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失而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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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和妈妈都在。

    姥姥正在输液,她睡着。

    长长的输液管仿佛不是在往姥姥身体里注射药水,而是在一点点吸食姥姥身体的元气。

    姥姥本来就痩削的脸颊更加凹陷,如同一张在冰箱里放了很久的菜叶,脸上泛着菜青色,因为卧床时间较长的缘故,姥姥的头发有些微乱,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痰音。

    “妈,姥姥怎么样了?”

    我问守在病床边的妈妈。

    妈妈的眼里渗出泪水,就像云影里慢慢氤氲开来的光,直至噙满整个眼眶。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肺癌晚期。”

    妈妈压低了声音,那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顿时,我觉得心里像熬过一副中药,翻滚这一股不可名状的苦味。

    我愣在那里,眼里的泪水扑簌簌流了出来,我的每个毛孔都紧紧地收在一起,无法张开。

    窗外的天空像一张被揉成一团又再次展开的纸,到处都是皱褶,皱褶越来越深,终于断裂,天空像玻璃碎片般掉落下来,一片片砸在我的头上。

    姥姥听见有人在声话,慢慢睁开眼睛。

    一看是我,便挣扎着要爬起来。

    “姥姥,您别起来了。”

    我赶忙扶起姥姥,在她背后垫了一个枕头,把姥姥的被子头往上提了提,重新掖好,把打起卷来的输液管重新捋直。

    “勇娃,听你妈妈,学校在开运动会?”

    “是啊,姥姥,运动会结束了,您看,这是我得的奖状!”

    我在怀里摸索。

    我要赶紧把奖状拿出来,拿给姥姥看,让这份喜悦冲淡噩耗带来的悲凉。

    哎呀,奖状呢?

    运动服里面空空荡荡,就像人去楼空的教室。

    黑云压城城欲摧。

    本来就很难过的我,此时又被撒了一把盐,让伤口的血色在钻心的疼痛中慢慢褪尽。

    肯定是刚才在一楼丢的,被那个男人一蹭,奖状从衣服下摆滑落了。

    “姥姥,您等等。”

    我不想让姥姥高兴一下的帷幕还没拉开就宣布结束,我要去找。

    我原路返回,走到一楼防火门门口。

    地板上的血迹已经被拖净,拖把留下的水痕还没有干,像是在地板上贴覆着的一层薄膜。

    然而我的牛皮纸卷却不知所踪。

    我四下寻找,期待纸卷按照我自己想象的运动轨迹,滚到某处,静静地等待他的主人重新将它收入囊中。

    但是诺大的纸卷就像五庄观里的人参果,掉在地上不见了。

    我真想问问土地公这个鬼仙,为什么把我的证书捞了去。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一个男孩走了过来,双背在后面,像个街道办的“父母官”。

    “大哥哥,你在找东西吗?”

    男孩问我,齐齐的刘海下面一双眼睛眯成了缝,大大的牙龈让一排白白的奶牙显得更加碎。

    “是啊,我在找一个牛皮纸卷。”

    “是这个吗?”

    男孩一只从背后伸出来,举着我的纸卷,像是纽约的胜利女神高高举起的火炬。

    另一只依然背着。

    我原以为证书就会这样离开我,没想到完璧归赵。

    我接过证书,牛皮纸卷原封没动包得好好的。

    看着男孩粉装玉琢般的圆脸,我问,“弟弟,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啊?”

    “就在这里。”

    男孩用指头指着墙角处的安全出口标志灯。

    一个简略的人形左边的箭头指向的就是刚才证书停留过的位置。

    “我刚才过来玩,就看到它了。”

    我觉得我很幸运。

    “你在这里看病吗?”

    我看到男孩的背上贴着一道白色的胶布,就像给我献花的学生臂上“三道杠”中的其中一道。

    “大哥哥,我在这里住院。”

    一楼是儿科病区。

    “你几岁了?你家大人呢?”

    我看到男孩就一个人,身后并没有大人跟随。

    “我五岁半了,上大班,我爸爸,他去银行取钱去了。”

    男孩声音甜甜的,就像喇叭匣子里发出的稚嫩童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上午播出的“喇叭开始广播了”一模一样。

    “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都住了一个礼拜了。”

    “你得的什么病啊!”

    “先天性心脏病,我生下来就有。”

    想不到,这个活泼可爱,像粉红花蕾般的男孩居然有这么严重的疾病。

    “不过我不怕,我要唱着歌面对它。”

    着,男孩摇着头唱起歌来。

    “我有一双,一只左来,一只右,,,一共十个指头。”

    男孩犹如解除了坚冰禁锢的黄河水,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

    “大哥哥,我回去了,我爸爸回来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男孩礼貌地朝我摆摆。

    “再见!谢谢你了!”

    我也朝他摆摆。

    “姥姥,你看。”

    我将卷起的证书铺展开来。

    姥姥双拿着证书,仔细地看着上面她从来没有学过的文字,就像一个钦差大臣正在宣读皇上的圣旨。

    “赵勇。”

    姥姥认出了她唯一能认出的两个字。

    我记得在一年级入学前,学会在校门口张榜公示整条街上已经报名准备就学的“准学生”名单。

    三张一字排开的大黄榜,决定着谁有资格上学。

    用毛笔行书写成的密密麻麻的姓名,让我觉得深不可测,影影绰绰。

    只认识不多字的我从第一行的第一个名字看起,一行一行,一个字一个字往后看,直到最后一个字。

    几百个名字看得我眼睛鼓胀,云雾缭绕。

    终究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难道我“名落孙山”了?

    这一残酷的现实就像冷峭的北风,如泣如诉,吹得我脸上生疼。

    “赵勇。”

    姥姥拉着我的,不偏不倚地指着中间一张黄榜上的名字。

    我睁大眼睛,凑近看去,鼻尖几乎碰到榜纸,对啊,就是我的名字,没错,赵钱孙李的赵,勇敢的勇。

    “赵勇”两个字就像正在拔节的庄稼,绿葱葱的,健壮挺拔,一派蓬勃生。

    姥姥,一辈子的家庭妇女,没有进过学堂,没有进过扫盲班,不认识一个字,却端端地认得出她外孙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