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A+A-

    5年后。

    今天是主治医师资格考试公布结果的日子。早高峰时间,高架桥一如既往地堵。省中医院住院部大楼就在眼前, 凌鹿却只能望楼兴叹。

    不过幸好今天提前出门了。

    凌鹿啃完最后一口面包, 把包装袋仔细折好,放在一旁。他看了眼后视镜, 确认自己嘴上有无面包屑。镜子倒映出宝马X5宽敞豪华的内部空间, 凌鹿却忍不住想笑。

    开着BMW,却只能干巴巴地啃面包。就跟医生这个职业一样, 外人看着高大上,入了行才知道有多悲催。

    当他来到住院部电梯大厅时,赶早的病人和家属们已经把8台公用电梯堵得水泄不通。凌鹿穿过人群来到拐角后的医护人员专用电梯, 刷了职工卡, 等待电梯从地下停车场升上来。

    渐渐有同事聚集过来, 大家笑着过招呼, 一边闲聊一边等电梯。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年轻人, 一看就是实习生, 脸上挂着青涩的笑,眼里是藏不住的好奇。

    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吧。

    叮。电梯到了。

    凌鹿笑着,走进电梯。

    星期一的早和往常一样忙碌。直到临近午休, 大家都坐在电脑前改病历,这才有工夫闲聊两句。

    “对了,今天主治出成绩了吧?”身旁的朱蕴婷随口问道,“鹿,你查了没?”

    凌鹿还没回答,其他同事都笑起来:“鹿还用问, 当然过了!”

    凌鹿笑道:“还不知道结果呢,网站不开。”

    “那你晚点再查,估计这会儿查的人太多,网站崩了。”

    “对,我那年考的时候也是,卫生部这破网站……”

    “哎呀肯定过的。主治嘛简单的,只要看书就能过。”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忽然有个穿着外卖员制服的哥敲敲门。他看了眼订单信息:“凌医生……请问凌医生是哪位?”

    凌鹿一愣:“是我……我没点东西啊。”

    外卖哥跟他确认了一下电话号码,:“是你的没错。”

    包装袋里有好几个蛋糕盒,眼尖的朱蕴婷一眼就看见了盒子上的图案,哈哈笑道:“是你的是你的,你们家甜品店的。”

    凌鹿拆开包装袋,果然,蛋糕盒上印着一只萌萌哒的鹿,鹿在草丛里睡得安详,身上还靠着一把提琴。

    “林间鹿”,是严柯的甜品店。

    凌鹿脸上一红,数了数蛋糕盒的数量,笑道:“每个人都有份。你们午饭少吃点啊。”

    “哇,感动!快让我看看都是些啥!”朱蕴婷早就垂涎三尺,把蛋糕盒一个个地拆开。每个盒子里装的都是不同的甜点,精致漂亮,一开就是扑面的香气。

    “不愧是网红店!”朱蕴婷的少女心都被激发出来,对着每个蛋糕都咔嚓咔嚓拍照,“哎哟,我每一个都好想尝尝看,怎么办……”她咽了咽口水,一本正经道,“鹿,你别嫌我俗啊……这里面哪个最贵?”

    凌鹿扫了一眼,指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黝黑焦脆的铃铛型点心:“这个吧,可露丽,这个成本最高。”

    大家都惊讶起来。

    “啊?可什么丽?”“这么一个居然最贵?为啥?”

    凌鹿道:“elés,音译过来就是可露丽,也叫天使之铃。来源于16世纪的法国修道院,是一个修女发明的下午茶点心。这个甜品,外面的脆壳是焦糖的甜和莱姆酒香,里面是蓬松湿润的蜂窝状内馅。要烤出这种外焦里嫩的口感很不容易,需要专门的模具。店里用的这种黄铜模具是贝……”

    他停顿一下,改口道:“……是严柯专门从法国买回来的。正宗的模具很贵,黄铜保养起来也很麻烦,但做出来的成品确实比山寨的要好。”

    大家听他讲解得这么专业,都忍不住笑道:“不愧是甜品店老板,了解得这么清楚。”

    “我不是老板……”凌鹿算解释,想想还是算了。转而笑笑,招呼大家来吃,“都别客气啊,反正是严柯请客。”

    朱蕴婷这才反应过来:“对哦!严公子不是在国外么,怎么突然想到请客?”她笑吟吟地望向凌鹿,“他这是给你庆祝主治过了吧!”

