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阴山(十四)
“师尊跟我来。”素容飞上山石,足尖一点,素色的衣衫飘飞,在前面引着路。
飘荡在人间的游魂无处可去,若是偶然遇上阴寒之气凝聚的深山,便留下来栖息于此处。阴山地处阴寒,自古至今魂魄飘荡,无法根除。古史中有记载,有位道长用了一年时间将山中魂魄化去,不想刚放下剑,外面死去的魂魄飘来,不过几月又阴魂满山,周而复始。
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管此处,住在临近的村落、城镇早已远远地迁移,任其自生自灭,变成一片荒芜遗忘之地。
商沉在山间一片断墙残壁中落下来:“这里有人住过。”
“不错。”
素容望着他的背影,低下头:“把师尊留在这里,让师尊受委屈,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弟子将来会找个好点的地方”
商沉转过身:“将来的事将来再。”
院落里满是落叶,墙壁倒塌,门歪歪斜斜。商沉走进坐北朝南的屋子,一边的墙已经没了,阴风阵阵,一眼可见远处的群山,西边的屋子无顶,正上是灰色的天。屋里的桌椅早已经破破烂烂,黄枯的杂草丛生,角落里几个跌落成碎片的碗碟散落在尘中,满目疮痍。
“这里住的人你猜是谁?”
“不知道。”
商沉走到那房屋的角落之处,从尘土里捡出一个生了锈的扇柄,扇柄上刻了几个字,模糊不清,低声道:“这也是几百年的东西了。”
“想必是在这里设了阵法的人。”
商沉转身而望:“你入山时看到的石碑,年岁有多久,可有几百年?”
素容不语了片刻:“字迹清晰,看起来不会过几十年而已。”
商沉:“”
有谁布下阵法之后会在山门口立石碑,刻上破解阵法的办法?而且阴山早已被名门正派封了几百年,有什么人在封印之后又进来,将破阵之法以暗语刻在石碑之上?
这石碑其心可诛,为的便是让人住进来,与这些鬼魂作伴。
商沉将那扇骨收在袖子里,看着满屋子的残败,问道:“你住的地方刚修的?”
“嗯,本来是个不起眼的院落。”
商沉道:“这里的大院落有多少?”
“院五处,大院十七处,分散在各自的山头,水牢二十余间,除了你住的那间不一样,其余的都在一座山上,各自相邻。”素容不语了片刻,“要不要去看看?”
“你现在还关着多少人?”
“十几个,都是柳叶坞和周氏的人。”
“周氏的家主也在?”
“在。”
“我有话想问他。”
素容沉默片刻:“师尊还是不要见他的面好,我不想让他看见你。”
商沉微微蹙着眉:“也好,我不见他,你帮我问。”
商沉尾随着他来到一座不起眼的山头,半山腰上横出一道阶梯,却是沿着它往下而行,延伸至黑沉沉深不见底之处。山中看守的人翘着二郎腿闲话笑,一见素容出现,忙不迭地站起来:“山主。”
“周氏家主这几日如何?”
“没动静。”那男子想了想,又赶紧,“御虚道的那几个刚走的那天他倒是问了一句,遥溪道长是不是到了。”
商沉垂着头不语。做家主的人岂有蠢的,被放走的都是御虚道的人,素容就算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到了,他也早已经猜到。
素容慢慢前行,商沉等四周终于没了看守的人,将素容的臂拉住,在他身边耳语几句。
话时热气拂在颈边,商沉的口中自是带了淡淡的香,撩得人汗毛微微竖起。素容只觉得低哑的声音在耳边,不知不觉地想起他昨夜满是欲念的低吟和浓重的喘息,一时间掌心出汗,微微攥起了拳。
“听清楚了么?”
素容撇过脸:“不心走神,没听清,师尊再一遍。”
这都能走神?!
商沉敲他的头:“我在查当年的事,你能不能用心点?”
“嗯。”
商沉的脸靠过来:“你帮我问”
话音刚落,他已然不知为何,发怔跌落在牢房中的床上。这情景刚不过发生在几个时辰之前,自己被素容紧紧地压着,全身疼痛。他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谁,似火烧般搂着素容的颈项:“你你、混蛋你敢不敢再深些?”
“敢。”
“啊嗯”好深
片刻之间他一个恍惚,忽又回到冷冰冰阴暗的水牢,商沉的身体还在颤,扶着墙脸红不已:“混账。”
话得好好的,把他送去昨夜的幻境做什么!
