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辛苦最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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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字那一笔没写完,某人连酒渍带手指全合在掌心里,他知道是什么,“圆圆,时候落水那次,真的是来追我的嘛?”

    他看着眼前的她,想的却是远至二十年前的事。

    梁京无从而知,那时她太。

    岂料章郁云俯身来就她,无关风月的一记眉心落吻,“我就当是。当初你奶奶告诉我的时候,我就认真了。”

    他,圆圆早该赖上他的,这样他能早点护着她,而圆圆也能早点偏私他。

    这样暧昧的偏袒,章郁云,夫复何求。

    从前他为自己活,今后他总算可以为心爱的人活,为妻为子,

    “圆圆,好不好?”

    “好。”

    先前他这类的求,委婉地,轻佻地,认真、不认真地过好多回,梁京从没正式回应过他,这一回,他问得简明含蓄,她答得却坚定响亮。

    “喂,听清楚了我问什么嘛,就好?”

    “章先生不是在求婚嘛?我知道呀。”

    “你真答应?”有人从沙发上跃起身,端正问她,更像是审。梁京早就过,他是个商人,时时刻刻都要做生意,“那现在就去买花和戒指。”外面夜里快十一点钟了,他要去买戒指?

    “比起鲜花和指环,我更在乎你。”梁京一直蹲在沙发边,此刻她去拥抱章郁云,“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你还有我。”不是她有多紧要,而是她希望并会努力成为与他平摊岁月悲欢离合的另一个人。

    其他仪式感都可以不要,她只想跟Eine认真交代一下,交代她的下一步人生计划。

    也许Eine会不同意,“没关系,我也会学章先生这样,一次次不气馁地在她面前求。”

    “梁京,可是现如今这个情况,我甚至都不能带你回去见他们。”这是章郁云世俗视角里,给女方名分的必然路径。

    可惜眼下,章家一盘散沙。

    “不要紧。事分轻重缓急,生老病死,人生四首里可没有结婚这一桩。”她难得在他面前占一次上风,话谨记的是家教之言,但眉眼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世故圆融。

    章郁云轻弹她额头,原本想纵容地惯惯她,末了,极为坦诚地朝她谢谢。

    谢谢她愿意解语般地待在他的生命里。

    *

    江北开拓的分工厂收购,章郁云因为父亲病重的缘故,临时撩了挑子回城。眼下,无论如何,他还得再亲自去二次面谈。

    家里这头也是轻易脱不开人,所以这趟短差,他是能压缩就压缩。

    继母这件事,章郁云告诉梁京,爷爷因此发了好大一顿火,怪他毫无家主气度,夹私报复,连同着兄弟情意也不顾了。

    “你早干嘛去了?”老爷子发难起人。

    章郁云指着光华寺的方向,记挂着他母亲的长明灯,纠正爷爷的公平公允,“您就当作我不想担个弑父的名声罢。”

    “混账东西!”

    爷孙俩闹得不欢而散。章仲英如今的局面他料到了,料到老大终究会刻薄寡恩。只是没想到,他最后留了这么一手。

    章郁云临去江北时留话,“爷爷,因为我不能代替我母亲,原谅还是不原谅。我终究问不到她了呀。您不能这么不成全人,让人爱捞不着,恨也不顺意。”

    他是夜里动身的,人从老宅里一点点走失到黑暗里去。院墙之外,冷峭的夜幕里,缀几颗孤星。

    章仲英早前为沈韵之寻过一套像绣版的《红楼梦》,可惜没正经送出去,搁置在他书房里,没事他就翻翻,几册都被他翻起毛边了。

    晌午沈电话给他,认真劝他保重自己,人生最难不过这样的分骨肉,

    但世事艰难,人心更苦。

    你做家主自然明白其中艰辛,这些年一心规训着这个孙儿,来继你的后路,好弥补你生了个庸碌儿子的憾。

    试问,你真正软心肠地体己过郁云嘛。他戳破这点不光彩,你就觉得门楣有损了,殊不知,最有家主心肠的就是他了。

    一个人骄傲地挨了这么多年,要不是父亲此番注定熬不过了,他未必能叫你看到这副所谓的刻薄寡恩。

    他先是你们章家的孩儿,才是你选的继承工具。

    章仲英坐在案前灯下,手杖丢开一边。这些天,儿子那处,他是一步没有去。老规矩,他怕再给熹年折了福。

    老年送中年,多么地不作兴呀。

    但蹚过多少坎坷的章仲英最终只能认下这一局,这一人生残局。

    将得他摊手认降。

    *

    章郁云出差原本停一宿就回来的,那头遇到大雾天,航班延误了大半天,他平安抵达S城已是深夜。

    江南的天气也不算好,初冬,雾霾锁着整个城,冷空气吸进肺里,倒是叫脑子醒几分神,司机一直候他到这大半夜,待他在后座懒散坐定后,才问章总去向。

    “回老宅那里。”

