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月光奏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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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不是他一个人的。凭什么她一个人躲这么多年。

    你还享过十来年痛快日子,

    而我,是一味跟着他们挨生活了。

    关写意约朋友谈新工作室选址的事,关望亭一身T恤仔裤地赖在她面前,他直言,原不想这样会面的。

    是姐姐你不把我们当回事,甚至正经瞧一眼都不肯。

    “又因为你,我的工作被免了就被免了。”关望亭拿手里的黑金甜品叉划桌布,尖锐的那头,划在白色熨烫过的布面上,留下几道赫然的口子。

    朋友避讳写意的家务事,连忙找了个借口先告辞了。

    独留他们姐弟俩对话了,关写意依旧迟迟不开口。她饮咖啡前卸了唇妆,眼下也没什么礼数之顾了,当着久到在彼此人生里毫无立足力的人面,细致补好底妆和口红。

    她还要去接儿子,不愿意同不相干人噜苏,“你要多少?”

    “一刀,咱们划干净,别再来找我,我不该你们的。”

    她冷酷极了,今日的局面,她没想到关望亭能找到她跟前来。当然,也足够的主场,俨然,她早就料到这一天,料到还要和前尘往事的懊糟拉扯。

    钝刀拉肉般。

    “你就一丁点不记挂自己的父母嘛?”关望亭嘲弄地问。

    “我没有父母。”关写意蔑笑地答。

    “是,你是没有。你爹去年没了!”

    关写意坐在位置上笑,笑一切与她无关的对与错。

    关望亭一张口就是三百万。

    “你整整逃离你的人生二十五年,要这些,算是少了。”如今他们同样姓关,却过着天悬地殊的日子。

    他一把捉住姐姐的手腕,后者着实被他吓到了,再听清他的话,“姐姐,那天在酒店门口,你不认我,就该想到这一天的。”

    “是你自己的,划干净,我这里面还不谈你老母亲的赡养费呢。”

    关写意恶寒地瞧一眼胞弟。都血浓于水,当真的,还是腥臭的黑血。她从胃里涌上来难以抑制的恶心。

    关写意扪着自己的心口,低低的斥责声,“冲你这副嘴脸,我一个子都不会给你。

    实在不服,就找我来索命罢。”

    关望亭就着手里的黑金叉子,吃他手边的甜品,这个店随便一块香槟千层都是一张票子。他替老板跑过腿,“章先生买过这家甜品给女朋友,他的女友是你的私生女?你当年生下了个孩子?

    “我警告你,你敢去招惹她,我和你拼命!”徐太太当即颜面全变了。

    “或许我跟章先生要,更便利点?”

    关写意到底不比男儿心肠,她有软肋也有短板,轻易博不得。也不想这样嘴脸的人再去扰圆圆,没有给不了那孩子什么补偿还去连累后者的道理。

    有时候人会赌气,钱能解决什么问题?

    可是事实的霸道就是,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她就是亲身受益者。

    只是兜兜转转,命运终究是无情的。忠告她:从巧处来,到巧处去。

    临了,关写意答应支付弟弟这笔钱,但关家她不去去顾的,从前现在将来都是。

    她着,站起身,抄起手边的咖啡杯,从空中往桌上滑脱,不高不低的距离,足够将一个骨瓷杯磕碎。

    声音在静谧欢乐甜丝丝的情境里,极为地突兀。

    但关写意这日回去后,就再也没出门了,徐起屾对外给的辞是太太近日身体染恙。

    深夜,徐单方面联系了章郁云,诉求很简明:要他开掉那个姓关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

    关家有个联建房在做商业按揭,目前还有二十多万的贷款。

    徐起屾他替他们出这笔钱,写意同他们再无瓜葛,多一个子他都不会给。

    “我信章总这点能耐还是有的,替我清理一下这个人物……”

    —

    次日一早,章郁云联系秦晋的时候,也给秦晋转来一笔钱。

    这二十来万,有零有整,精确到分。

    章郁云那头冷笑,“到底是做这行出身的,徐起屾恶心人的路数绝到家了。”

