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凌三点,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咔哒。轻得几乎听不见, 钥匙转开了门锁。一个黑色的人影, 悄无声息地进了门,随即将大门反锁。
他没有开灯, 而是轻车熟路地来到厨房。就着晦暗的月光, 他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尖刀。熟悉的重量,用起来非常趁手。
他没有戴手套, 就这么随意地提着刀,来到主卧室。
卧室门开着,窗户也翕开了一条缝, 因此房间里有微微的寒风。这样很容易着凉的, 了多少次那个人都记不得, 另一个人也欠考虑。体质已经这么差, 再感冒了怎么办?
不是又得请假了吗?
他走到床头, 低头看着相拥熟睡的二人。被子倒是盖得严实, 下面穿衣服了吗?
不过颈动脉贯穿伤足以致命,没必要掀开被子。他也不想看到两个人狼狈的L体。凌鹿无所谓,主要是严柯。在他心目中, 贝贝应该是正式的、圣洁的、穿着白大褂的。不应该像这样不知羞耻地躺在一个男孩怀里。
恋爱是不务正业,会让他玩物丧志。贝贝也确实玩物丧志了,甚至想到要辞职。
真奇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明明年轻而充满精力,正是最好的年华,应该把所有热情投入事业, 应该把所有感情倾注在病人身上。为什么要谈恋爱?
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低级需求上?明明有更美好的更高尚的值得追求,为什么不能像他爷爷一样,做一个纯粹而神圣的人?
抑郁症吃药就会好了。失聪吃药就会好了。副作用忍着就好了,不舒服忍着就好了。
空虚寂寞,找人上床不就行了?不是已经在约炮了吗?还有什么不满足?
你想要我爱你宠你,我全都做了。你想跟我上.床,我也可以答应你。
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为什么要辞职?
为什么不听劝。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好好当医生。为什么不能像你爷爷一样做个圣人。
你真令我失望。
余程凝视着严柯。他的睡容竟然如此安详,这令余程感到悲哀。就像弟弟死后,父母不得不把自己送入戒网瘾学校。当父母提着棍棒来到网吧,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时,看着毫无愧疚的自己,父母心里一定也是这种感觉。
你真令我失望。
可是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寄托希望了。你是我仅剩的孩子。
我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赎。
但你放心,贝贝,我不会像我爸妈那样简单粗暴地处理你。你应该是单纯美好的,你的心里不该有阴霾。
茁壮成长吧。成为你爷爷那样的圣人。
影响你成长的旁枝末节,我会帮你剪掉的。
余程平静地举起刀,将刀尖靠近凌鹿的脖子,估计着颈动脉的位置。月光森寒,刀身倒映着他的手腕。他调整着握刀的手势,避免一刀下去弄伤自己。
但是颈动脉压力很高,这样戳下去,血会一直喷到天花板上,溅到贝贝身上。他不想扰贝贝睡觉,半夜洗澡也容易着凉。
唔,怎么办呢?
现在几点了?
他拿出手机,点亮屏幕,看到三时前的一个未接电话,来自张行端。然后是时间,凌03:18。
三点十八,好熟悉。
他看着这四个数字,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眼睛发酸。他伸手去摸,发现自己落泪了。
这种温热的液体,终于提醒他想起。三点十八。
是严老的死亡时间。
……
翌日。
当清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脸上,严柯就醒了。昨晚他睡得格外香甜,还梦见自己时候,爷爷教他背《药性赋》。
“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
“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
韵律朗朗上口,内容简明易懂。听以前的中医就是背《药性赋》入门的,对中医人来,它就是《三字经》。
可惜上了临床以后,医院里开的都是西药。中药方剂什么的,很久没用,都生疏了。
算了,都要转行了,就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儿了。
严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忽然间注意到床头柜上有串钥匙。这串钥匙,看形状确实是这栋公寓的,包括大门和每个房间。鹿也有这样一串钥匙,但他把车钥匙还有他的海螺都串在一起了。这串钥匙上却什么都没有。
严柯困惑地看了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师叔也有这些钥匙。
当初为了防止他锁门自杀,师叔把所有房间的锁都换掉了,钥匙有两份,一把归他,一把给鹿。
可是师叔的钥匙怎么会在这里?
严柯想摇醒鹿,一转身,却愣住了。
阳光已经爬到了鹿脸上,把他的脸颊照得白里透红,几近透明。他沉沉地睡着,像一个毫无防备的婴儿。漂亮的脸蛋在阳光照耀下竟有种圣洁意味,美得令人恍惚。
好可爱。
像天使一样。
严柯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了吻他的额头。突然又想起昨天的乌龙,忍不住想笑。
鹿还没醒。
是没醒还是装睡?
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严柯吻了吻他的嘴唇,见他没有反应,便继续往下,亲吻他的下颌,颈项,锁骨……
凌鹿被他吻得酥麻发痒,终于忍不住,笑着睁开眼:“严老师,你干嘛呀?”
严柯听不见,只顾着吻他。
“嗯……严老师……”凌鹿眼神迷离起来,痴痴地唤他。
严柯伸手一摸下面,抬头笑道:“你醒啦?”
凌鹿无奈地看着他,羞涩地蹭着他的脸颊:“你好坏啊。”
“你什么?我听不到。”严柯笑着,与他耳鬓厮磨。
凌鹿满眼柔情:“我爱你。”
“听不到听不到。”
凌鹿笑了,大声喊道:“我爱你!”