    车子一路上满仓道,这处半山地段,章郁云自幼车进车出多少遭,头一回坐在车里看车前灯,像划破什么阴司路般地叫人头目森森,仿佛他不在人间。

    老宅前庭停好车,章郁云一路上了北屋,孙姆妈知道他夜里回来,没去睡,等着给他做夜宵。

    郁云把手里的衣服与公文资料交与姆妈,先开口问了父亲情况。

    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全靠医生每日的营养液吊着。

    “郁云,你这些天不能再出去了,你爸……”孙姆妈良善,红了眼睛,似看又像是求章郁云,“到底你是长子,都已经闹成这样了,我句你不痛快的话,死者为大,你爸爸……”

    “知道,姆妈你也快去睡吧。”

    “我下点鸡汤馄饨……”

    “我没什么胃口。”

    章郁云在这里歇下,简单洗漱后,看到手机里有梁京一个时前发来的微信,问他落地了嘛?

    他简单回复她:已平安到家。

    他发出去后,还想着她未必看到,肯定睡着了。

    那头梁京的电话已经进来了。

    已经下半夜了,快两点,章郁云问她,还不睡,作贼呢?

    “你到家了?”

    “嗯。”

    “你父亲……”

    “已经吃不下水米了。”

    那头突地沉默了下去……

    章郁云洗漱好,孙姆妈端进来碗山药粥,一味地关照他,再不饿也用点,不然身子强不过。眼下他翻动着调羹,听神良久,骨瓷声落回碗里,“圆圆,随我见见他好嘛?”

    ……

    *

    人囫囵着心事,匆匆补眠不久天就亮了,周日于章郁云,没多少休假的概念,短差前耽误了一些行政文件。

    方秘书那头急着要,他一早就去平旭那边处理。工厂制造、工程设计项目照样有人加班,尤其车间,人休机器不休。

    下午腾出空后,他草草在自己办公室里结束一根烟,穿上外套,跟陪着他加班的方秘书一句,他去工厂那边转转。

    “还有,办公室里的百合,是谁放的?”

    章郁云办公室的会客处日常更换鲜切花,通常以百合为主,但他袭爷爷的骄矜病,一向的要求是花蕊要剪掉,这一点跟惯他的助手都知道。

    今天本就是休息日,总经办的文职助理又请假了,行政部临时支援的一个姑娘,头一回在老板跟前转,怕是方秘书叮嘱了也一门心思没记住。

    方柔叫姑娘过去处理花蕊的时候,妮子还是浮滑得在章郁云面前卖伶俐,章郁云不无戾气地训斥了方柔,“下回这种短人的时候,花也就短了吧!”

    方柔望着老板一路出去的背影,伤神之余,即刻发了姑娘去,连同花,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她自己懊恼,也知道章郁云近日心情不可能多好,他父亲病危。

    *

    章郁云去工厂车间制造及零部件生产两块区域转了下,工厂区域有接驳车,而老板却只身一人来巡厂的架势。

    多少员工原先懒散的心神又顷刻聚集起来。

    章郁云自顾自地站在一个行吊车下面,听着车间轰隆地机器运转的声音,他发了现场的主任及相关负责人,也懒得朝任何人交待,他下车间的意图。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螺丝一铁块,俱是爷爷挣下的,自然也有父亲的一份;

    他多少有些愧疚的。经年累月地在这里熬着,却没有一分一秒是热爱这里的嘈杂,机械,流水。

    平旭总部几大分厂,养着几万号人,这万号人背后又是万个家庭,万家灯火。

    还不谈外包出去的一级供应代工厂商。

    章郁云难将心事诉与任何人,唯独戚戚地将自己归拢在机器的轰鸣声里。

    爷爷老矣,章熹年没多少时日,最后留下他,谁也料不定,他能把这家业撑多久。

    ……

    近下午四点的时间章郁云回办公室,阖上门,他想眯一会儿,晚上还约了圆圆一同回家。

    内线给方秘书,五点准时喊他。

    可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左右,章郁云被匆匆而来的秦晋惊去觉,他听清秦的话后,双脚从身边的文件矮柜上撤下来,形容晦涩冷漠,唇角挂着些寒噤,目光警惕森森——