    “他既然不算撑腰妻子母家了,且点名要我处理掉他的舅子,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你算自己贴补多少?”秦晋问章郁云意见,这手心手背的,又是“岳父”又是“舅舅”。

    “少他妈给我乱攀亲戚。”

    章郁云交代秦晋如数转交这笔钱就可以了,不去站队。“徐这老公子哥属于踢到铁板了。这个时候,谁去讨他的好与歹,都是找屎。他想我去替他引雷,对不住,我章郁云没这么上赶着。”

    同为商人,商人的本质就是守利,各人守各人的。

    嗯。秦晋认同章郁云对于徐起屾的看法,“关于公子哥的视角。”章很有发言权。

    话又回头,“其实你和徐,是解还是结,很一念之间,就看……”

    “阿晋,我不知道你对于家庭什么看法。我个人而言,如果可以……”章郁云希望在他走进那一道门之后,就不想事了,今晚吃什么,孩子在干什么,饭桌上可以交谈也可以挑食,然后做父母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简简单单,万家灯火最俗套的缩影就够了。

    “所以你明白嘛,我如果需要一个可以替我斡旋的太太,大概我早就成婚生子了,也没今天和圆圆什么事了。”

    “有妻有子的章某人,遇到她,还会犯糊涂嘛?”秦晋今早话很多。

    “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章郁云就此挂了电话。

    秦晋办事向来利落,不到中午,平旭这里就彻底终止了关望亭的劳务合同,遣散费以及徐家赠予的费用,一并划到了关的户头上。

    秦亲自会关望亭,表示,章先生这里因为个人原因不能继续聘用你了,但后续工作及安家方面,任何困难都可以联系他。

    也别有任何不痛快的地方。“章先生也难做,看开点,就紧快去谋新的生路。”秦某人的点拨向来分人的,他知道眼前这人不安分,升米恩斗米仇。

    能狮子大开口去吸血自己的胞姐可见品质。也未必就到品质这地步,不过生活这张大网笼络住太多人心罢了。

    一个个扒开来看,黑的红的臭的烂的,不外如是。

    —

    关望亭觉得徐家在发要饭花子,

    他从阿飞这里得到的情报来看,徐家不大富大贵,但也不是虾蟹的角色。尤其徐起屾本人一路青云直上,来S城安家更是矜贵的升迁令。

    阿飞伙着几个兄弟笑话望亭,满满算,敲敲,等于徐家扔出件破钉船,喏,拿去卖几个钱,别再来腆脸了。

    人心向上走,很难,陡峭如云;

    往下跌,分分钟,粉身碎骨。

    关望亭始终不能从章徐抱团利益的生意人嘴脸里醒豁开来。升斗民就是觉得这些有钱人作践人了,其实章郁云从头至尾没少他一分遣散费,只会多。

    但尝过云端飘飘然的人,纵情跌到泥上来,是恼怒,是憎恶,是牵涉。

    关望亭对着手机里平白多出的三十来万,他并不感恩戴德或者见好就收,骂骂咧咧地踢开脚边的啤酒瓶,那一群狗娘养的混账东西,不把人当人看。

    那姓章的,他一个晚上招待客人,签账都不止今天发我的这个数!

    操他妈,他们睡的女人都是我们关家的!

    关家的!