严柯以指尖抚过他的唇,微笑道:“我也爱你。”
然后轻轻蹭他,跟那个早起的器官招呼。
凌鹿难耐地叹息:
“严老师,你太坏了。”
严柯当然听不到。
……
几天后,严柯的离职手续终于办成。他在呼吸科还有些私人用品,必须回一趟病区。
凌鹿陪他上了22楼,帮他一起整理东西。院里的人已经都知道他们的关系,看见他俩相处得这么融洽,大家都是既欣慰又羡慕。
该来的躲不过。余程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严柯要去个招呼。
“师叔。”他在门上敲了两下,轻声,“我要走啦。”
余程从繁忙公务中抬起头,看着他,和他身旁的凌鹿,叹了口气,然后露出一个温润如玉的笑容。
过来。
他朝严柯做了一个这样的动作。
严柯有些诧异,与凌鹿对视一眼。
余程道:“你放心,这是在医院,我不会对他做什么。”同时掏出胸前的蓝黑色水笔,在纸上写了句话,远远地朝严柯举起。
那上面写着:
阿柯,你的工号还没有注销。我希望在你离开之前,最后开一副药,给自己。
严柯一愣,不明所以。
余程起身,把电脑让出来。严柯犹豫着不敢上前。余程轻叹一声,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来到二人面前。
“下个月我就要去西藏支医了。”他举起那份《支援医疗志愿书》,神情平静,嘴角甚至有淡淡笑意,“别担心,我没别的意思。就当是了却我一个心愿,证明给我看,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希望,不是虚妄。”
凌鹿有些触动,因此忍不住提醒:“你的话他听不到。”
余程道:“他明白的。”
果然,严柯低了低头,接过他递出的挂号单,默默地走到电脑桌前,坐下,拿起鼠标。
余程望着他那认真的神态,微笑道:“你看,他就是这么一个好孩子。太容易被人操控。你以后要保护好他。”
凌鹿惊讶不已。余程居然会这种话?他这是……把严柯托付给他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安静地等严柯开药。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啪啪的声音。没过多久,药开好了。严柯熟练地提交处方,最后一次点击确认完成诊疗,然后退出自己的工号。
起身时,他已经眼睛湿润。
“师叔……”他来到二人面前,与余程擦肩而过,然后站到鹿身边,心情复杂地望向余程,“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余程笑笑:“好,路上心。”
语气轻松,仿佛他只是下班回家,仿佛明天还能再见。
仿佛将来的许多时光,他们还能一同度过。
严柯低下头,走出办公室。
凌鹿叹道:“那再见了。”然后去追严柯。
余程站在走廊上,看着他们离去,喃喃道:“再见。”
他回过头,发现隔壁的同事们都在悄悄看他。他笑笑,大家都知趣地收回目光,各干各的去。
余程回到办公室,拿上刚填好的《支援医疗志愿书》,起身去院办。
三天后,严柯的听力开始恢复。凌鹿开始考研。
又三天,考研结束。圣诞节到了。
像圣诞礼物一般,严柯的失聪彻底痊愈。这份礼物来自于谁?圣诞老人?严柯自己?还是余程?
新年里的第一天,严柯和凌鹿在距离省中不远的地方找到一个商铺,租金、位置都合适,当即订下。
元旦假期最后一天,凌鹿陪严柯去机场送别余程。
省中很多同事都来了,甚至还有余程的老病人。他被大家围在中间,事到如今竟然还有人想挽留他。
“余医生,你这一走,我可怎么办呀!”
“余主任,你这样真的太可惜了……”
余程一一抚慰大家的离愁,视线扫过严柯。
严柯依依不舍地唤道:“师叔……”
余程远远地朝他笑:“阿柯,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其实我……”话未完,他又笑着摇摇头,不了。
其实我什么?
严柯很想追问,但是突然又觉得,算了,就这样吧。
怀揣着一丝遗憾与惆怅,严柯目送余程进入安检。他一直在回头,和大家反复道别。他了很多声再见,很多声保重。他的视线很多次与严柯交汇,他最后留给严柯的眼神就和留给别人的一样。
平静,柔和。
此时此刻,严柯突然意识到,师叔已经放下了。
他已经放下了曾经束缚他的东西,他想通了,于是去追求他真正的理想了。
那是什么呢?
大概是某种,一般人无法理解的,神圣与崇高吧。
走出机场时,恰好有一座飞机起飞。严柯和凌鹿同时抬起头,看飞机划过天空。
“那是他的航班?”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严柯惊讶地回头,看到张行端手里夹着烟,从机场门口的吸烟区朝他走来。
“原来你来了?!”凌鹿也大惊失色,“你迟到太久了吧!他都飞走了!”
张行端把烟头掐灭,淡淡道:“我不是迟到,我只是没去取票。”
凌鹿一愣,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严柯突然笑了,释然地:“你果然……”
张行端含笑道:“你又知道了?”
严柯道:“雪白龙胆。他身上有你的味道。”
张行端耸耸肩:“我的错,我太骚。”
严柯道:“现在去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张行端戴上墨镜,啪地又点上一支烟,“你们先走吧,我再抽根烟。”
凌鹿看看他,又看看严柯,一脸茫然。
严柯笑笑,牵起他的手:“走吧,回家做甜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