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樊笼凡心(2)
章郁云自认为在风月上,从不欠女人的。
或者,换句话,都是好聚好散。他的几任女友,从没和他闹到失颜面这份上。
有相处之后觉得他没意思的,女方也事业心重,最后,把他甩了的;
也有他反过来不想应付的;
大抵他中意的女性都蛮清高的,好言好语,好聚好散。
他也一直奉劝自己,不欠女人债。
这次这位乐姐,他是做了回恶人。主观情绪客观情绪,他都不想再容忍她。
与她分道扬镳的第二天,对方深夜给他发信息,行文都看得出来,她特别情绪化,口口声声,章先生终究被我踩到痛处罢了,不然为何急急换了司机。
痛处?
章郁云懒得对不投契的人多言半句话了。
从头到尾他不该欠她的。
但这事他做得实在不漂亮。秦晋如此点评他,“你章郁云鲜少能被女人捉到什么错处的?不过是个慰藉的伴侣,怎么闹这么难看,司机都换了,她买通你司机蹲到你劈腿实锤了?”
秦晋看来,章郁云即便真劈腿了,还用得着忌惮一个女明星?
况且他不是。原则上来,这位章,很刁钻。
往常也听过他的花边新闻,浪浪那番的此起彼伏,都是那种绘声绘色一一卖被发落的假线索,声色犬马之中,全身而退的本就是凤毛麟角。
章郁云对那些个花名也全不在乎。秦晋见识过,有公司女中层示好的,也有会所里投怀送抱的,真真前仆后继、狂蜂浪蝶。
这位章爱色但不好色,何况家里有个那样的大家长,真闹出格,章老先生头一个拿他开刀。
章仲英骨子里还是个文化人。不谈苦出身,也是微时一步步集腋成裘起来的一份家私。他一向待集团上下的人都很和善,到章郁云也是如此要求。
平旭上下都知晓,章郁云很少越级骂下面基层的员工,更别提贸贸然解雇一个合同工了。跟着他的人,他本就要几分担当,错也有他失察的缘故。
方秘书知会行政部,给章总重物色司机,秦晋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章郁云闻言不答。
他要答什么,总不能答,我帮梁家那姑娘帮出祸来了,负心人的罪名坐实了。
笑话。
我明明知道那丫头精神上有问题,我怕不是疯魔了罢。
都爱谁谁,自生自灭去罢。
*
从许还业这头回到公司,章郁云一直忙到下午四点,期间除了喝了两杯咖啡,别无进食。
方秘书给他订的午餐,完封不动,月初,好多财报等着核准。
业务部两个国际驻派又因为各自项目得到的支援度不均,来章郁云这里控诉。
烟雾缭绕地一个下午,章郁云的办公室就没消停过。
方秘书眼见着老板耐力值要爆表了,进来救场,“章总,晚上和章董敲的时间,七点,你要预备着了。”
方秘书是当年章郁云进公司,头一次升项目经理配的第一个秘书。这些年,他搬到总经办,也没舍弃她,眼见着她从单身到已婚再到孩子他妈,章郁云也是愈来愈信任她。他老方秘书井井有条、临危不乱还在其次,眉眼里有水火才是最紧要的。
好的员工不仅要让老板夸赞,还要服气。
都把章董搬出来了,谁还敢噜苏。
等办公室恢复暂时的平静,方秘书才告诉章郁云,她没着玩,章董真约了你,晚上七点,拂云楼。
又来?
为什么事了嘛?章郁云问。
方秘书委婉提醒老板:“你最近和谁不对付了?”
和谁?章郁云自己都快忘了。他每天得罪不少人呢!电话里、邮件上、例会上、股东会上……
谁知道和谁不对付了。
方秘书看破不破。
其实章郁云自己也明了了,和他那个刀锋战士的弟弟呀,还有谁!
老爷子闲得慌,要拿和他们兄弟俩。
*
拂云楼厢房,沉香浮在丝丝的冷气里。
洞开槛窗,中庭大堂上,有两位先生在唱评弹。
章郁云在自家的酒楼八仙桌旁吃阳春面,几筷子就捞见了底。爷爷问他,你是几天没吃饭嘛?
就一天。某人也故意浑应。
老爷子请客吃晚饭,晏云那里是医院,临来耽搁点时间也是难免的。老的都等得,他章郁云这个的等不得,吩咐厨房给他下碗面先垫垫。
没准要等到十点也保不齐。他风凉话。
外人都老爷子偏帮老大已经到没影子份上。其实只有他们爷孙俩明了,爷爷门清得很,老大是做生意的料,老二是做学问的料。
因材施教,各尽其职。很圆满的归宿。
但扪心自问,老爷子也确实对老二过问的少了些。
要老大对父亲有意见,老二晏云未必对他这个爷爷就没有怨言。
这次听兄弟俩又在公司里大吵了一架。爹妈是不可能站出来和的,只有章仲英了,一家子就几口人,还闹得分崩离析,实在不像话。
章郁云却不以为然,他怨怼爷爷,您是人生过到已然不需要波澜惊涛了,所以就寄希望江湖平静。
其实,怎么可能。
退一万步讲,疤就是疤,隙就是隙,再精湛的修补师傅,他即便不言声,那缺失部分是拿新料补的,就不存在了?