    倪竟坤被审查了,土管局内部的消息。新北那块地没准跟着吃瓜落。秦晋收到线报的同时,倪在那处招待所的楼顶,不知如何避开看守人员,坠楼身亡了。

    章郁云坐在靠椅上,始终未发一言。

    没多久,他发微信给梁京:临时有事,父亲那边,等我通知,安。

    晚上六点,离事发不到十二时,有关调查组,在平旭总经办出示证件,希望平旭科技负责人章郁云先生配合参与事件调查。

    *

    梁京从章郁云匆匆取消与其父亲会面之后,就一直未曾与他联系上。

    起初是她没在意,后来是微信没回,再他手机,提示关机了。

    两只手机都是。

    她心上很不好,忐忑猜测也不敢乱议论给Eine听,就在她急得要出门之际,秦晋贸然造访了。

    梁京这才得知,平旭出事了。

    “他会不会有事?”这句问得极为地冒进且生硬。

    秦晋永远那样四平八稳,二人站在院子里话,风里很冷,他特地往她上风处站站,“放心,他虽然浑,但是做事很有分寸,绝不会把自己饶进去。” 只是例行问话。

    此外,秦晋点拨了她桩世故。因为梁京看穿些徐起屾的阴晴不定,这更叫章郁云及时择干净自己,新北那块金融地皮,倘若章氏沾上点官非,徐起屾那头保不定就按程序撤贷了,半分情面不会留。

    听到这,梁京错会了秦晋的意思,“还是因为我,连累他了对不对?秦先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或者我可以怎么做,我去求关写意会不会好一点?”

    她急得直掉眼泪,但又卖力地攥紧手,命令自己冷静。秦晋连忙消她,不不不,急急出口,他喊了她声“圆圆,”

    梁京比他先愣住了。

    “这个天窗,好在章郁云及时叫章董补给了,以备后患。”

    秦晋登门,也不是仅仅来通知梁京这些,而是,章郁云父亲要见梁京……

    章董也允了。这个乱糟糟的档口,世俗偏见都不及死生相隔了。

    老大那里的事还瞒着章熹年。但是家里好的,章郁云晚上要带梁京回来,等到这个时分,都不见一双人影。

    “郁云父亲突然清醒极了,圆圆,你该是懂……回光返照的……”

    到此,梁京叫秦晋略等等,她回去和奶奶一声,“我去,为了章郁云,我也要去,”她着,翕动了唇边,“他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恨他父亲。”

    或者恨着恨着,已然忘了自己当初的轨迹。人终究是顽固的,顽固地活着,顽固地不同过去回首。

    梁京回到屋里,简单同Eine交代了几句,后者听后只简单叮嘱几句圆圆,无论受多少委屈,都不可以还口,对方终究是章郁云的父亲,听见了没?

    梁京穿好大衣,也郑重应下奶奶的教诲。

    *

    她第三次踏进章家这座老宅里,心情百味。

    一路随秦晋七拐八绕地进了主人正居处,跨过一道门槛,先是闻到室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卧房外的厅堂里,站着好些个人,悉数的黑灰调穿衣中,梁京只一个傅安安是识得的,旧中式的陈设,她一路被秦晋引进卧房里,灯火如豆,许是不久的人也禁不住强光灼眼。

    旧式的架子床前,晏云哥哥独自陪在父亲身边,他快而立的年纪,也熬不过一场男儿有泪。父亲待他是无可挑剔的宠爱,由着他自幼纵情,不爱生意场上的端盏、虚与委蛇,也随二去。

    “爸爸,您千万撑着些,等大哥回来。”

    床上的人,兀自一声呜咽,任何言语未有,已然催下了梁京的眼泪,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也心里劝诫自己,不能哭,章家人也许会嫌晦气。

    秦晋上前一步,他今晚是代替章董的命令,没人敢驳他,俯身去喊章熹年,“章总,人过来了。”

    被告知的人,梁京隔着些距离,昏昏暗暗的,她甚至都不敢去递眼瞧。

    秦晋凑在章熹年耳边听了些什么,就关照晏云,“你父亲要单独同梁京几句。”

    晏云回首看了眼梁京,无声无息的审视里,终究还是让步了,

    起身让出的那张杌凳,秦晋喊梁京上前坐。

    犹豫之际,秦晋痛容且无声地催她,梁京这才一个快步,脚下失重地迈坐在那张凳上。

    她敛声静气地从床顶上石青色的绡帐到床上人盖得锦缎被面,最后,目光汇上章郁云父亲的盯望,后者那浑浊滞动的眼窝里,经由房里昏惨惨的光一披露,饶是梁京怀着敬畏心,还是觉得可怖的,他震骇住她了。

    章家的男儿都是风流倜傥的板正身条,形容也周正姣好。

    但眼前的人,瘦脱了相,他就像梁京时候看得那些僵尸鬼片里的人,脸上没有半点慈善,甚至是面目可憎的,因为病痛折磨的,梁京甚至疯狂地惧怕,他伸出一只青色长甲的手扣住她,怨憎她,为什么要迷惑我儿子的心?