    凌鹿只是笑,不话。朱蕴婷拦住大家蠢蠢欲动的手:“都别抢!咱们这是沾了鹿的光,让鹿先挑!”

    “不用这么客气啦,刚开店那会儿我每一样都尝过,都快吃吐了……”凌鹿拗不过大家的好意,最后只拿了个蛋挞。

    那个蛋挞是这些精致点心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甚至因为太过常见,反而比低调的可露丽更显朴素。它和外面的蛋挞唯一不同的就是上面放了个提子,头上开了两刀,做成了兔子的造型。

    提子是当天新鲜的。当初他和严柯商量过,要做兔子造型,提子就容易坏,翘起来的兔子耳朵很快就塌下去了;但不做出特色就不好卖。最终他们决定提高成本,靠颜值吸引顾客。所以这种蛋挞烤出来半天卖不光就要扔掉。

    “林间鹿”还没变成网红店的时候,他们俩天天吃蛋挞,真的吃吐了。

    但现在好久不吃,还有点怀念。

    蛋挞还热着,凌鹿拿起蛋挞,凑到垃圾桶边上去吃。大家也都各自挑好了心仪的甜点,大快朵颐。

    甜食真的能让心情变好。午休时大家都睡了一个好觉,做了甜甜的美梦。

    晚上,张行端请客,给凌鹿庆祝。

    地方约在酒吧,张行端开的。驻唱歌手是个清新的妹子,声音空灵清脆,背着把吉他自弹自唱,让人觉得很舒服。

    凌鹿开车了,所以不喝酒。他捧着果汁笑起来:“谁能想到,堂堂张院长,副业居然是开酒吧。”

    严柯辞职2年以后,张行端也离开省中,自己开了家私立医院。土豪的思维模式果然跟平民不一样,你以为人家是在行政岗上混吃等死,其实人家是在学习别人的运营模式,甚至在第一线处理日常可能发生的矛盾。

    “酒吧有人管,又不用我操心。”张行端笑道,“开着玩儿罢了。”

    凌鹿撇嘴道:“你们土豪真讨厌。”

    张行端挑眉:“你家那位土豪呢?”

    凌鹿的眼神忽然变得黯淡:“……别这么了。我们都分了两年了。”

    “分个屁,他今天不是还给你送蛋糕?”

    “那只是作为普通朋友……”

    张行端啧了一声:“就你们这藕断丝连的,复合算了。”

    凌鹿笑了,不话,只是低头喝果汁。吸管被他咬出好多牙印子。

    ——“林间鹿”刚开张那会儿,生意很差。严柯只会做一些常见的甜品,量也跟不上。不过严柯开甜品店本来就是为了养病,凌鹿也不想他太累。店就随随便便地开,日子过得清闲舒适。

    后来严柯开始在店堂里拉提琴。他本来是闲着练练,没想到吸引了很多女孩子来拍照。妹子们跟他拍完照也不好意思马上走,就留在店里吃吃喝喝,跟他聊聊天。生意开始稍稍好起来。

    突然有一天,严柯在店里拉提琴的视频被传上微博,火了。视频中的严柯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穿着柔软舒适的绒线衫,闭上眼睛微笑演奏。金色阳光照耀在他平静柔和的脸上,美好得宛若天使。一曲《卡农》演奏完毕,他发现有人在拍摄,于是羞涩地笑着,伸手去挡镜头,:

    “不要拍啦!蛋挞要趁热吃,不然兔子耳朵会塌掉哦。”

    镜头一转,开始拍摄面前的提子蛋挞。刚出炉的蛋挞烤得恰到好处,仿佛隔着屏幕都传出焦糖甜香。作为装饰品的兔子非常可爱,拍摄者舍不得吃,就拿出来放在一边。捧起蛋挞刚咬一口,就发出了幸福的“唔~”声。

    “好吃吧。”屏幕之外,严柯的笑声响起。镜头又转给他,严柯害羞地捂住脸,“不要拍我啦!”然后拎起提琴,逃跑了。

    这段视频一经发表,立刻引来数千评论。大部分人都在夸店员好可爱,博主解释这不是店员,是老板兼甜点师。这是一家不务正业的店,老板不好好做甜品,跑出来拉提琴,每天的甜点都限量供应,去晚了就没了。

    “林间鹿”立刻就火了。

    凌鹿不想严柯太累,严柯就雇了专职甜点师,自己只在店里拉拉提琴,喝喝咖啡,陪客人聊天南海北。甜品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不少人慕名而来,只为了看一眼严柯。

    当他们发现严柯真人比视频里好看得多时,顺理成章地,严柯立马就成了网红。

    网民真的很奇怪。当初严柯被曝光是同性恋,那么多人叫嚣着“死基佬别玷污医生”,现在严柯辞职了,大家反而纷纷为他叹息。甚至有人登门道歉,自己是当初辱骂他的人之一,现在非常后悔。

    “对了,那段时间还来了个很特别的客人。”凌鹿忽然笑起来,“你还记得陆文芳吗?就是严柯收进呼吸科,后来转去肿瘤,结果欠费逃跑的那个老太太。”

    张行端惊讶道:“那老太还活着?”

    “不,她回家之后不久就去世了。是她孙子。”凌鹿笑得温柔,眼睛里像有星星,“她孙子已经上大学了,还是985呢,可厉害了。孙子看到视频之后,特意跑到店里来,当初真的很对不起他。还留下五千块钱,是先还这些。他在兼职做家教,剩下的慢慢还。严柯让他不要还了,他不肯。结果过了一个暑假,他又送过来八千块钱。”凌鹿笑着摇头,感慨道,“现在大学生做家教居然这么赚啊……”

    张行端幸灾乐祸道:“对,人家兼职都比你们正儿八经上班赚钱多了。严柯后来不是也兼职写文章了么,他一篇稿费多少?三万?”

    “那是很后来了……”凌鹿沉浸在回忆中,嘴角始终有笑容,“刚开始他也只是随便写写。”

    甜品店红了之后,严柯用赚来的钱带全家去国外旅游。他这次去不光是玩,还尝遍当地有名的甜品。回来之后他写了个游记式的测评,随手放到网上去,没想到很快被人扒出他就是“林间鹿”的老板。网友们一边笑他又不务正业满世界去玩,一边给他疯狂转发点赞。

    在那之后,严柯就喜欢上了旅游。

    ——那也是他们两个,渐行渐远的开端。

    严柯留在A市的时间越来越短,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甜品店也托付给了店长理,他自己到处去玩,寻找灵感。每次回来都能开发出新的甜品,店里的生意倒是一直很好。随手写下的游记、测评也都广受好评,开始有编辑向他约稿,甚至有营销号来请他广告,稿费渐渐水涨船高。

    起初凌鹿很不放心,怕严柯在外面发病,怕他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但严柯竟然都挺过来了。凌鹿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各种奇遇,有时会后怕,但更多时候是替他高兴。多出去走走,遇到不同的人和事,严柯的眼界越来越开阔,抑郁也悄无声息地溜了。