“弟子冒犯师尊”素容的声音有点慌,“弟子刚才不心。”
呵
混蛋这是在跟自己炫耀修为高到了何种地步?一不心就把他送进去了?
素容走过来,拉着他的臂:“师尊”
商沉暗自调息,将体内的余火慢慢压制下去,一时间眼眶里有些湿:“没事,先做正事。”没人教过他徒弟该怎么养,更没人教过他修为斩杀他几层、随意能把他揉捏于指尖之上的徒弟该怎么相处,什么都得慢慢学。
“师尊、师尊别生气。”
商沉看着他恐慌的模样便觉得心疼。当初要不是自己几次赶他走,他怎会如此怕自己离开?他摸一把素容的头:“过了,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两人沿着阶梯而下,来到水牢的底层,商沉在阴暗处避着,只听牢里安静了许久,接着水声晃动,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自牢里幽幽传过来:“何事大驾光临?”
“来找家主问点事。”
“同你没什么可的。”
“当初尸门被灭,家主是唯一亲眼见到周衡自杀之人,我想问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家主又看到了什么。”
中年男子冷冷一笑:“遥溪道长可在?”
素容的面色冷淡。
“我被你关了几个月,你半句话也不来问我,商道长刚被送出去没多久,你便来问我当年的事。你道我真的不清楚谁在暗里躲着么?”那男子冷笑,“他想问什么,让他自己来问。”
商沉望着素容,已经不能再不出声了。
他从暗中走出来,垂首望着水牢中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家主。”
周痕抬起头来,身上仍着周氏的黑色锦衣,却早已脏污遍布,水痕斑斑:“周荷暗地里查当年周衡的事,是不是你教唆的?”
“不是。周荷自己觉得当年事有蹊跷。”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你知道自己在助纣为虐么?”
“我什么,家主也不会信。因此我只想问一件事,当年尸门之中,周衡自杀,家主究竟看到了什么,临死前过什么话。”
他半天不语:“我何必要告诉你?”
“事关周氏当年上百条性命,事关我娘亲当年的死,晚辈怀疑周衡之事当年怕是有人在暗中推动。”
“无稽之谈。周衡那夜血洗周氏,我就在当地眼睁睁地看着,你我当年是眼睛瞎了?”他怒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商沉,“你也算周氏半个子孙,你娘亲当年与众周氏子弟被吊在树林,商家灭门,你就只会有人在暗中推动?”
“晚辈并非此意,也并非不思念母亲晚辈只是不想重蹈当年的覆辙!”商沉的脸色因急而变红,“周氏与周衡的恩怨化解不开,杀戮不断,可当年周衡一身的修为从哪里来?周衡杀了害死他母亲的人后一年半没了动静,又为什么会突然间血洗周氏?”
“嗯,残酷暴之人的心思,非常人能猜得透。”
“如今素容走上周衡的路子,不是晚辈直,若是不把当年的事弄清楚,周氏、柳叶坞早晚又要死伤无数。家主要维护一家子的安危,责任重大,因此但凡有一点起疑,也要将素容杀了永绝后患,此事晚辈清楚。可家主真的不想找出当年真正的凶么,家主的妹妹、哥哥当年惨死,家主不想真正为他们报仇?”
周痕的胸口起伏,呼吸沉重。
“我也不想强逼家主,晚辈只想知道,当年周衡死时,究竟过什么话,是怎样一种情景。”
他又冷哼一声:“临死前抱着一具枯骨,满屋子都是碎片,我冲进他卧房时他举起了一把长剑,了声慢着,抱起那具白骨跌跌撞撞往山间而行。我紧随其后,跟着他走到后山的悬崖绝壁,他仰天而望不知了句什么话,忽然间以剑抹了脖子,抱着那具白骨跌落山崖。当时黑夜里正下着大雨,山谷里激起数道狂风,天昏地暗。我们谁都看不清楚,大雨间带着子弟们在悬崖之下寻找尸体,可尸体流入山溪,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到。我们寻了三日,终于在山溪的两块石头之间找到他的尸身,周衡头骨碎裂,中握着一根白骨的,早已经死了。于是我们将他的尸身抬起来,送回周氏关在牢门里,直到他的身体腐烂,也化成一堆白骨。”
一时间水牢里寂然无声,只听见周痕沉重的呼吸。
当年的情景之惨烈,听着已经触目惊心,若能身临其境,只怕更是可怖。商沉问道:“他抱的那具白骨,也找到了么?”
