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夜袭
下了一天的细雨到了入夜逐渐变大, 落在太液湖边的早荷上, 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声。临湖而建的水阁沉默地伫立, 几盏精致的美人宫灯随风轻摇, 在漆黑的夜色中照亮一方的天地。
身穿蓝色菱纹圆领罗袍的圣人站在水阁的窗前, 神色漠然地望着雨中的太液湖,右手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挂着的双鱼玉佩。这是他沉思时的动作, 每每这个时候,周围伺候的人都会心再心。
“吱呀。”
忽的一阵风吹过, 支起的窗户发出轻响, 离着窗户不远的书桌上几张宣纸被吹起, 露出下面一本浅蓝色封皮的《霍林河》。有内侍心翼翼上去把吹乱的宣纸整理好, 正要摆放整齐《霍林河》,一直站在窗边的圣人突然回转身, 摆摆手制止了内侍的动作。
内侍轻手轻脚退下,圣人拿起《霍林河》,翻过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卢绮娘”三字显露在了他的眼前。
“五郎还没回来吗?”他低沉地开口。
“刚刚传来消息马上就到了。”
话的是一直伺立在旁的于怀恩。
“这么大的雨李七郎就没留他住下?”
于怀恩沉默不语, 圣人不满地“哼”了声,视线落在元素周期表上, 像是跟人又像是自语道:“当日绮娘要发表文章, 协会术士多加阻挠。因着她是女子的缘故, 左一个不妥,又一个失当,最后不得不弄个化名出来。如今李七郎正大光明把绮娘的名字印在《霍林河》上, 他们怎得不出来乱吠了?”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圣人也不在意。细细看完李流光那篇讲述元素周期表的文章后,他突然问:“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李七郎,回来他身上有绮娘的影子?”
于怀恩轻声应是。
圣人似漫不经心问道:“李七郎去草原前一直是个傻子吧?”
两个问题看似没什么关联,于怀恩却不敢大意,略顿了顿再度点头应是。
“一个傻子,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绮娘留下的笔记协会研究了十几年一无所获,结果李七郎突然写了一篇文章出来,还解释的有模有样?”
于怀恩装着听不出圣人话语中的含义,轻声道:“协会方面传来消息,李流光术士传承自圣域同盟。”
“哈?”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嘲笑,“当年他们也是这般绮娘的。”
于怀恩再次沉默下来。
圣人手指点着元素周期表几个字正要话,一个内侍进来轻声道:“五郎回来了。”
“让他进来。”圣人合上《霍林河》,没有再问李流光的事。
内侍轻轻退出去,不一会沈五郎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也不行礼也不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圣人已经习惯了他的这副做派,并不生气,神色平静地上下量着他。不需要人吩咐,于怀恩和几个内侍悄无声息离开了屋子,只剩下他们两人。
像是角力又像是对峙,双方俱是沉默着。直到圣人率先破这种无形的凝滞,开口道:“你在代州没有出事,我很高兴。于怀恩大概跟你过了,回鹘入侵是计划中的事,但你出事是意外。我没想到你会离开晋阳,又恰好遇到了回鹘大军……”
沈倾墨没有回应。
圣人也没有继续解释,他惯常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能解释这么一句已经殊为难得了。
两人又一次沉默下来,半天还是圣人继续道:“你和李七郎在草原的事我都听了。郭凤虏骁勇有,智谋却一般,安北本来是颗弃子,遇到李七郎是他的运气。于怀恩你在安北不肯回来,我想着鹰大了总要自己学着飞的,便由着你留在草原。这次你们回来很好,长安和回鹘迟早有一战,留在草原……”
“我和七郎只是回来看望他的家人,过段时间还要返回草原。”
涉及到李流光,沈倾墨直接堵了回去。
