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辛苦最怜(2)
周末的时候,兰舟电话给梁京,后者才知道章爷爷也从疗养院搬回来了。
章郁云父亲那边,“太爷爷的意思,不肯人……在医院没。”
二叔拗不过太爷爷,这才和院方沟通。左右已经是最后尽人事阶段了,也无可无不可。
*
这几日章郁云都没回自己住处,梁京也没一个人回崇德巷那边。
她提前出了他所谓的禁闭。日常上班加班,再回到Eine这里,帮着陈妈下手或者主动请缨张罗一顿晚餐,睡前忙在案的设计以及给傅先生那里的私活译件。
日子点点滴滴地在推进。她依旧不会去主动扰章郁云,每日睡前,等他的电话成为24时结束前,最后一点点助澜。
章先生玩笑,我这么重要哦?
嗯。梁京这几日在自己学做饭,她关注了好多美食UP主。电话里,她比较接地气地比拟章郁云,与其你是五味之首的盐,还不如是胡椒粉。
“胡椒粉?”
“Eine知道我的,喝汤最爱放胡椒粉。”
梁京,章郁云是汤头里的层次感,超出五味最起码的诉求。
“被你的想吃猪肚鸡了。”
“你不嫌弃的话,我做给你吃?”这新厨子和新麻将手一个道理,刚学的时候,都跃跃欲试。
“我嫌弃。”某人认真的,认真告诉她,那碗死卖盐的虫草水鸭汤,他到现在还没淡口得回来呢。
“你就不能允许别人有进步嘛?”梁京控诉。
“主要你进步得不明显。”
“……”
“好了,你做呢,别盐,就是砒.霜我也喝。”
“好的。大郎,喝药了。”
“去,我是西门大官人。”
二人一齐笑了。梁京听他还有心情笑,躺在床上问他,“家里还好吗?”
他每日要回老宅去,爷爷如今不管事了,父亲的后事也得预备着。
老爷子多少心情难济,这送子与送父的心情难比。Eine叹,终究都是些没福气的人。老年丧子,没有比这更剜人心的了。
章郁云也知道爷爷全隐忍着,章家的本家以及各路亲戚,方方面面都要有主事的人来担待,也唯独他能一时红脸一时白脸地周旋。
他告诉梁京,奶奶去世的早,爷爷也没再娶。但老夫人那头的一门子来往没断,因此也就养出了几个闲人。
如今闲到章家头上了,托娘家舅老爷的谱,一味地管起熹年的身后事,孝长孝短的。爷爷一个不痛快,摔盏赶客了。
父亲是爷爷的一块心病。拿不起放不下,这些年,他怪独子庸庸碌碌,肩上搁不了担子,又在儿女情长上过分地磨时光。
怪归怪。自己的骨血眼睁睁地看着去没,听着由不相干的人议论生死,无疑是在诛老爷子的心。
爷爷一声令下,除了本家这头几个老辈,其余一概不准探望了。
“睡了嘛?”眼下章郁云不答梁京的好与不好,只在电话里如是问她。
“嗯,躺下了。”
“穿衣服。”
“嗯?”
“穿衣服出来,叫我看看你。”
梁京本能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讷言了半秒,“你在哪里?”
床头闹钟时分针都要一齐归零,她刚才和他的开场白就是到家了没,他明明应了的。
那头有他摔车门的动静,“出来,我在你家门口。”
快进冬月的气候,梁京被Eine和陈妈看护得娇气,衣裳也比寻常孩子多穿几件,她在江北十年,每年过冬,Eine嚼补最多的话就是,穿衣服呀圆圆。
以至于她比她的那些同学都厚实点,永远比同学多穿一件。
她收到过最委婉的表白,一句话:你似乎一个冬天都在感冒。
那学长作交换生出去的前一晚来告别梁京:将来再遇到你,你还没有认真想喜欢的人,请记得饶我一次“再接再厉”的机会。
那是梁京学生时代唯一一次怦然,或者算不到怦然的地步,而是她骨子里尊重这样坦坦荡荡的爱人态度。
两年过去了,时间轴再次往冬日里去。梁京的感冒还没好齐全,或者她就如学长所,似乎一个冬天都在感冒。
唯一变了的是,她有认真喜欢的人了。
一路下楼,从院里出来,铁艺门的动静被她慎重再慎重地放轻。下一秒,扭头,丁字路的巷口,某人立在他的车边。
寒风吼出哨子声,章郁云一手抄袋一手夹烟,等人的空隙里,右手上有弹烟灰的动静,远远看有扑簌开的火星子。
她朝他跑过去,出来的急,身上只套了件开司米的开襟长毛衣。
哈气间,见薄薄的白。
章郁云送烟到唇上,得空的双手很利落地脱了自己的风衣外套,来裹她的冒失行径,“不是叫你穿衣服嘛?”