    然而眼界开了,他和凌鹿也就没了共同话题。

    严柯想带他走,去看太平洋的鲸鱼浮出水面,布拉格的鸽子在钟声中飞起,想带他去南极,在极光下牵手漫步,在雪地屋相拥取暖。他想和他一起感受这世界所有的美好。

    而凌鹿必须看书学习,准备毕业答辩,准备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和招聘考试。再后来,他每天收病人收到手软,闲暇之余还要做课题。严柯难得回来,他们甚至只能在医院见面,因为他要值夜班。

    两个人的生活已经走向不同轨道。分手,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张行端抬起手,让服务员又开了瓶酒:“你你要不是在省中耗着,被每星期两个夜班拖着,那会儿不就能跟他一起环游世界了?真的,你别在公立医院浪费时间了,没意思。这几年有机会就多出去进修吧,把自己水平提上来。等年限到了,升上副高就来我这儿。毕竟轻松,钱还多。”

    凌鹿不答。

    张行端又道:“不过话回来,严柯也是没良心,你当初对他那么好……”

    凌鹿断道:“别这么他。”

    张行端含笑道:“都分了两年了,你还护着他?”

    “不是护着他。”凌鹿玩着那根被他咬烂的吸管,神色却仍温柔,“其实刚分手的时候,我也是恨过他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理解我?明明他自己也当过医生,他知道的,只要熬过最苦的这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已经陪他走过他最艰难的日子了,为什么他不能陪我?”

    “但是后来我想通了。行医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喜欢这个职业,所以不怕苦不怕累,只要病人康复起来我就比什么都开心。这个职业的苦和甜都是我自己的,我不应该要求他为我分担。仔细想想,他满世界的跑,也不可能光是好玩儿有趣的事呀。什么太平洋上看鲸鱼,他晕船你知道吗,为了看条鲸鱼他吐到脱水,差点死在海上。可是最终看到鲸鱼了,他就觉得这些苦都值得了。你要是拉你去出海,告诉你鲸鱼不一定看得到,但你一定会晕船晕到半死,换你你去吗?我肯定是不去的。”

    “所以其实,我也不理解他的追求。他曾经半开玩笑的问过我,要不我也辞职陪他环游世界?钱不用担心,他的稿费足够支撑我们两个人。我想了想,不行的。我从就想当医生,我学医都学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为了玩就放弃?当然不行啊……他听了以后很难过。现在想想,环游世界对他来也不是简单的‘玩’吧,那也是他的追求——对了,现在还是他的事业,他已经是个作家啦。他在抑郁里走过,一条鲸鱼浮出水面的意义可能不止呼吸换气那么简单。他在南极看极光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他一个人在雪地屋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每天只顾着收病人写论文的我,已经不可能理解他了吧……”

    “所以,我们分手,只是普普通通的、情侣三观不合而分手。不是他们的什么抑郁症好了就把天使一脚踹开了……不是的。他已经走出抑郁了,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有自己理想的男孩子。他有选择的权利,我对他的好不应该变成束缚他的理由。你得对,我确实还爱他。所以呢,我还挺高兴的,他能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不可预测的困难,他能走出去,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他的病真的已经好了。多好呀。”

    凌鹿低头咬住吸管,这才发现他的果汁也见底了。张行端问:“喝点酒吧?”

    “不要。”凌鹿果断回绝,拿起饮料单看着,“你这儿还有什么好喝的?”

    “有个碳酸果汁,无酒精的,卖得挺好。”张行端给他点了一杯,忽道,“严柯其实也放不下你。”

    凌鹿一愣:“他跟你什么了?”

    “没有,就是今天这个送蛋糕的事儿。他要真放下了,就该跟你一刀两断。不清不楚地这么拖着,不是故意让你难受么?放心吧,严柯不是那种人。他被余程吊了那么多年,他明白这种苦。他到现在还想着你,就是真的心里还有你。”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这个念头刚刚闪现,凌鹿立刻自责起来。如果严柯要回头,那就相当于再次放弃现在的事业。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又能做好的事业,这件事的意义比恋爱更大。

    毕竟恋爱,区区恋爱……

    何况,分手也有我的责任。是我不肯放弃自己的事业,我怎么能要求他为了我放弃?

