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亭亭如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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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郁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上回梁京梦里呢喃的也是类似的字眼。

    事关情急,他理智之外唯一的祈求就是她不要即刻发作。他也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环境会刺激到她。

    会场里,众人的视线只看到章先生揽抱着他的女伴,缓缓归坐。

    章家的主场,章郁云不能轻易缺席。他扣着梁京的手腕,指节泛白地用力,再不动声色地用微信同边上的秦晋对话:

    你带她上楼。

    秦晋收到消息后,简单一字:好。

    可梁京得知了章郁云的意欲,反过来扣住他的手腕,两只手,单薄的力道。

    仿佛在求他,不要驱她走,尽管她给他闹了笑话。

    台上拍卖开始公布低价及每次加价。

    首次举牌的是徐起屾,且直接喊到了一百万。这让章郁云意外也不意外,徐本来就爱书法、金石这些。由他去,甚者,章郁云能成人之美。都可以。

    但圆圆搅乱了他的步伐甚至心绪。

    他不能同她置气,又不能不分场合地去儿女情长。只求她听话些,先平静下来,尽管他知道她冒进的情绪,可能和台上那枚翠镶金里扳指有关。

    至于有何关,章郁云不想去深究,只隐隐觉得心被她牵连地闷钝感。

    “圆圆,听话,上去歇一会儿好嘛?”

    梁京下意识松脱了拽他的手。这样情境里的章先生是冷酷的,不容置疑的,他有他的事产生计要顾,这是一个成熟男人必然的大局观。

    他一味地同她囿于昼夜生欢里,那才是短见虚妄的。

    梁京舌尖顶着牙关,扼制住生理机能上的呕吐感。终究,她顺他的心意,悄然离开了,秦晋都没跟得上她的脚步。

    不远处的傅安安全看在眼里,满满的讥讽意味挂在唇角上。郎情妾意永远活在那丢昏智的情.欲当头上,他们章家是祖传的风流,到了这一辈,生生弄个痴情种出来,岂不是断了香火。

    呵,傅安安同闺蜜赌,挨不过三个月,她这便宜儿子就腻烦了。从前章郁云的那些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好的时候是蜜糖,厌的时候是砒.霜。

    男人永远是这么个德性。谁都不能免俗。

    *

    傅安安这些年都是个贤惠的太太。她这个继母亲,眼瞅着儿子的女伴似乎出状况了,没有不上去关怀的道理。

    换句话,她是紧赶着上去给章郁云恶心受。

    社交场合,章郁云从来不会造次。要么郑重地母亲,要么和煦地阿姨,这么称呼傅安安。今日也是,傅一身暗枣红的平剪裁旗袍,绲线是黑色的,她鲜少扮得这么低调。

    “刚才那是姜南方家的幺姑娘嘛?”

    傅安安不提梁家,反倒是提那个蠢女人姜南方,“才坐一会儿,怎么就走了?”

    “没走。身体不舒服,姑娘家,那几天。”章郁云同傅安安话,但是眼帘都没掀一点,沉笃地听着各方追咬着价格,为那枚扳指。

    “哦。我还想着过来个招呼的。”傅安安坐在梁京先前的位置上,她的香水味过于浓重,重过她的年岁,熏得章郁云头疼不。他想点拨他的这位继母,女人得服老,这个年纪用这过分的少女香,只会平白叫男人笑话,笑陈年旧瓮子里起火,闷烧咯。

    “她在你的休息室?郁云,方便叫我见见嘛?你知道的,你这番动静这么大,你父亲那可是生了不少时的气。你也轻易不去我们那边!”

    “有机会自然要见。爷爷那也是,见就要正经八百地见,阿姨回头替我转告父亲。”

    “郁云,我听……”

    “……”就此,章郁云才转过脸来,冷冷地递眼色朝傅安安,面上依旧一副温和恭敬地听她下文的。但却轻易而举地叫停了傅安安的不安分心思。

    是的。她纯粹被他唬住了。甚至拿不准,刚才要真是了什么蹙他眉头的话,他会不会即刻叫她这个长辈下不来台。

    从前他们的龃龉都不在明面上,但此刻不同,这是傅安安作为女人的直觉感,直觉章郁云能为了那梁京闹出什么大阵仗来,单纯一个中意。

    果不其然,母子俩话不投机没聊几句,章郁云借故接起电话来,他依旧端坐在位上,但话没听几句,手里的举牌就丢给身后章氏的工作人员了。

    *

    章郁云上楼前,场上的竞拍价已经到了三百七十万。

    他一直冷酷且边缘化的自觉,渗透给自己:与他无关。但他又好像格外关注,那东西快要到谁手里去。

    仅仅因为梁京和他闹脾气了。她总有办法让他朝自己臣服。

    秦晋给章郁云电话是因为,徐太太上来了。

    梁京这才情绪崩溃了,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秦晋从外面听闻动静,是她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仿佛要把自己呕干净才算完劫。

