桐没去成拜祭。被二叔罚禁足思过了。
待他从扬州回来,才准解禁。
——
窗外泠泠下起雨来,梁京不知何时醒在床上的。S城的黄梅雨,还是她幼年印象中那样淅沥沥的,像是缎子上的水,不好洇开,又到处都潮乎乎的。
她不再是梦魇般的惶惶了,梦里梦外皆平和了许多。
大概这和迷途一样,人有了眉目,看万事就具象清晰起来了。
她头一次能从梦里慢慢平复,再缓缓跌入疲劳的本能里去,再次修复睡眠。
回笼觉总是罪恶的。早上七点,她是被陈妈喊醒的。
“圆圆呀,你今朝是不上班了嘛?还不起来!”
梁京诈尸般地坐了起来,乱着长发,本能地喊天,她今天怎么可能不上班!她是睡过头了,床头闹钟和手机闹钟是没响还是被她精神分裂关掉的,她全然没记性了。
她上班快一个月了,不谈追求什么全勤奖,起码也落个准时准点的好印象。况且,她前20天哪天迟到都可以,唯独今天不行!
今天工作室有设计开案研讨会——他们衣食父母的:大客户、平旭制造
!!!
梁京狂风携暴雨般地起床梳洗,平日还细细地撸个通勤妆,眼下她恨不得两把电动牙刷一起刷。
昨晚就提前准备好的穿着。彭朗关照过,客户与会,所有员工必须浅色系职业穿着,男士必须衬衫、女士裙装裤装都可,但不可露趾。
梁京中规中矩的西服、裤装。上衣底是件杏色的吊带背心。
黑色衣服多少叫人轻减些气色,但也只能这么着了,她稍稍在唇上点了些红色,风风火火下楼,要去赶赴每日生计迁徙的大塞车。
陈妈熬了南瓜米粥,都给她晾凉了,梁京一脸去战场的拘谨,一面去玄关一面歉仄,“我实在来不及了,陈妈,你留着我晚上回来吃呀。”
陈妈只一个女儿,嫁去北方了,母女俩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Eine原可以重找一个住家保姆的,毕竟陈妈也年纪大了,可是二人名义上是雇佣关系,实则早就处出姊妹情谊来。
这些年,陈妈早就不要工资了,Eine管她一切生活,她一直跟随这位老姐。
按辈分,圆圆该喊她奶奶的,可是家里人都这样喊惯了,Eine也就要圆圆跟着喊,不过是个名号,情真情假原不在这些表面文章上争较的。
“哎呀,也怪我,我见你六点半还没下来。以为你今天不上班呢。”圆圆时常失眠,难得有觉想睡,老人家轻易没忍心作那个人工闹钟。
着,拿了两个水煮草鸡蛋给她包着,“带着去单位吃,不能不吃早饭。”
梁京由着陈妈给她往包里放,换好鞋子的她,回头望望里间,“奶奶今天怎么也没起?”
“她昨晚临睡前喝了杯咖啡,想是上半夜没怎么睡,你上班去吧,我来会儿喊她。”
梁京也没多想,主要时间实在来不及了。
推门去院子里,手里的伞都没来得及撑开,急急去车子里冷启动了。
结果,她开出门没半个时,陈妈给她来电话,“圆圆呀,你奶奶像是血压又高了……”
梁京听清电话那头的话,即刻断了线,急救电话,她车子也急急路口掉头了,双黄实线。
Eine这几年体检都还算良好,就是血压这项,她人不胖,后来沈阅川纠正梁京的错误认知,血压高低和人的胖瘦没有固定因果关系。
降压药一直备着,梁京赶回来的时候,急救车也到了。
可是Eine却死活不肯去医院,她她缓过来了,不用那么费周章。
梁京急得鼻子直冒汗,怪老太太闹孩脾气,都喘不上气了,“您再这样,我就通知爸爸和淮安了。”
是要通知的,她一个人揽不下来,回头那边又怪她乱主张了。
着,她就要去卧室外电话给淮安,Eine喊住梁京,“圆圆,我真没事……”
Eine,这几天频繁梦到你爷爷了。想是这几夜都没睡好,伤了些精神。
梁京听到如是,即刻就掉眼泪了,频繁梦到生命尽头的那个人,这对于她来,不是什么好宽慰的话。
她心上瞬间涌上些悲凉,这和日子从盛夏往初秋过渡一般的真实且不停歇。
她当着人家急救医务工作人员的面,无限依恋地拥抱了奶奶,“Eine,您该告诉我的。”
从前口口声声要梁京有苦有郁就诉出来的人,如今她自己先不带头做榜样了,
老太太一面给急救的医护人员抱歉,一面反过来宽慰梁京,“我的傻囡囡,就当我自私矫情罢。确实有些感情、思念,它必须是孤独、无声的,才有意义。”
譬如,怀念。能时常挂在嘴边的,它总不是。
这是一种光明磊落而又丝丝作痛的感觉。
一大早因为她,劳师动众了这么多人,Eine着实愧疚。
急救人员给老太太吸了氧,关照后续有反复,还是要积极就医,不要马虎。
点送走了急救车后,Eine要梁京去上班,别误了正经事。
“我给公司去个电话,请假在家里陪你罢。”
“窝囊话。我没事就没事,哪能动不动就撂挑子的,太不负责任了!”她急急地催圆圆去。
末了,梁京只得听从奶奶,出门前关照陈妈,有什么情况还是要及时通知我。
这一返再去,梁京彻底迟到了。
进进出出,身上头发上都沾了些落雨,毛毛躁躁的。
从大楼地库一路往上去,再有冷气一吹拂,她整个人……不像个坐格子间的,活像个做作穿一身OL装来送快递的。
在门口录指纹考勤的时候,门口接待的文员一脸“O”字地望着她,“章总他们都到了……”你一个大头兵居然迟到了!