“搜到了身上的骨,头骨却没有找到。”他冷笑一声,“后来我将那身拼凑起的骨头送给木秋的娘亲,她却一把推了,这绝不是他的木秋。她倒也聪明得很,死不承认自己儿子做下的丑事,至少回到柳叶坞里没人欺负她,让她生不如死。可见母亲为了自己好过些,儿子的尸身也可以不要的。”
“头骨没找到”
商沉的指尖有些凉:“收拾他的住处时,共捡了多少的碎片?可曾请柳叶坞的人进入碎片之中的幻境中看?”
“什么碎片?”
“家主进入他的房中之时,满屋子都是碎片。”
“三日之间人来人往,且大都忙着寻找周衡的尸体,谁会注意碎片?而且不过是碎片,人死之后还找那些碎片做什么,一把火烧了。”
商沉紧紧地皱眉:“家主是,再次进入那卧房之时,房里的碎片少了许多?”
周痕一声不响地望着他。
“是不是?”
“是。”
果不其然就是这里。商沉咬着牙:“家主好生想想,周衡跳崖临死之前,究竟过了什么?家主根本就记得,是不是?”
他紧紧咬着牙,目光冷淡,望着眼前的商沉:“他对那白骨,此生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只是不知究竟是谁害死了我们。”
商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家主听清楚了么?”
“哼。”
“家主该明白,整件事背后定然有人在推动,从周衡十年间修为突飞猛进,到炼出尸毒向周氏下,直到最后死去,房间里满是周衡记忆的幻境碎片消失大半,一直有人在暗中作梗。当年周氏被灭门,乃是有贪生怕死的周氏子弟害死木秋所致,家主知不知道这事!”
周痕的脸色忽得湛黑,像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冷冷一笑:“当年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家主果然知道。就连当初周衡如何被人陷害逃出周氏,家主也清清楚楚。家主之所以不敢,怕的自然是让人知道周氏理亏,周氏对不起周衡在先。静禅宗为了护住周氏的婴孩,死了一百多个和尚,商家为了我娘亲被灭门,周氏就没有半点的”商沉叹了一口气,“家主,你怎能如此杀了周衡又杀素容,素容一生清白,被你们逼成这样也从未沾染鲜血,你就真的忍心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杀了祭天?”
周痕的目光充血:“你们出去。”
“家主休息,晚辈打搅了。”商沉强自平静下来,“家主,你问我为什么深信素容无罪,这句话放在之前定然无人相信,可我今日亲口告诉你,那幕后之人我见过,面带青色面具,修为深不可测,像地狱而来的鬼一样,冰冷的指掐着我的脖子,险些将我用练剑斩杀。那才是真正害死周氏百多子弟的真凶。”
周痕的脸色铁青,唇轻轻一抖。
“家主信也好,不信也罢,此人将人的命看成玩物一般,周氏子弟死了几十上百,在他眼里不过像是捏死了一群蚂蚁。他之所以留着我,是因为我还有用处,还不想让我死。家主但凡有半点的清醒,也该知道现在该追杀的不是素容,周氏是生是死,柳叶坞能不能存活,全都在几位家主的一念之间。”
这番话得情绪激动,指颤抖,素容扶着他的肩,轻轻拉着他离开水牢。水牢中静得听不到人声,商沉神思恍惚地随着素容走到水牢之外,被冷风吹着,在牢门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师尊”
商沉冰凉的抓着他的,强自调息着:“容容你知道木秋的头骨在哪里?”
素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御虚道。”
“我以前只是猜想,如今终于能肯定了当年那头骨幻境中周衡背出来的柳叶坞心法,为的正是要我知道你是柳叶坞的子孙。”
着他突然间笑起来,似乎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的眼泪滴落:“容容,你可知道有多好笑?”
“好笑什么?”
“那幻境只有你能进入,因此他想让你我知道你是柳叶坞的子孙,好让你赶紧回家。可他没想到,我为了不让你看见羞耻之事封了你的眼睛和双耳,后来又不舍得你走,因此迟迟半年多瞒着没有告诉你,非要将你留到十八。”商沉抹一把笑出的眼泪,“他的盘算落空,那半年多里定然气得跳脚,于是被我逼得出了一条下策。”
“素道长?”
“不错,你没能回家,因此只能让柳叶坞来要人。”商沉淡淡地笑,“容容,早在几年前,我们就已经逼着他犯了一次错。”
作者有话要: 今明两天都能日更别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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