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溯游从之(4)
兰舟看到二叔把那梁京横抱了回头,不无惊讶地想问些什么,
章郁云只偏头朝兰舟一句,“你去罢。”
后者权当二叔为了美人在下逐客令,识相走了。
这头章郁云懊恼极了,不是他一时兴起捉他们来,不见得会把梁京激到了。尽管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触动了她的情绪。
也不知道她心理根本上到底惧怕、排斥什么,他有好几回话到嘴边还是作罢了,他想带梁京去见见更权威的医生的。
章郁云始终信她没什么,或者尽尽力,可以愈合她。
“圆圆……”
他抱她往罗汉床上落座,身子将将才掸到榻上软垫一隅,梁京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她就像个婴孩不肯入睡沾床铺那样,两只手揪着章郁云的前襟,再想推开他。
一脸清泪,诚然地讲,她确实骇到他了。
“圆圆。”他试着喊她平静。
“不要,我求你,二叔,不可以。”她言声,身子是颤抖的。
章郁云莫名心头一恸,和她逗闷子的口吻来分她心神,“不要什么?喊谁二叔呢?梁京……过分了!”
眼前的泪人徒然抬眸看他,声音也戛然而止,有几颗泪珠滚进淡薄了红的唇际里去。
梦里梦外那根牵魂的线,因为章郁云喊她这一世的名讳,而挣断了。
包厢里一室清香的冷气荡悠着,二人的气息短促来往着。
她不肯去到罗汉床上,章郁云干脆就这么抱她,在膝上。
抛开时候见她的那一遭、四年前遥遥相望的那一回,章郁云正式接触她开始,她永远这样幽怨的目光,
摄人心魄,偏不经事。
他好多话不能轻狂,不能冒犯。他甚至不能承认,他想念极了,不对着她,他不用知道自己的卑劣在哪里。
她整个人于他而言就是相悖的,看似唾手可得,可是章郁云想舍而不得。
舍不得她这个年纪平白因为他摊上些风月轻薄的名声;
舍不得她和自己差不离的身世局促;
舍不得原该向阳花属性的天真少女,总是困在浮云蔽日下……
他依旧眷恋她的鲜活,也想好好护她周全。章郁云像兰舟这么大的时候就在琢磨的道理,如今他活出两个兰舟了,依旧糊里糊涂。
所以兰舟问他,喜欢梁京什么?
章郁云拿反问来作答。
这题无解。他可以喜欢上一个人,从而发现她的品质或人格;
但却很难因为一起品质或人格,然后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一个人。
喜欢这么有迹可循的话,那人世间或许会简单很多。
眼下他必须点什么,才不至于让他的欲念有机可乘,
“你知道你人生朝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嘛?”他拿手背给她擦眼泪,再无比端正的神色看着梁京,无形的迫力也叫梁京看着他,
怀里的人惶惶之色等着他的下文,她初遭见他才三岁,自然没记事能力,可她害怕些违背自己意志的话。
章郁云看她情绪缓回来,比谈成生意都喜悦。前面正正经经和她话,下一秒又轻浮起来了,他低低的声音,用口型慢慢告诉她答案,ba……ba……
爸爸。
他她和他的第一句话是,爸爸?
梁京回过神来,意识到被他捉弄了,气恼得不行,要从他膝上下来。章郁云不肯,一只手扣住她的腰,逼着她挨他近些。
“不信?有什么不信的呢,我当时问你,梁世钧是你什么人,你答,爸爸。”
“你开口和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呀!”某人促狭玩趣的口吻,牵牵嘴角,笑得很淡,像一抹轻云,风一吹就散了,
“梁京,你那时候明明很好。被你奶奶养得白白胖胖的,怪我那时候太大意,送你到舫楼门口,就该送到你奶奶手里的,那样就不会有你落水的后文。”
章郁云至今没往深处想,梁京红着眼眶想告诉他些什么,可是始终没有勇气开口,她要如何服他信她的梦魇,她的情绪痛。
就连教养了她二十二年的祖母都不能信圆圆,她如何有理有据叫章郁云信服她,不忌惮她,不忌惮她可能是个不正常的怪物。
况且他身上扛着整个章家。
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在同一个环上,只是那环是个缺,名为玦。
有些事情,没有开始便没有结束。
这一念才在心头警醒,对面的章郁云像是料中了她的心思,不让她退缩,“我现在还有十来号人要去应付,你先在这里等我好不好?圆圆,我有话和你……,或者在和你之前,我想见见你奶奶!你同意嘛?”