    阿飞眼见着这脓包喝醉了,也不提他给关望亭跑腿的劳务费,心里自有盘算。

    继续递烟递酒,来哥们,别想那些不痛快的,同人不同命,人家几代都是躺在钱上过来的,咱不能和他们比。

    走,哥哥陪你玩几把。咱们借着彩头,转转运。

    是夜,关望亭喝得五迷三醉,由着阿飞唆使,夜聚赌.博,输光了敲来的三十万不,还欠下了二十多万的债。

    *

    章郁云出差的第五天,梁京接到先前私活联络过的傅先生来的电话,对方温和地,没想到罢,这么快就又找她合作了。

    这次是个纯意向局,但傅先生多少也想撑点排面,他的甲方爸爸请了随行翻译。

    基于诉求及合作诚意,傅先生也不能单枪匹马地上。

    他付梁姐双倍时薪,因为这里面还有层女伴的意味,但秦晋也在,梁姐放心,纯工作性质,绝不会为难她。

    “上回害你喝了杯酒,我回头挨了秦晋不少骂呢。”

    梁京听着电话,手里不自觉地摆手,“不至于啦,傅先生,我心里有数,多了……我也不会喝!”

    那头爽朗地笑。“我去接梁姐?”

    “不必了。我自己开车去,傅先生都两倍时薪了,这生意很有赚头了。”

    周六天,傅又是临时call的,梁京收拾好随行用品,提前一个多时出门了。

    意向谈判选在了一家日料店,下午五点不到,晚市还没正式开始。

    她在门口榻榻米上换鞋的时候,遇到了秦晋,后者好像是专门出来接她的。

    等她意识到这一点,多少有点不适从的情绪。她没问秦先生,为什么会在朋友的生意局上,是习惯这么助阵?

    总之不关她的事。

    秦晋自己解释了一下:“对方是岩井总工的朋友,过交道后就介绍给老傅了。”

    “那为什么平旭自己不内部消化?”梁京纯粹没话找话,算是开场白。

    秦晋被她的内外意识惊到了,“这是老板娘发言嘛?”

    有人呆在那里,“……额,当我什么都没。”

    她随秦晋一起进包厢,先是同傅先生招呼,表示她来晚了,其实是他们早到了。

    再收拾心情端正替傅先生和对方客户招呼的时候,她一秒错愕,因为对面随行翻译是……斯嘉。

    工作场合,一秒惊澜再一秒归无。斯嘉是科班,她在外面有这种外勤很稀松平常。

    倒是梁京,因为姐姐过于专业,她倒显得有些紧张了。

    秦晋见过斯嘉一回,但他好像没什么印象了,那日医院里本就乱糟糟的。

    他问梁京,认识的?

    “嗯,是我姐姐。”

    这话斯嘉听去了。

    秦即刻后知后觉起来,替她们磨开了点颜面,“姊妹花battle啊。”

    傅先生听后连忙问,是亲姐妹啊,这么巧的?

    亲不亲,梁京也没再回答,双方各自阵营起来。

    姊妹俩,一个语言胜,一个技术胜。

    全程在推动进度,但又彼此不主观交流。

    梁京用录音笔会议纪要,到底青涩菜鸟些,她看见斯嘉的笔录都是速记法。

    字也写得且秀。

    双方喝茶休憩的工夫,她这才有机会和斯嘉交谈几句:

    “谢谢你上次的解围。”

    “我没有。”斯嘉喝一口乌龙茶,眉眼比杯中茶还淡薄晦涩。

    “我知道你有。”未果也是有。的逗趣大的一回。

    斯嘉这才勉强撇撇嘴,转着手里的黑陶杯,“也许章郁云就喜欢你这种楚楚可怜的罢,那天他那继母那样羞辱你,你狠该就拿咖啡泼回去的。”

    圆圆苦笑也自得,“你知道我的,就没这魄力。”

    一句话,无心点中各自心思。

    插曲过后,回归正文。

    一场意向谈判实质内容没有多少,席罢会也散。

    梁京收拾手边细节的时候,秦晋夸赞她,“日语当真得不错。”

    “谢谢。”她觉得这样的答语,最省事,也最……免得来来回回个不停。

    结果她终结话题后,想了想,又主动和秦晋聊几句。

    她直白地问,“是不是我和关写意那里融洽点,章郁云会容易点。”

    秦不语。

    “我愿意。”梁京侧着脸看秦晋,“如果他可以容易点,我愿意去低这个头。

    我并不怕秦先生笑话,其实章郁云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如果只需要我低这个头,可以换回章先生些颜面,我毫无疑问是愿意的。”