    我也很自私啊。

    凌鹿咬着吸管发呆,直到碳酸果汁上来了,他才如梦初醒地放开那根烂吸管。

    啪。张行端点起一根烟。

    凌鹿吮着碳酸果汁,突然想起,他上次看见张行端抽烟还是5年前,余程去西藏的时候。

    凌鹿莫名情绪一低:“余程……的尸体,找到了吗?”

    “卧槽。”张行端笑出声,“都一年多了,怎么可能?”

    凌鹿长长地叹了口气。

    余程会死在西藏,他是万万没想到的。听是暴风雪刚停,他急着翻过山头去给人看病,不知怎么摔下了雪山。那个卫生站只有他一个人,直到两三天以后当地牧民找他看病,才发现他失踪了。救援队再去找时,只找到摔得四分五裂的药箱。

    张行端又叫了瓶酒。凌鹿想劝他少喝点,看他吐着烟圈落寞的样子,又不忍心了。

    张行端忽笑道:“其实3年前我去找过他,去西藏。就是我们家医院快建好那会儿。”

    他去之前跟余程通了个电话,问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帮他带。余程,烟、酒,最便宜的就行,要多。

    当时他很失落,他问之前想象过无数个答案,他以为余程会像以前一样让他惊喜。但并没有。

    曾经最有趣的玩具,如今已经泯然众人。他差点就想取消西藏之行。

    但答应都答应了,就当观光。他飞到拉萨,在当地买了大量烟酒,然后租了辆越野车,驶向余程所在的卫生站。

    “那破地方可偏了,我开了导航都找不到。”张行端道,“余程让我在原地等他,我就等。那边信号也不好,咱们这儿都快5G了是吧,他们那儿大广告牌还插着呢,是3G信号已全面覆盖……反正网速差得要命。我等了两个多时,余程才找到我。他走过来的。”

    “当时看见他我都惊呆了。他晒得特别黑,就跟当地人一模一样。我简直……而且你能想象吗,他穿得破破烂烂的。也不是真的破,就是那种……就是当地人的样子。”张行端摇头笑笑,自嘲般地,“其实那会儿他在藏区都呆了一年多了,是该入乡随俗了。但我见到他之前总是不肯相信,我觉得他应该是不一样的,他是读书人啊,而且是医生……那边医生不是地位很高的么?”

    凌鹿想缓和一下气氛,笑道:“那边医患关系好吧?”

    “对,真的好,开过去一路上都有牧民跟他招呼,还送吃的给他。”他掐掉烟头,重新点燃一支烟,“余程坐我身边的时候,我一直有种错觉,好像我跟他是出来旅游的,看看就回去。但他一开口,拿当地方言跟别人招呼,我就被拉回现实了。”

    “我觉得坐我车里的是个藏族同胞。他身上有种……很多天没洗澡的味道。胡子也不刮,糙得不行。这还是余程吗?我当时特别后悔,我不应该来的,还不如就让他保持我记忆当中的那个样子。”

    此时的张行端已经毫不掩饰对余程的感情。严柯走了,余程死了,他和凌鹿都是彼此那段感情最后的见证者。还有什么可瞒的?

    “结果到了卫生站,我就明白了。他那里是真的没有条件洗澡。那个村子用水用电都不方便,边上又是雪山,一年到头都冷。想想也就理解了,他为什么要烟酒。那地方太苦了……没想到他却告诉我,烟酒是用来跟当地人交换食物。在那边人民币用处不大,烟酒才是硬通货……”张行端晃动着水晶酒杯,六角形的酒杯在灯光下折射出迷幻的色彩。他看着那里面橙黄色的酒液,笑道,“你知道,我这种养尊处优的人,在那里简直一分钟都待不下去。老实我连车都不想下,没有空调我要死了。”

    其实当时他就发火了。他骂余程,你他妈诈骗了你父母五十万,怎么连个取暖器都舍不得买。

    余程笑了:那五十万早花了。

    他更加暴躁:放你妈的屁,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的物价?五十万在这里都能上天了,你才过来一年,你花得光?你他妈烧钱取暖的?