    —

    关写意今日原本没有意愿同老徐来赴会,尽管后者一味地求她随他出席。她在家里躺了一个下午,没病也吞了几个感冒药,头还是重重沉沉的。

    多少过往的不堪爬出来,从她的七窍里,感官里的味道是恶臭的,腥腐的。

    她同老徐提及过她的过去,但不完全,譬如那个孩子。

    徐起屾出身高知家庭,认识他以来,他就是这么风生水起。他的原话:唯独在你这吃过苦头。

    关写意答应徐的求婚时,她,她不顶爱任何人,包括自己。

    因为她是从烂泥污垢里爬出来的,还有没有魂,她早就不清爽了。

    再问徐,这样一个不成器不端庄的女人,你想好了要嘛?和谐的性.事搭伴走一段很轻松,但是相伴扶持婚姻,她没有胜算的,她就是这么个没用偿没骨气的女人。

    所以,她才在梁老太太那里发愿,她想认回孩子,不计后果。

    老徐当初升迁到S城这里,关写意从心里就起过排斥,她排斥这一处根基。如果可以,她想过彻彻底底斩断的。

    偏偏造化弄人,时隔二十年,她又重回人生的岔点了。

    那烂泥人生里,有一朝夕间的分崩离析,她那父亲一夜间白了头,因为同人家合伙炒稀有金属,对方卷包会跑了。关家被人砸地个底朝天,原先的房子也抵出去还债了。

    关写意那时还叫关月,那是父母给她唯一的馈赠。

    家里欠了几百万的债,孰轻孰重之下,父母决定要月月退学,帮着工贴补家用,而她十岁的弟弟继续读书,他才是关家的希望。

    关母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弟弟还呀,你要让着他!

    让吃的让喝的可以,没得要让出自己的人生的!关月恨怒之下,了些诛心话,父母风光的时候,也没想过替她置办些什么。手里的钱银全想着要留给儿子,就因为他是男孩,就能继续过自己的人生。我十七岁了,你们从来没问过我要什么!

    她的母亲同为女人,从来不爱护自己的女儿,关起门来和丈夫调.爱,娇惯儿子,偏偏对关月不冷不淡的。

    女人骨子里觉得男人是天是地的想法,实在恶臭至极!

    关月阖家她最恨的就是母亲,恨母亲就是男权的归属品,恨她把自己当个玩意!

    那个晚上,关月狠被母亲刮了耳光。指着她的鼻子骂,叫她滚,我倒要看看你不卖了你自己,能不能活出条路来。

    之后的两三年,关月果真如她母亲所言,卖光了自己。

    她同母亲一样,活在翻身不了的天地里。

    ……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条捂不热的蛇了。直到儿子给她叫外卖点奶茶给她喝,她问徐前,干嘛,是考试考砸了,来贿赂我嘛?

    七岁的徐前:爸爸,哄你吃点东西。吃不下,那就喝咯,你不是最爱甜食。

    关写意问徐前,你觉得我合格嘛?

    徐前:什么叫合格?

    关写意:当你的母亲。

    徐前:85分。

    儿子的概念里,85分会被爸爸统筹归纳到良好这一类,勉强挣脱到差生的帽子。所以他拼命保住他的85分,起码爸爸就不会生气了。

    关写意自嘲,原来我在你这儿,从来没优秀过。

    “因为妈妈从不陪我玩。”徐前一句话倒出了孩童的心思,饶是他再大人,骄矜自傲,都抵不过孩子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关写意当初有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很抵触,她恨徐起屾,他擅作主张。她不爱孩子,也不想有孩子。

    终究没拗过徐家的传宗接代。徐母多么傲慢的一个人,关写意和徐起屾分分合合多回,徐母就是恨儿子任由这么个女人欺侮却还甘愿。

    多少年来,徐家从不给好脸子关写意。直到他们结婚后,有了这个身孕。

    徐母放下身段,几次给关写意电话。生生作出了点母凭子贵的意思来。

    旁人都是外观因素。是孩子自己保住了自己,那时才妊娠不到两个月,关写意就吐得死去活来。

    徐起屾都先她一步后悔了,别要了,我看你,比你还难受。

    可就是这相似的孕吐反应,叫关写意软下了心肠。夜阑人静的时候,她在卫生间里哭,她曾经因为这样的反应,挣命般地生下一个孩子。

    那孩子如今是死是活她都不晓得。

    次日一早,她就知会徐起屾,她要生下这个孩子。丑话在前头,我更想是个女儿,倘若你们徐家因为她是个女孩而低瞧了她,那咱们也不要过了。

    她从来没有离不开谁的道理。

    终究,命运告诉了关写意,即便五五开的胜算,她都没能复刻出一个救赎来。

    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徐家皆大欢喜,唯独产妇妈妈在床上泣不成声。

    “对不起,前前。因为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有太多的事情不会做。如果可以,你要教教我的,就像教我搭那个乐高积木一样。”

    “您绕了它们吧!”