圣人眉头跳了跳,思及沈倾墨为着李流光留在安北,怎么都不肯回长安的事,免不了轻哼一声:“既是李七郎回来看望他的家人,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七郎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
这句话带来的刺激不,圣人一腔郁气憋在了胸口,偏偏对上沈倾墨冷漠的脸发作不出来,缓了又缓自个把气咽回到肚里。
“不管是看谁,回来便不要再回去了。”
沈倾墨径直道:“我听七郎的。”
圣人:“……”
……
太液湖畔父子两人争锋相对之际,李流光正陪在程宛如身边照看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弟。
白白嫩嫩的婴童咿咿呀呀地叫着,时不时冲着李流光吐出一个口水泡泡。李流光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脸,眼神情不自禁带出了笑意。
沾他术士身份的光,家里上至祖父下至父亲,都没有太过在他和沈倾墨的关系上纠缠。甚至在母亲一叠声追问之际,还开口替他话。无非是他已经长大成人,如今又是术士,这些事自己便能做主,家里不需要操心。又有谁家子弟也是如此,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只要不闹过分便好。
李流光当时听了并未什么。自汉时风气便是如此,男男相好并不影响各自娶妻生子。他和五郎虽没有娶妻的算,但今日的乌龙已带来足够的冲击,不需要再引爆一枚□□。至于以后的事,看舅舅至今未娶妻就知道术士的自由程度是相当大。
在一家人简单吃过饭后,李流光陪着程宛如回了房,逗弄起什么都不懂的幼弟来。
见李流光并不讨厌孩子,程宛如坐到他的身边,神色慈爱:“七刚出生也是这般的,白白软软的,没想到一眨眼都要娶妻生子了。”
“阿娘这些年辛苦了。”李流光轻声道。
“阿娘不辛苦,阿娘只要看到七好好的,心里就高兴,一点都不觉得苦。”这是程宛如的心里话。她抓着李流光的手,含笑看着襁褓中的婴孩,“我原本想着这辈子守着七一个人就够了,但谁知道老天待我不薄,家里又多了一个九。你们两个手心手背都是为娘的心头肉,如今九还,只需慢慢长大就好。只七你……”她犹豫半天,咬牙道:“七你如果实在喜欢男子,娘也不拦你。但沈五郎风评……”
“阿娘我知道。”李流光蹲在程宛如面前,像时候那样仰着脸看她,“我知道阿娘想要什么,五郎性子偏激不假,但他对七全心全意。七初始流落草原孤零零的,如果没有五郎作伴,能不能撑到回长安还未可知。况且五郎性格并非天生如此,概因从没有母亲,圣人又多有疏忽,才会不讨人喜欢。阿娘若跟五郎相处久了,便知道五郎心性柔软,并不是外界评价的那般不晓事理。”
他的诚恳,程宛如犹豫道:“就算沈五郎像七的这样,但七别忘了沈五郎背后还有个圣人,圣人……”
李流光轻笑起来:“阿娘忘了我现在是术士了,圣人虽是天下之主,也管不到术士身上。”
程宛如犹自不死心道:“可这样一来,七娶妻生子岂不是凭白多了障碍?”
李流光听出母亲的重点是让自己娶妻生子,笑道:“七还,只想陪在阿娘身边,娶妻生子的事情不急。倒是阿娘还年轻,正该和父亲多给九生几个弟弟妹妹作伴,也免得九一个人孤单。”
“七的是。”李周书推门进来笑着接话道。他几步绕过屏风走到榻前抱起正吐泡泡的九,对着程宛如:“七才十七,又刚刚晋升术士,成家的事先不急。倒是九一个人确实孤单,有个弟弟妹妹也好作伴。”
程宛如不想话题绕到自己身上,嗔怒地瞪了李周书一眼,转头见七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中叹了一口气。
“七一天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李周书往外赶人。
李流光给父亲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又笑着哄了程宛如几句,才告退离去。待出了院子,他轻轻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今日第一关算是过去了,至于之后的事,且徐徐图之吧。
心里这般想着,他在侍女的带领下回了隔壁院子。这处院子并不大,只能称得上一句巧而精致。原先晋国公并不知道李流光成了术士,安排这处院子倒是为了离着李周书夫妻两人近些。结果如今便显得有些慢待李流光。仓促之下晋国公欲将主院腾出来,被李流光拒绝了。