    可是他没有,只是呜咽地喘出几口粗气,秦晋在旁提点梁京,让她喊他一声。

    梁京忽地抬头,红着眼眶,求助的模样,声问,喊……喊什么。

    “你招呼他一声,让他知道你代表郁云回来了。”

    提到章郁云的名字,梁京这才缓缓回过神来,也委屈担忧惧怕全一股脑涌上心头,她替他急,也替他悔,你父亲快不行了,你为什么不快点回来?

    最后,她随着外人的口吻,轻轻磕绊地出口,“章伯伯……”

    声音与泪一块,章熹年微微侧首过来,他在床畔的一只枯槁手,不由被梁京一颗泪滴落到。

    这一面,章熹年只和梁京对话了一句,他告诉后者,“他妈妈……弹一首钢琴曲最好……听……《月光奏鸣曲》……”

    最后,手微微一抬,示意秦晋送客了。

    —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梁京站在庭院里,听到傅安安一声痛哭。

    她会意了,一仰首,看天上蟹青孤远的上弦月,杳杳冥冥,似有若无。

    天上未圆,人也难圆。

    老宅子里断断续续起了些哭声。

    梁京一个外人,只身立在庭院里,阖目,几颗泪,悄无声息。

    *

    将近凌三点,外面陆续过来的本家里有人喊了一声,郁云回来了。

    章郁云一路往正屋大厅里去,手里的西服外套,随意地丢给跟在他后面的本家兄弟。

    他已然知道消息,可是往父亲停灵处一张眼时,还是顿了半步,人已入殓。

    宅子里本家亲戚准备发讣告,偏偏他一个主事人,最后一个回来了。

    族中长者要他快些去叩头,旧式传统的葬礼,要孝长子烧头一刀纸。

    一屋子的人等着他。

    章仲英未等章郁云迈过正厅门槛,拄着仗狠狠朝孙儿了一巴掌,厅堂里无人敢劝,爷孙俩也各自执着沉默。

    这一巴掌,无需旁人理解,章家三代今日算是各自销账了。

    梁京远远地瞧着章郁云点燃那一刀黄纸,慢慢升腾起些灰烬,飘到厅梁上去。

    而他,一言不发,去了父亲,也始终未见他掉一滴泪。

    *

    约莫清拂晓际,章郁云回房看梁京,她从床边缓缓站起身,她已经坐了几个时,即便再累,外面的动静,始终叫她难阖眼。

    他一声孝服,短发也再削减了些,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孝意,走近梁京身边,二人无声地拥抱着,他将圆圆扪在怀里,扪到她都快难换气了。

    良久,梁京问他,公司那头怎么样了?

    你父亲都未曾见到你最后一面呀。

    问着想着,她熬了一个晚上的苦楚,似乎才找到了出口,她埋在章郁云怀里宣泄又压抑地哭着。

    她好怕,怕他出事,也怕他父亲,可是那个人就这么活生生地没了最后一口气。

    章郁云安抚她,声音听起来,避重就轻得很,没事的。

    梁京就此急了,“我求你不要把我当孩子好不好,你告诉我,我听得懂的。”

    她仰首泪在脸颊上,审视着他,章郁云却苦笑不语。

    “圆圆,他已经死了。”章郁云眼里的镇静与冷漠,让她一时间甚至听不明白,他口里的‘他’,到底是倪,还是他父亲。

    章郁云抱着她,温和地触摸她的长发。

    试图叫她安心。

    房内有些丁香花的气味,经由暖气一烘托,静谧人心。

    良久,梁京右侧脖颈处无端一滴湿热的滚珠子,她才想推开他看他,章郁云不肯,“别动,就这样,让我靠会儿,好嘛?”

    他归来得急,形容都没收拾,下巴处的胡渣挨近梁京时,有些扎人,低语间,他问她,父亲同她了什么?

    梁京一个劲地摇头,没有,正是什么都没有,她才觉得即便她来这一趟,都是没有用的。

    章郁云反过来安抚她,没什么,便是认同了,

    也算替他最后尽孝送终了。

    圆圆问他,这可以算的嘛?

    “你自己亲口答应我的,自然就是我的未婚妻了。”

    二人没多久,外面有人喊章郁云。

    请他出去商量和尚、道士的道场事宜,爷爷信奉这些,即便人终究成为一抔灰,但该尽的哀思还是要尽。

    这也是生尽孝死尽哀的意义。

    他在她额上贴了一个吻,“我先叫司机送你回去。眼下我也顾不到你。”

    “奶奶那边已经知道了,她想让我代为出一份帛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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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还有最后一章,正文收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