可以可以,社会社会。
梁京一路被文员姐姐目送了进来,格子间里有前辈按部就班地工作着,乔也参会了,负责笔录书记。
有同事看到她姗姗来迟,“梁京!你干嘛去了?今天平旭有案子要开,你不知道?彭彭问你好几遍了,你电话也不接!”
手机忙中推到了静音模式,她全没注意;再来的路上,给彭朗去电话,对方已经不接了。
“他当然不能接。在开会呀。”同事催她快进去。
梁京也有害怕局促的时候,抓抓头发,“我可以……就……不进去了嘛?”
没错,她确实如奶奶的那般,的都是些窝囊话。
“错是客观,做是主观。这是许总一贯骂人的口头禅,你错可以,不做就等着被骂完卷铺盖走人吧。”当然,你有章总作保,也许走不了。同事一番话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梁京哪敢依附什么保不保,忽拉拉从工位上拿了笔记本、签字笔,知耻近乎勇般地一口气冲到了会议室门口。
笃笃两声,叩在磨砂玻璃门上。
里面座无虚席。投屏白幕前耀着蔚蓝色的光,彭朗是主讲人,今天原本是他带梁京,她给他做助手的。关键时刻,妮子跳票,彭朗气得不行。
平旭来了几个项目工程师,章郁云“国际惯例”,来走个过场,当然他也是要做笔记的。
产品卡在成型的流道走向上,两方就此意见不一,如此胶着时刻,有人闯进来做这个“散弹”亡魂了。
“对不起……”她才言声,章郁云在笔记本涂鸦的笔锋一抖,划拉出好长一道线。
许还业这个老狐狸,想趁机转移下主战场硝烟,拉门口的人来垫背,“你搞什么呀,今天给我迟到!我不要面子的啊,外面下雨不是下刀子,姐,能不能做,不能做趁早走人!你不要以为你长得漂亮,我就不敢凶人哦。”
“对不起,许总。我家里临时……”
“迟到只需要道歉。其余的,你们会后处置。”有人于暗处发声,会议室是关了照明灯的,“许总,还请继续。”
章郁云丝毫没耽搁,问他们平旭的项目代表,这流道是不是出来的胶口一定有问题。
会议被强行拉回正轨。许还业就差一口老血吐死了,谁都知道这梁京是章郁云介绍来的,这关键时刻掉链子,他章的脸面如何过得去。
搁他往日的傲娇脾气,哈?你骂我的人(尽管她也该骂),但狗还要看主人,何况他口口声声发了话,不得骂不得的,你今天这么下我的面子?
许还业想着,最好气到这位爷会开不下去才好呢。
也好过大佬一气之下毙他们的项目来得划算。
万万没想到,大佬黑起脸来,比他这个直接老板还严肃,迟到只需要道歉,会后自己处置。
这话是什么意思,前些天“叔叔”喊出祸来了,章大公子又没胃口了?
*
梁京自己找了个末位坐下来听会,自然,十成有七成云里雾里。
会议室冷气还开得好低,她衣服有点潮,接连了好几个喷嚏。
长桌尽头一人椅子侧坐着,明昧间,浴在朦朦蔚蓝色的光线里,看不分清,但梁京直觉,
戾气好重!
……
今日成型研讨会T1,两方讨论出几处增补设变。整体来,会议顺利,但是设计一部分算是被驳回了,平旭方给出的T2时间又很仓促。
一句话:到期交不出设计稿,平旭方有权移走项目。
甲方爸爸什么都是对的。许还业虽然心里mmp,脸上还是堆着笑,和颜悦色朝章郁云,“晚上有空嘛,一起吃饭?”
章郁云烟瘾犯了,手上记数据的笔,转了几圈,他当烟夹到耳际上去了。
“没空。”
“爸爸”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我们公司迎新啊,嗐,尽管她今天还迟到了,老火了!可是迎新的规矩不能错。”许还业提醒某人,是迎“你的人”啊。
章郁云用一种你欠不欠的目光狠剜许还业,“你还有事嘛?有扯淡的功夫,不如去多顾顾你的设计,画得有多烂,心里没点逼数嘛?”
卧槽!许还业难得见章某人如此暴躁。这是也更年期了嘛?
还是谁惹到他了!
许还业不禁看向梁京,
妮子一身黑衣,也架不住白的发光啊。长发毛躁躁地散着,一边鬓发别在耳后,在给彭朗做会后善后。
拍玻璃白板上书写的各类流道分析、行程图记录,一一拍好存在手机里,才拿起黑板擦,擦拭干净。
关投影仪及笔记本电脑。
拔掉地插上的插头,目光朝这里不远不近地瞥了眼,无情也动人。
这些光景,最主位上的人也见到了。
已经宣布散会了,会议记录签名章郁云也是头一个签的,他没理由还在位上坐着。
一个半时的会程,他拢共也没几个字,倒像是渴得很,
不紧不慢地喝完一瓶矿泉水,幽幽合上瓶盖,旋紧,最后起身拎起挂椅背上的西服外套,半字未关照地离开了。
耳朵上还顺走了他们工作室一只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