因着前世的教育,李流光对于术士高高在上那一套代入感并不深。让他去抢祖父的院子住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待他进了屋,早有伶俐的侍女点亮了灯。不一会,四五名清丽温婉的青衣侍女捧着香茗、热水、帕子围到了他的面前。香风扑鼻之际,李流光略有不适地皱皱眉。他在草原将近一年,身边除了沈五郎便是蔡伸、霍节几个,放眼望去除了丹娘全是男人,差一点忘记他早年的愿望是做个吃喝玩乐,逗逗美貌侍女的纨绔。
可惜……现在有了五郎,逗逗美貌侍女估计是再无机会了。
洗漱过后,李流光无视侍女们期待的眼神,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他猜这其中大概是母亲的意思,心中好笑之余不免想到五郎,不知圣人会不会也塞几个美貌娘子给他。
不过他对五郎比对自己更有信心,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没了人扰,他一时也没什么睡意,想到杨馆术士今日转交给他的那些信,干脆斜靠在榻上一一看了起来。
最上面的一封信是范世杰术士写来的,讲他已到了圣域,路上一路顺利,到了圣域后又有郭家人接待,一切都好,请李流光不要担心。
李流光心情很好地看完,本身也没什么担心的。有郭嵩焘术士在,想来范老先生不会有什么麻烦。他开第二封,是舅舅写来的。主要提了提他走后霍林河的情况,并告知了一件事——圣域范家来人了。就在李流光走的当天晚上,三艘飞空艇载着两名三阶术士,六名二阶术士,着庆贺范世杰晋升三阶术士的名义到了霍林河。正好跟李流光错开。如今他们暂时住在工坊,短时间看他们似乎没有离开的算。
这就有意思了。
李流光想,范老先生回了圣域,结果着给范老先生庆贺的范家来人反而留在霍林河不走了。也不知他们有什么目的?他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拆开了来自郭凤虏的第三封信。内容无甚出奇的,只是简单的问候。之后曹聪术士几人的来信也差不多如此,直到他看了骆弘义的信。
“范李骆。”
李流光嘴里念着这个名字,翻开了《霍林河》第三期。很快在最后一篇讲擒纵机关的文章下看到了这个古怪的名字。据骆弘义术士这个名字来源自范家、李家、骆家三个娘子。三人合力写了一篇文章偷偷夹到骆家写给骆弘义的书信中寄到了霍林河,指明李流光收。结果李流光不在,这封信便到了舅舅手中。舅舅不知内情,将文章放到了《霍林河》第三期上。
骆弘义是在《霍林河》发行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急急便写信给李流光,半是解释半是道歉。李流光心里并不觉得什么,舅舅既是把这篇文章放到《霍林河》,必然是文章有独特之处,和文章背后的作者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霍林河不是圣域和协会,对女子从事研究并无歧视。他倒是觉得骆弘义有些大惊怪。
起来早些年圣域也是有女术士的,甚至数量并不少见。但不知为何圣域女术士越来越少,直至消失在了历史中。几百年过来,女子不能做术士甚至成为了一个众人心知肚明的约定,不知扼杀了多少女子中的天才。
想到这里,李流光提笔给骆弘义回了一封信,表明他对此事并不介意,甚至欢迎范李骆继续投稿。无论用化名也好,用本名投稿也罢,《霍林河》一视同仁,并不会和男术士区别对待。
最后一个字落下,李流光将笔投入笔洗,检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门外适时有侍女柔声提醒:“郎君,娘子让我提醒您该安歇了。”
“唔……”
李流光掏出怀表看了眼,居然都要十一点了。他原想着多回几封信,不过转念也不急在一时,便顺了母亲的意吹灯躺在了榻上。大约是刚回长安的缘故,他睡得并不怎么踏实。半梦半醒间,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睁眼便看到一个黑影正坐在榻前看着他。
“五郎?”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黑影轻声“嗯”了声,声音委屈:“七郎,我一个人睡不着。”
李流光无奈地叹口气,朝里让出半个位置:“上来一起睡。”
熟悉的气息萦绕鼻尖,沈五郎心满意足地搂着李流光,还不忘跟他强调:“七郎,我不喜欢你院子里的几个侍女,明日都换成仆役好不好?”
李流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