“我不同意!”梁京听清他的话,下意识反驳,面上慌张得很。
章郁云依旧牢牢控着她的腰,听闻她的不,象征性地往后梗了梗脖子,眉眼里没被任何影响的痕迹,有条不紊的口吻,“哦,不同意我有话和你还是不同意我见你奶奶,不会糟糕地二者都不同意吧?”
无尽哀怨也无尽了然的神色。
梁京恨恨地看他,就此想挣脱掉他的环抱。因为她意识到,章郁云的温柔从来不该她眷恋的,那是把利剑,一面镌着他的教养,一面披着他的锋芒,
见血封喉。
而被她无情决意冷对的人,还有他的生计要顾,原就没想怎么样,有人一心挣脱,倒叫他反骨生了,
“是身上有跳蚤嘛?一直动!”
他重新扽回她,俯首望着她跌伏在自己的膝上,不予饶情的颜面道,“梁京,我算跟你奶奶讨个人,就等老太太够不到她的时候,换我来,如何?”
“你……”
“我认真的。”他截胡她的人和话。
下一秒,俯首的动作剧烈了些,梁京意识到章郁云想做什么,仰面起身,二人一落一起,结实地碰了个“头彩”。
章郁云下唇边实在挨了她额头一下。
他没喊疼,她倒先吃痛起来。
章郁云没来得及硬碰硬第二回,虚掩着的厢门外有人叩门,他权以为秦晋那边派人来催,手这才松开梁京,散漫地答,“就来。”
不成想,是旧相识。
“郁云。”外面立着的人,也不得里面的应允,拿手推开了门,“听你今天在这里,特意过来个招呼。”
乐姐。
章郁云人从罗汉床上起身,一并拎起他的外套,被梁京坐皱了,去酒楼那边还得重换一套,他如是怪罪着她。
随即目光来汇乐姐,温和有礼,有问有答,“是,有饭局。”
“乐姐,好久不见。”
外人耳闻的章先生向来薄情寡恩,眼前更是,乐姐张一眼座榻边上极力隐去存在感的妙龄女生,那是无限波澜之后急于归于平静的一股子恬静力。
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对比她叩门前看到的狎昵,实在是叫人不禁心生冷嘲。
章郁云有新欢了。
且他了自己脸,这新欢就是他先前不认账的那个绯闻“女主角”,乐姐从他先前司机那里看过女方的照片。
低级的女人才会当着男人的面要知道另一个女人是谁,乐姐才不屑于这样,于她而言,就是章郁云的一个粉头玩意罢了。
“郁云,还没恭喜你,拿下那块地。”
嗯,是个值得寒暄的话题。章郁云一向知道乐姐话术不错,但她并非单纯来寒暄的,她从前也不亲昵叫他名字。
“多谢。”章郁云淡漠应着,从西服内衬口袋里掏出嗡嗡在响的手机,秦晋这回真来电催了。
他当着包厢内一坐一立的两个女人接完电话,随即温言朝梁京,“我得去了,不行你和我一块去吃点,还是要在这里等我?”
“一个时,我保证一个时内脱身。”
章郁云用了我保证这三个字,信誓旦旦,与他素日的性子不和。
梁京仰面看着他,他只看了她一眼,即刻移开目光,再言声就是对这屋子里的局外人下逐客令了,
也不是,他要和对方一道出去:
“乐姐,我送你出去。”草头草尾,生搬硬套地一句话来发她。
对方始料未及,但在人微言轻的梁京面前,似乎也不想跌什么颜面,最后只能由着章郁云编排,撤出了包厢。
“章先生急急赶我出来,是怕我坏了你的好事?”包厢门口,乐姐气不过他的欺侮。
章郁云却没时间和她掰扯,只是提醒她珍惜她当惜的东西,“倒不是。只是乐姐这样不请自入,很失礼!”
对方再想辩驳什么,他不予机会了。临下楼去,招来堂倌,知会人家,“二号包厢看看客人想点什么,挂我的账。再有,我不想闲杂人等进去扰我的客人,懂?”