    末了,关写意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梳妆扮,她给老徐电话,嗯,改主意了,我要去看看。

    —

    梁京歇在章郁云的休息室里,她恹恹地眉眼,自己不紧,催秦先生快快下楼去忙正经事吧。

    秦晋离她远远的,看着她,这是章郁云关照的。但没这层东家话,他也乐意效劳,守着她,“喝点水?”

    远远的她,窝在沙发上。面朝落地窗外的隆重夜色,没有回头来,再次赶人的落寞声音,“我没事的。你们不用看着我。”

    没多久,有人揿门铃了。

    秦晋只当章郁云上来了,开门后,进来的人叫他一时意外也从容,徐太太还以为秦晋不知情,一味社交的口吻,想会会章先生的女友。

    偏秦晋没作识趣人,才想替梁京挡拆回去的时候,身后的人情绪崩溃了,“我不想见任何人,不可以嘛!为什么你们都可以按自己的一口气活,唯独我不可以!为什么!”

    “圆圆……”

    “够了!”沙发上的人腾地站起身来,赤着双脚,即刻往里间的卫生间去。

    阖门那一下,从来没有过的戾气。

    继而,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梁京把门反锁了,徐太太还一味地叩门。

    情况已经超出秦晋君子范围的把控了,他第一时间通知了楼下的章郁云。

    *

    章郁云到了之后,从这间套房门口到里间这个卫生间,要拐几个直角。

    他一路未言。

    傅安安晚他一步电梯的时间上来的,才踏进房里,就嗅到些不明朗的信息。

    梁家那丫头果真犯病了,她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本就够叫人听起来疯疯癫癫的了,偏门口还有个女士,一味歉仄的口吻敲门,口里喊的是“圆圆……”

    房子装修是复古美式,卫生间的门是纯橡木的,门锁五金是委实的黄铜件。章郁云伸手摸到门把,顺带着把一干人等全拂到身后去了。

    此刻的章某人,才不管对方是谁的太太。

    “圆圆,是我,开门。”他如是地好脾气,哄了几遭后,得不到回应。相反,里面人剧烈的呕吐声,听得他目光发紧,额角直跳。

    再喊门的时候,已经没有动静传出来了。

    章郁云脱了拘着自己的西服外套,丢给秦晋,顺势抬脚想踹门。秦提醒他,“郁云,你当心,万一她在门后,吃不住你的力道!”

    意气之下的某人,这才搁置了这个莽撞的念头。转脸过来,房里环视一圈,最后在厅里的边柜上寻了个衬手、同为铜器的摆件。章郁云一脸阴鸷色,踅身再到锁门外,手起物落间,很大的动静。

    关写意与站在不远处的傅安安都骇得不敢出气。

    由于砸的人力道很大,没几下,那门就郎当散了个。铜锁同铜件一齐落了地,而拆门的人也挂了彩,他手心靠近虎口位置,划拉开一道红口子。

    淹出一条血迹子。

    他没顾得上自己,推开门的那一瞬,看见梁京颓唐瘫在地上,赤着双脚。

    喉咙间不住地有翻涌的呕吐感,而她早没东西可吐了,抽水马桶里能看到的痕迹,就是她吐完

    没来得及冲的黄胆水。

    门口的人,没有言声地朝她身边去。

    抽洗手台前的纸拭手里的血,人未到梁京脚边时,门外也有人想进来,

    才动了一步。

    章先生厉声呵斥道:“全他妈给我滚!”

    随即,拿脚踢上了那已然阖不上的门。

    *

    章郁云俯身来拥梁京起来。

    他所有的气息去到后者认知里,流窜到深刻,她才急急一把环抱住他的脖颈,想哭又挣命般地忍着,无声无息地颤抖,更是叫章郁云懊恼至极。

    “和那扳指有关对不对?”他的骄傲支离破碎,如同梁京呕在马桶里,证明她还活着的黄胆水痕迹一样,悉数全由他冲到下水道里去。

    “圆圆,你总有办法叫我听你的。”

    章郁云给楼下的人电话,问那枚扳指的进展。

    徐起屾目前加价到四百七十万,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五百七十万。”章郁云交代下属举牌。

    *

    东道主的章家沉寂了一个晚上。第一次举牌,且最后一个幅度的加价早已超出徐起屾的心里价位。

    半生意半人情的规避风险之下,终究,徐那头不跟了。

    这枚年代难考的翠镶金里扳指,最终由章先生以五百七十万的价格拍下,一锤下去,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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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1.这章设定的拍卖价格,切勿较真,剧情需要;

    2.章节名:亭亭如盖,出自《项脊轩志》: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综上,吾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