    余程不生气,很平静地:这里物价是很低。五十万可以造两所希望学,给教师发三年工资。

    他惊了好久不出话。缓过劲来,悻悻地道:真牛逼,还建学。希望学都是拿资助人名字命名的吧,你那学叫什么?余程学?真够难听的。

    余程笑着:余程是剩下的路,没什么寓意。我希望他们品行端正,所以……

    “不会吧?”虽然不太合适,凌鹿还是笑出声,“难道是‘行端’学?!”

    张行端无奈道:“都是套路。余程这王八羔子,算盘得精。他没钱了,三年工资发完就等我捐钱。到时候起来,学都是用我名字命名的,我能好意思不捐么?”

    凌鹿一算,如果学是三年前建好的,那到今年还真的发不出工资了。

    毕竟,它的建立者都已经尸骨无存。

    凌鹿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不敢问张行端今年有没有真的钱过去,张行端却兴致勃勃地道:“余程这个人,做任何事都喜欢一石二鸟,恨不得一石二十鸟。你知道吗,他为了省钱,建学的时候都是亲自去搬砖的。工人干活儿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帮忙,等学建好,他瓦工木工电工全他妈学会了。后来他那个卫生站差不多就是自己建的,除了买药买设备以外就几乎没花钱。想想也是,他建完两个学估计手头就没什么钱了。这个傻逼,明明是去支医的,反而把钱全花在建学上,自己的卫生站连个取暖器都没有……”

    那天,余程没跟他聊上几句,就有人来请他出诊。余程背上药箱就走了,就是后来那个在山谷里摔得四分五裂的药箱。

    张行端一个人在卫生站,又冷又无聊,就把所有棉被翻出来裹着睡觉。躺了一会儿冻得不行,他纠结一番,把他平常最瞧不上的二锅头喝了。身体总算暖和一些,他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余程没回来。张行端饿得要死,幸好车上带了自热便当。他有点高原反应,不太舒服,迷迷糊糊地又睡着,再醒来已是天亮。

    余程正在煮水。

    张行端突然想起初中物理知识,问他:高原上是不是水煮不开?

    余程道:煮得开,气压低只是沸点低。但水到不了100度,杀菌不彻底,喝了容易拉肚子。

    他把煮开的水端过来,:这是用你车上的矿泉水煮的,放心喝吧。

    张行端喝了热水,整个人都暖和起来。问他昨天看的什么病人,怎么去那么久。

    余程:肺炎。

    张行端有点不爽:一个肺炎你看这么久?你还等人家水挂完了才回来的啊?

    余程不是,给人挂上就开始走回头路了。只是路远,走一趟三个时。

    张行端一愣:路远你啊,我车借你好了。

    余程答:山路,开不了。

    “那时候我突然……心疼。心疼得受不了。”张行端点上第三根烟,然后笑,“我就跟他,我开了个医院,你回来吧,给你留了位置。”

    “他拒绝了?”

    “对,想都没想,拒绝了。”

    当时的张行端,气得恨不得揍他一顿。余程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笑着问:你搏击还练么?来,咱们比划比划。

    张行端撸起袖子就上了。然后一眨眼就被·干翻了。

    或许是高原反应的锅,或许余程这一年来真的健壮不少……当余程把他死死压在地上而他动弹不得时,他竟然感到一丝恐惧。

    他想起了当初强。暴余程的场景。余程显然也记得,于是轻轻地把膝盖压到了他的膝弯上。

    “你那次真把我弄疼了,痛到差点失禁。”余程在他耳边,呼吸灼热,“想试试吗?”