堂倌哥这种迎来送往的人精,自然明白客人间的官司,灵巧地应下,“晓得了,章先生。”
那头的乐姐气到要跺脚。
*
可是章郁云只是关照,不准放人进去,没里面的客人不能出来。
那位姐一盏茶都没喝,就要走了,
章郁云回来戏楼的时候,堂倌哥很是歉仄地表示,他实难强留客人,这不符合规矩。
无妨,章郁云照例还是给了堂倌费。
其实他料到梁京不会等他了,尤其乐姐的出现之后。
他从戏楼再下来,无功而返,应酬的局也不算回了,人走归走了,他还是想问问她的安全。
时近仲秋,月色很浓重,他一路沿着青石板路往外走,给梁京去电话,语音一声声地嘟,对面却始终无人接听。
章郁云这样机械地重复了三回,他住了。
途经一截游廊,东西两面夹道,长石垒砌而成,墙面规则分布着几个月洞,东岸处是涉水人工河,
明月无言,照进月洞里,洒在河面上。
章郁云拾级而上,台阶最高处,人进夹道前,身后有人喊他,
规规整整唤他的名字,“章郁云。”
那人站在不远处的竹影里,杳杳冥冥,往这里的光源边际里走。肩削单薄,婉约稚气,一步步靠过来,形容愈来愈清晰,清晰到仿佛刻在章郁云哪处丢不掉的筋骨里。
“我以为你走了。”
“一个时又五分钟。”她站在他脚下台阶最低处,提醒他,时间过了。
章郁云浮浮嘴角,牵出些情绪微笑,“可是干咱们这行,都允许国际公差的,不是嘛?”
“但我记得会上,章总亲口过,迟到只需要道歉。”她不依不饶。
“对不起,我迟到了。”某人从善如流。
顺着她的意,二姐似乎还是不受用。
“为什么不在楼上等我?”章郁云替她揭过她不想应付的温存。
“我不喜欢里面的味道。”太香了,香到她头疼。
“那又为什么不干脆一走了之?”
台阶下的梁京咬咬唇,是的,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从而叫他的信誓旦旦悉数全掉到地上去,分文不值。
尤其是在那位乐姐面前。
梁京识得乐姐,银屏网络上都见过,也知道对方是章郁云的前女友,这还是拜他弟弟所赐。
可这不干她的事。方才在包厢里,她如果急急回绝了章郁云,不仅拂了他的颜面,也正中那乐姐下怀,对方全程把她当空气,意欲很明显。
梁京虽然年岁浅,但这种被人当箭还是作靶的事,她还是略微拎得清的。
她留下来等章郁云,是想和他清楚两件事:
一是,她不希望他去找奶奶。“我不是一件物品,由你去讨或者由奶奶去支配。”
“梁京,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章郁云于高处看着她,看着她姣好的容颜,看着她身后竹叶在月下披着温柔的光芒,冷色的翡翠绿。
风一过,沙沙地响。像极了他们之外的旁观者。
“我知道。”她乖顺地答,“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坚持。”她想自己和奶奶谈。
梁京迈上台阶,一步步到他眼前,“第二件事,是想笑话一回章先生。”
她时候爱看动物世界,有回看一条响尾蛇追捕一只地松鼠,十岁不到的梁京认真到要哭,因为她觉得地松鼠死定了,响尾蛇哎!
最后你猜,谁赢了?
地松鼠,是的。响尾蛇是靠红外线搜寻猎物的,地松鼠卖命地将血液集中到自己的尾巴上,从而竖立起一个醒目的目标,且不停地摆动自己的尾巴,这对于需要出奇制胜的响尾蛇来,无疑就是失去了先天的胜算,
且地松鼠会咀嚼蛇皮,舔舐在自己的皮毛上,从而叫蛇类误会遇到了强大的同类。
终究,撤退收场。
“所以,我是蛇,你是松鼠?”章郁云耐心听完她不算精彩的故事,饶有兴趣地问她。
“章先生是蛇,刚才那位乐姐是地松鼠。你很明显地,在怕她。”
章郁云闻言,一把拽过梁京的手腕,“我怕她什么呢?如果终究要败一场,那还不如你是那只松鼠呢!”