“这么晚为什么要过来?”梁京事后很懊悔,懊悔明明有直觉,却没有坚持,就该坚持再问问他,也许他就退步了。
“西门大官人见娘子还问晚不晚?”他摘掉唇边的半截烟,抛到地上,踏灭它,继而调笑的口吻,面容却很清冷。双手来捧梁京的脸,额抵额,来探她的温度,声音轻的像是梁京的错觉,“好些了嘛?”他指她的感冒。
梁京想扒开他的手,抬头看他时,章郁云快她一步扪住她,扪她挨近在他心跳处,“圆圆,天冷了,你上回不是想给你奶奶租间带地暖的公寓嘛?”
“别租了,就去我那里。兰舟我给他自立门户,房子他自己去挑。”
“章郁云,发生什么事了?”梁京任由他抱着,闷闷地在他怀里问他。
“就想来看看你,也叫你看看我。”二人的坚持停顿在这,在冬夜里,冷风围困着。
梁京权以为他公私两面的事,男儿也有累的时候,他碍于颜面不全部承认,想找一个暂时停憩的地方。她如果不能正面替他分担,那么起码要做他精神上的柱石。
二人相拥到最后,梁京甚至比他先失礼了,她要他今晚就歇在这里吧,外面好冷,她不忍心他再独自开车回去。
章郁云趁机添把火,“你奶奶那教养,不是准姑爷,怕不是要把我出去的。”
梁京横他一眼:“……”
这人真的是个商人。每时每刻都有生意经,生怕自己吃了亏。
*
他们那晚分别地很平静。以至于兰舟这通电话,奔到主题时,梁京着实骇了一跳。
也后知后觉,章郁云这个家伙,他果真把她当朋友。
少年告诉梁京,老宅那里出事了,二叔和三叔动手了。
兰舟口里的三叔是晏云。
因为什么?梁京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心里已有脉络了。
因为章郁云在父亲那里中伤了继母。
他同父亲摊牌,继母这几年陆续和一宋姓男子实质性来往过密,出入酒店记录,金钱流水记录,他撂这些证据在病榻前。
不到半日,章熹年联络了遗嘱执行律师那头。如今章家本家里流传的版本就是,老大逼宫的嘴脸,章熹年才更改了遗嘱,把手里的所有财产执行明细全转让给了老父亲。
由老爷子再重新分配。
一石激起千层浪。
老二去平旭总经办找了章郁云,兄弟俩大出手。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兰舟这一手消息全是孙姆妈那里听来的,也是姆妈要兰舟通知梁京的,老人家原话是:这豁口的家务事全是男人对阵的话,很容易出事的,伤脑筋的就是,没个女主家在其中圆和。
兰舟这才给梁京电话。
后者急急听了,也急急挂断。
她赶忙给章郁云那头拨电话,拨一次那头掐一次,连续三次后,梁京多少有点气恼。思量片刻,她给秦晋电话,果不其然,对方该是和他一块。
梁京从未有过的情绪,为难人,“那你替我转告他,他可以大半夜把人吆喝出来,我现在就有权利要他还给我!”
“梁京……”
“秦先生只管原话告诉他。”
四十分钟后,梁京出现在会所包厢门口时,章郁云在她视线不远处拿冰块敷脸。
他唇角、眉骨都挂了彩,很狼狈也很失真,偃旗息鼓地靠在沙发上。
见人远远杵在门口,他的颓靡更添几分,索性丢开手里的冰块,“过来。”
当着秦晋的面,章郁云,他不允许圆圆这么笑话他!
梁京一身白色羊绒大衣,红色的围巾,人急急赶路而来,气息还在归于平静当中,她学他的不避讳旁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前些天怪我有事不和他的人又是谁!”