    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余程回来了。

    他无法自制地BQ了。他恐惧地期待着。

    他渴望被余程强J,他想和他在这里zuo爱,在缺氧的高原,冰冷肮脏的地板。不戴套,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甚至有高反致死的风险……他想砸烂他养尊处优步步为营的生活,想抛下一切,想做最出格最疯狂的事——甚至是对余程承认:

    我爱你,我输了,我爱上你了……

    可是余程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吻他。

    余程慢慢地松开压制,然后:我看到你车上还有一份自热便当。吃完你就走吧,这里的东西你吃不惯。早点回去。

    一瞬间,所有狂热都被冻结。

    张行端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冷静地骂:操·你妈,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让我吃两个便当就走了。还他妈是我自己带的。

    余程看着他仍然BQ的下T,平静地:我知道你是想带我走,但我不会走。你如果懂我,就该知道我在这里有多满足。我一生所求不过如此。阿端,你懂我么?

    张行端笑笑,给他比了个中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就是你和他的最后一面?

    烟雾缭绕,张行端有些出神。凌鹿看得难受,不敢把这句话问出口。

    楼下的女孩弹唱着温柔的民谣。张行端掐灭烟头,从烟盒里倒出最后一支烟,忽笑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同情我?”

    凌鹿叹了口气,不知如何作答。张行端道:“没必要,真的。现在想想,就算那次强行把他带回来,又能怎么样?余程是有意思,但时间久了总会玩厌的。对我来,他现在这个下场其实有趣多了。”

    凌鹿一惊:“有趣?!”

    张行端含笑道:“你不懂余程,他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这个人自私自利,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前后矛盾?他明明做了这么多好事,又是希望学,又是主动支医,最后甚至还死在给人看病的路上……简直是圣人,对不对?”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里头有种着魔般的神采。凌鹿看着他那奇异的眼神,忽然感到害怕:“你别了……你喝多了。”

    “我就一句话。”啪,他点燃最后一支烟,“你猜,他的死,真的是意外么?”

    凌鹿悚然道:“难道他没死?”

    “不,他千真万确已经死了。正因为他死了,这个人才值得我回味一辈子。”张行端眯起眼睛,发出高。潮般的愉悦叹息,“他这个人,多有趣啊。”

    ……后面的对话凌鹿已经不记得。张行端的话给他造成太大震撼,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张行端能懂余程了。

    ——严柯呢?

    他在环游世界的旅途中,能找到懂他的人吗?

    回去的时候,马路上很空。毕竟已经凌,整个城市都睡着了。凌鹿一路上都在想今晚的事,想着想着,就到了公寓楼下。

    当初他和严柯分手前,严柯刚付掉两年租金。房东不肯退租,因此虽然严柯不在了,凌鹿还是住在这里。

    算算,也差不多该搬出去了。现在租金已经涨到一万三一个月,他还真付不起。

    凌鹿走进电梯。不得不,这栋公寓的配置真的很好,电梯运行起来几乎没有噪音。但就是这么安静,反而让凌鹿觉得有些寂寞。他拿出手机开微博,习惯性地点进严柯的主页,看看他今天有什么新鲜事。电梯里信号不太好,圆圈转啊转的,就是刷不出来。

    当电梯门开时,内容终于更新了。严柯最后一条微博是六个时前,七点多钟的时候发的,仅仅一行字。

    “我没带钥匙,你在家吗?”

    凌鹿看着那句话,大脑一片空白。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旋律——

    Do、do、so、so、、、so。

    很轻很轻,是琴弦被拨动的低响。

    凌鹿愣愣地向前走去,看到一个男人坐在他家门口。男人手里抱着一把提琴,正低着头,用指甲轻轻撩拨琴弦。

    Fa、fa、mi、mi、re、re、do。

    《星星》。

    你都已经当网红了,还在玩儿这么简单的曲子?

    凌鹿想笑,又想哭。但他都忍住了,只是问:

    “你怎么回来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