他坦诚同爷爷讲,“我和晏云处不到一块去的,您别费心思了。”
这话不偏不倚,落到了进来人的耳里。
章晏云利索同爷爷抱歉,临来有事耽误了,门口又遇到了个“熟人”。
章仲英一听名讳,心血来潮,想见见。
即刻就着晏云去请,桌边的郁云,短暂又冗长地沉默,正色推开了手边的碗。
*
许还业的工作室在这团建迎新,梁京作为新人又不好头一次公司活动就不参与。
可是又惦记着家里的Eine,出来电话问奶奶情况的时候,正巧在外面廊道里遇到了章晏云。
爷爷多年未见圆圆,此番她们祖孙俩回来,也一直没机会正式约见碰头下。
“贸然喊你过来,会不会扰你那头的正经事。”章仲英问候圆圆。
梁京谦卑有礼地喊了声“章爷爷”,“不会。”
章仲英再问,“你奶奶一切还好?”
“嗯,都还好。谢谢章爷爷关心。”
章仲英有十年没见到圆圆了,被你奶奶养得性子太沉,太有礼了,在我这里不要有什么拘谨,要这么着,倒是我这个老头子的不是了,不该喊你来受罪。
梁京始终问答得当,不冒进一个字,但也不想对方误会了她有什么怠慢,“章爷爷不要这么,可能我喝了点酒,脑子转得又要慢些了,”她清浅一笑,右边唇角浮出个淡淡的梨涡,您记得我,我是开心的。”
这是章郁云头一回看她笑,也头一回听她奉承人,很……违和。
还有,许还业这个王八蛋,新人喝什么酒?
王八蛋果然禁不住念,梁京前脚进来,许还业后脚也不请自来。
殷勤热络地来给章老先生问好,“听爷爷在这,我就厚着脸皮来扰了。章老,您近来身子可好?”
好得很。
反正人齐了,可以开席了,人多些,章家这兄弟俩才不好轻易撂脸子。
章仲英叫他们一一落座。
楼下台子上,评弹换了一曲。
梁京的位置最靠槛窗,其实他们聚会吃了都快饱了,又喝了些红酒,她略微有些上头,可是章爷爷的面子也轻易不好拂。
尤其他们坐下来就一副见真章的酒樽分酒架势,梁京就更不好多言了。
她勉力端坐着,喝茶散酒气。
有人就在她对角线上坐着,梁京垂眸揭盖碗再抬头的空档里,她无声量他。早上那出迟到,他好像真得生气了。
气她跌了他这个“保人”的颜面。
梦里那人的形容与他契上,梁京自己都难以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像是山水相逢,又像是环谷回响。
她二十二年的人生,都是规规矩矩的,奶奶也不许她待人接物傲慢或是轻蔑,以及随随便便拿斜眼睛朝人。
今晚,她拿斜眼睛朝章郁云了。
她扮作侧耳细听那评弹唱词的不经意,一遍遍侧首过去,再一遍遍侧首回来,余光在看他,……,同时也希望他看自己一眼。
这样略微浮躁的脾性,从前的梁京,是没有过的。
此刻,她乐此不疲。
于是,轻佻没骨气的梁二姐,这般模样,就被人看去了。
不过不是章郁云,而是章晏云。
这种酬酢桌上,后者从来兴致缺缺,也融不进去,他也不想融。大哥、许先生陪着爷爷聊正经事,他好心怕这个圆圆冷场难挨,刚想和她聊会儿天,却发现,这妮子来来回回地全在大哥身上流连。
真是好……扫兴。
梁家的闺女到底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口味如此相似。那梁斯嘉一门心思想嫁章郁云,轮到这二也是。
章郁云还真是招女人欢喜,一家子姐妹都喜欢上他了,这还得了。
“嘛呢?”章晏云冷不丁地探手到梁京眼前,朝她捏了个响指。
“……”被撞破还能淡定从容色,这妮子不简单啊,“听曲。”
“唱得什么?”他存心为难她。
《宝玉夜探》
……
我劝你么早早安息莫夜深,
可晓得你病中人最不宜磨黄昏,
我劝你把一切心事都丢却,
更不要想起扬州这旧墙门。
……
她当真念出来了。
章晏云拿白眼翻她,随即,他在她耳边冷不丁道,喜欢谁都不要喜欢我大哥哦!
他的红粉佳人,从这能排到人民桥护城河边上的。
他才甩了个流量明星,听过嘛?那位当红的……乐姐。
你那几斤骨头几两肉,也实在吃不消我大哥的那些把戏!
晓得伐?
脸皮薄的梁二姑娘顿时就猫儿般地炸毛了,声音都拔高了,她也浑然未觉,“我不懂你什么!”
“不懂呀,那我跟你明白点,无非是3.p、4.p…”
“老二、”逗闷子正兴头上呢,那头拿着酒樽的章郁云喊他,要给他斟酒。
章晏云没辙,这才重回酒盏上。
梁京本就喝了些酒,浑浑噩噩被章晏云告知了些碎她三观的话,一时间根本难塑。半刻都坐不下去了,“章爷爷,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想先走了。”
姑娘先前还软糯糯的,眼下谁都听得出来,有情绪了。
*
这顿劝和酒,喝到最后也没什么进展。
许还业弄清楚这顿酒的名堂,识相地找机会回自己那头去了。
章仲英就圆圆这事严苛批评晏云,“你别不学好,招惹人家啊!别怪我没相到你,你谈你的恋爱我不管你,梁家这个姑娘,你别去招惹,饶是漂亮到天上去,我都不许!”
落座的祖孙三人都明了,爷爷忌讳什么,精神上有问题可大可,且遗传概率很高。
章仲英再和梁老太太故交,也不会允许自己孙儿去和她的孙女对亲家。
章晏云无辜耸耸肩,天大的冤枉,我只是见她轻声细语的,好玩,逗她几句。没成想当真得很呢。
一旁的章郁云,全程沉默呷茶。
不多时,他手机进来一条微信,来自许还业:
1997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