    这日直到大家正式作别,秦晋都没把章郁云先前的话转达给梁京。因为没必要,这互相爱护的心情,哪怕不统一也是顶珍贵的。

    他和老傅站一起,由着梁家姐妹一道出去,这样也好,点到为止。

    *

    外面下雨了,夜幕下斜斜地落下来,

    像绵绵细长的针,掉地无声。

    姊妹俩在停车场各自找车,即将分别的时候,圆圆喊斯嘉,“双十一剁手了多少?”

    很糟糕的搭讪话。

    梁圆圆同学属于别人待她一点好,她就得意忘形的主。

    起码今天的谈判会上,她能感觉到斯嘉词汇语法都迁就着她。

    “很晚了,我要回宿舍了。”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三哥?”梁京脱口问出。

    走在前面的斯嘉扭头来看她,彼此都站在雨幕里。

    “关你……”

    梁京:“不关我的事。我也不会帮你,甚至在三哥面前都没点破。”

    “……”

    良久,斯嘉再次动弹身影,梁京才又继续,“又下雨了。”

    她,两季交接的空隙里,S城总是以雨过渡。

    这也是她上个月给三哥买生日礼物的初衷。

    着,径直去开自己车的后备箱,那把Burberry的雨伞一直在她的后备箱里。她原本想下个月圣诞再送给三哥的。

    才拿到斯嘉眼前,后者就取笑她,“送伞作礼物哦?亏你想得出来。”

    “实用呀,”梁京,“S城一年起码四个月的雨。”

    斯嘉愣在那里,愣的是,梁京似乎一直很出世的感觉,但她又处处招人欢喜。

    也许相貌是一回事罢,但到底,是因为她的赤忱之心。

    “你帮我给他吧。”有人会猜别人心思了。

    “为什么?”

    “理由你自己想,也……祝你好运。”梁京言尽于此,她还是那句话,她知道三哥的脾气,也知道斯嘉的骄傲。

    奶奶也过,各人过各人的,但心里得想着一笔写不出两个梁。

    她不是助攻,更不是成全,他们于她,都是独立自我的。

    只是,梁京的自我感悟:难得喜欢一个人,为他积攒了多少勇气,起码得告诉他!

    *

    她和斯嘉在停车场告别,没作别处逗留,径直回了崇德巷那里。

    章郁云的出差还有几日,电话倒是每天都,人比她还噜苏。

    各种叨逼叨,章先生酒劲上来,总是逗她,你呢,你一句想我,我立马飞的回去!

    梁京:喝假酒了是不是?

    但今天一天章郁云都没联系她,她也轻易不会主动找他,怕扰他正事。

    车子泊停好,梁京从车里下来,人还没转过身,就听见停车场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有人喊她的名字。

    关望亭一身藏蓝色防风衣,两手抄在上衣口袋里,行色匆匆,天太黑,梁京甚至看不清他全部面容,只看到他半张脸肿着、挂着彩。

    “梁姐,我知道找你很不该。但我没办法,他们限我三天内还钱,我哪来的钱,我没有啊!”

    他粗沉的声音才出散在梁京耳边,与此同时,黑隆隆的夜色里,擦开几个人的身影,

    为首的人一身黑衣,雨再大,都没浇灭那人指上的烟。

    阿飞一把揪住关望亭脑后的头发,“兄弟,别我没关照你。三日期限已到,你个狗肚子里出来的东西,想跑,试试看!”

    “三日内还钱,我还不算你利息。”

    “陈飞你丫的,你算计我,还跟踪我……”关望亭的话还没骂完,“啪”地脸上就被那男人狠甩了一巴掌。

    直把关得掼在地上。

    梁京见状本能地掏出手机,有人比她脑子转得更快,径直夺了她的手机,摔到地上去,顺势也想招呼这妞一巴掌的时候,

    梁京呵斥他,“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