秦晋自觉局外人,也不多留,临走前,交代章郁云:“别再喝了。夜长梦多。”
没了外人,梁京的女儿家心思这才剖开供他瞧。她一边摘围巾,一边气急败怪地问他,“到底同僚更重要些,事业伙伴更得信赖些,是不是?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像个傻子一样在边上,不是兰舟关心你,担心你,我还白痴一样地不闻不见。”
对面的某人,听着她的牢骚,却不置可否,自顾自地点烟。才放到唇上吸了一口,就被梁京上前摘掉了,她不肯他抽,更是当着他的面,把燃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她还在专心对付那烟草上的火,人就被章郁云伸手勾了去,后者很顽劣地把闷在喉头上的一口烟尽数吐到她脸上去,随即欺身而来,气势汹汹要咬人的是他,冷厮喊疼的也是他。
最后,眉眼闭着,人仰在沙发上,“圆圆,你尽管怪我吧,但我依旧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怪你。”
沙发上的人,醒豁开些眼,领会她的情绪,再听她的后半截话,“这是你的家务事。”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侧着脸,无波无澜的面色问她,“所以才在傅安安那里看到点什么听到点什么,都不告诉我。”他敢保证,那天的会面,要不是涉及他们本身的原则问题,梁京甚至能全不让他知道。
“你做得出来的,你奶奶教不出会搬弄是非的孩子。”
“章先生是生气我没和你站一队?”
章郁云摇头,“圆圆,我不需要你掺和进来,你只要做我的圆圆就够了。”
“所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都不稀罕告诉我。”梁京受挫极了。
章郁云连忙纠正她,“相反,是怕圆圆的善心劝住我。”
梁京闻言后,听神了会儿,随即倒一杯手边的烈酒,唐突地饮下,辛辣的感官,剧烈且骤急地逼出了她狼狈的眼泪,咳嗽得厉害,章郁云取笑着伸手来给她拍后背。
梁京告诉他,她第一时间撞破他继母和别的男人,她的顾虑以及和奶奶谈话的内容。
再者,Eine料中的,章郁云其实是知情的。
这更让梁京庆幸,她没有去拨弄是非。
但是,今时今日这个局面,章郁云选择同父亲摊牌,她即便她事先知道,也不会劝他的,更不会再发孩善心了。
一来章先生头些天的紧箍咒还没过去;二来,“这世上确实没有感同身受,但唯独父母恩这一点上,我敢冒进地告诉你,我必然是站你的,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那日,梁家在医院闹得那么难堪,章郁云及时赶到,替她挨了那一巴掌。倘若他不来,梁京真得会受父亲那一耳光的,不是她经年脾气一点没长进。
“而是,心已经死了。当那一巴掌是两清,从此,不该不欠。”
“我晓得的,晓得你为母亲不平,晓得章先生这些年其实过得很不容易。也许有很多理由,要你骄傲地活着,但那千千万万之中,必然有一条是为了母亲的尊严,因此,挨极凉薄苦,你也不会放弃。”
Eine,章郁云作为家主有他不得已守护的颜面。梁京现在懂了,懂这份守护或者平衡仅仅在于,他父亲还活着,还能经营他所谓的家庭。
但是倘若他活不成了,该谁欠谁的,那也该分明两清。
这对于每个参与者都是起码的公平。
章郁云摇头也蹙眉,“不,圆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就是赌气,诚如爷爷的那样,已然赌得妖魔化了,不放过任何人。”
“不放过人的人,才不会躲在这里期期艾艾。”梁京替章郁云反驳。
“我没有。”章先生喝醉了,孩气地抢夺颜面。
梁京只关心一个问题,“你同晏云哥哥动手,这其中,是涉及他的……”
“他是章家的孩子,这一点不用怀疑,爷爷当初就验证过的。”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能保全晏云哥哥,才让你父亲知道他该知道的事。至于原不原谅,选择权在他手里。”
“圆圆,在你心目中,我是个歹人嘛?”
梁京用包里的湿巾心翼翼地去拭他挂彩的唇角,自若地答,“嗯,起码是个市侩生意嘴脸意义上不好的人。”
相比,她知道的其他人都很好。譬如三哥,譬如晏云哥哥,再譬如章郁云身边的秦先生。
“但他们的好不好仅仅在于我要不要和他们来往、交心;而有个人即便是个歹人,我也只能认了,逃不过、躲不开地认栽。”
“那人是谁?”醉酒的人坚决地追问。
梁京摊开他的手心,蘸了蘸杯中没喝完的威士忌,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
章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