章郁云用平常两倍的时间压缩到一个时内,喝完那三巡酒,只为了讨她的欢心,到头来她叽哩哇啦地一通,来编排他和别的女人。
“梁京,你在吃醋!”
“上回,我相亲,你也是!”
“……”她想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章郁云知道她介意什么,趁这个糊涂的夜里,干脆一次和她讲明白,“是交往过一阵,你是前女友,我也不会不认。但晏云的那些乱行,我要不认的,如今风气是很开,但我章某人惜命也怕过病,再者,没那个时间与心思,听明白了嘛?”
梁京被他扽着手,怪疼的,话和人都让她难以招架。她不回答他,只怪他,“你话为什么总喜欢动手动脚。”
“动手了,没有动脚,梁二姐!”某人浑不吝。
他依旧拽着她,一身酒气,随风拂到她面上,不醉人也乱神。
她本意留下来,不是和他这样的,
眼前倒好像花前月下了。
挣不脱他的力道,就干脆和他些真实的东西,“你好像还没问过我,离开S城十年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得病了。”
“我知道,你的三哥哥是你的医生,这些我都知道。”
“也从淮安那里听了些。”
“……”他们的都不是最真的那种。
越靠近事实的最中心,梁京越不敢上前。尽管章郁云捏着她的手腕发疼,可是她更惧怕她了些莽撞的话后,他骇然地丢开手。
或者诚如奶奶和三哥劝她那样,接受治疗,乖乖吃药。
她如何开口,告诉章郁云,我和你也许相识于很久很久以前。
她十年前一场病开始,意志里就有另一个人的记忆,椅桐有多恨慕筠笙,就有多爱他。从前她不认自己就是椅桐,直至今晚,南栅会馆,她彻底明朗了。
时空于千千万万次的轮转里,终究在某条缝隙上,重叠了一回。
“所以,梁京,你愿意嘛?”他他知道她的病,也知道她情绪的骤然,但似乎全然不影响他要什么,言语静默之余,东岸河面的水光粼粼,映在他的眉眼里,像跳动的星河。
“……”
“来我身边。”章郁云乖张地,随即反口,“或者,该是,我想你陪着我。”
他始终没有少年那样的仪式感,最简单也最玄妙地拿爱作表白词,
而是剥去形式色彩的外衣,求一个相伴、相守。
这某种意义上,和那一世的慕筠笙殊途同归。
圆圆心上一酸,挨极落泪。
章郁云见状,心像一炉热香翻倒了。
烙烫地他,本能地来靠近她,想叫停她的眼泪。
唇到她眉眼处,梁京先他一步,揪着他的领带迫他俯身,低一些,再低一些,容她够到他,
拿沾泪的唇去触碰他。
如果挣不过心的直觉,那这一次梁京想孤勇些,由她处开始。
软弱细腻的吻,密密地落在表面,沾着热而极快冷掉的泪,
叫章郁云拿她没办法。
他早过,她不经事。
微微叹半口气,章郁云伸手虎口处扶住她的下巴,从而格开了她莽撞的吻,“这是在干什么呢,”他刻意扬着声调话,“孩过家家的亲亲罢,这可不算吻哦,我的松鼠!”
言毕,章郁云一把抱起她,往夹道里去,顺手把她搁在一个月洞上,由她站住脚。
月洞下的地基,正好够她仰首,他俯首。
“闭上眼睛。”
月下的梁京,泪眼朦胧,偏不听话,章郁云心火已然豁开一个大口子,带着薄薄的怒气,他干脆一只手从她脑后绕过来,手反盖住了她的眼睛,
另一只手捞住她的腰,不让她摇摇欲坠。
绵密的吻重重地去描摹她,勾勒她,
再如同扽住她的手那样,去裹她永远不肯真心话的唇舌。
梁京心悬悬地,两只手一味地推拒着章郁云的胸膛,感受到她的力道,某人干脆就假势松脱掉扶她腰的手,
由她“掉”下去。
一紧一松的力道缓冲间,梁京骇然地叫出声,本能去揽住眼前的人。
章郁云由她慌张地抱着他的脖子,二人各自平复心跳与气息。
良久,他再道,
“圆圆,”
“……”
“闭上眼睛,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