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真相(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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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所谓的回转自然并不算太容易。

    商沉跟随素容来到院外,远远地看他面对悬崖而立,脚步轻轻,静悄悄地站在他身边。两人一声不吭地站着,直到清晨的太阳逐渐落爬上头顶,商沉用遮着阳光半眯起双眼:“我觉得柳叶坞的子弟定然在想,这两个傻子站在这里做什么?”

    素容忍不住一笑:“弟子站在这里想心事也就罢了,师尊何必陪我受苦?”

    商沉摸摸被太阳晒热的头顶:“也没什么,你现在地位不同,就算光着膀子到处跑,柳叶坞的弟子也什么都不敢。”

    素容又是一笑:“弟子光着膀子到处跑做什么?”

    好看啊,笨蛋。

    算了,也就而已,这么好看自己留着看也就罢了,让别人看着眼馋多揪心。哪天借口要他修炼,让他脱了上衣在院里跑几圈。

    这想着想着就分神了。

    “想好了么,想认他么?”

    素容脸上的笑容忽得淡下来,垂下眼:“不知道我不认识他。”

    这不认识的意思,商沉心里明白,还是对素道长陌生的缘故。素容少年坎坷,多少年来不曾遇上过几个真心对他好的人,对人多少有些疏离。柳叶坞的子弟今日能与他称兄道弟,明日就能对他赶尽杀绝,今日把酒言欢,明日才发觉原来忌恨到想要他死。几年来他被御虚弟子折磨到几乎只剩一副骨头,被柳叶坞逼得无处可逃,离开家门、走尸门、入阴山,他如何能轻易对人动真心?

    事到如今,本已经心如止水,突然发觉自己有个父亲。他如今看似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可从昨天素道长清醒时素容那眸子里的神色来看,他心里究竟有多渴望。

    “你也用不着勉强自己,你刚与他见面,对他陌生是人之常情。刚才我与素道长话,他,只希望你这辈子能好,并不想逼你认他。”

    素容垂下头,一声不吭。

    商沉一顶他的肘:“听到了么,他不需你认他,只希望你好。”

    素容被他顶得身体轻晃,一笑:“你觉得他那么好你认。”

    “我不过而已。”商沉笑了笑,“我也并非要替他话,只是我心里知道,你若不做什么,心里总会记挂着,连跟我相处时都不见得能放下。”

    素容不语片刻:“师尊觉得我该多同他相处?”

    “你想做什么都好,来日方长,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

    素容静了片刻:“也好以后我每日来看看他,将来到底如何日后再。”

    商沉笑了笑:“日上三竿了,再不避太阳要晒成鱼干了,我们是继续在这里远望,还是往回走?”

    素容一笑:“回去我院里,我给你做饭。”

    回去时周萱和蓝英早已经吃过午饭,蓝英带着她出门散心,院子空落落没有一个人。素容去厨房做了几道家常菜,与商沉慢悠悠地吃过了:“师尊下午想去哪里?”

    “不出去了,就在这里同你坐坐。”商沉从书橱上抽出一本书来,笑了笑,“记得你我以前经常在一起看书。

    “不错只是书房的椅子硬,坐着不舒服。”素容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动,“师尊今早急急忙忙地同我出门,还未沐浴。”

    “嗯。”

    “我们去午睡。”

    “”午睡?

    素容拉着他走进一旁的洗浴房里,柳叶坞的洗浴房与别处不同,就建在素容的卧房旁边,里面一个水池子,地方不大,却幽静怡然,商沉昨夜在这里沐浴,险些在水里睡过去。

    素容走下去试了试水温:“夜里凉,还是白天暖些,师尊来试试看。”

    下水,就又要宽衣解带。

    商沉将自己的衣服脱了,脚在水里一撩,果不其然比夜里更要舒适几许。他走进狭的池子里,没好气地笑了笑:“装什么装,快点坐下来,不然我没地方坐。”

    “等等。”

    素容从水里走出去,出了浴房的门,不多时从外面带了两本书进来,放在池子旁边。他把衣服解下走进水里,一抱着商沉坐在自己身上,一拿起一本书,笑了笑:“这里的水舒服,师尊喜欢沐浴,我们在这里泡着水看书。”

    “”

    这徒弟是存心的么,以前自己同他一起看书时,混蛋时不时疲倦靠在他身上,当时他虽心里喜欢,却不敢也不想去多想,如今想来,混蛋那时不知是什么心思,自己真是傻了。

    商沉勉强一笑:“素容,以前我们一起看书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素容的目光从书本移到商沉的脸上:“想亲你。”

    商沉看着他,突得将脸一撇:“你也不怕我打死你。”

    素容一笑:“当时亲你,你必会打死我。”

    商沉突得转过脸来,一把将素容按在水池壁上,水中一阵乱响,不知做了些什么,引得素容一阵急喘,用力地压着商沉的腰:“师尊”

    商沉低头吻着他,呼吸急促:“一天到晚提醒我欠你好几年,我以前根本就没想那些!”

    “你就是欠我好几年。”素容紧紧地抱着他,“师尊用不着歉疚,弟子不过是让人吊了好几年,又让人始乱终弃罢了。”

    胡八道!谁吊你了!当初在一起时是他的错,没察觉素容的心思,后来狠心送他走也是他的错,没能察觉背后的阴谋,他心里是后悔、是歉疚,可怎么成了吊着徒弟始乱终弃了!

    简直岂有此理。

    商沉一个起身要走,素容急急地拉着他,将他压在水池旁的青石地面上,声音沙哑:“师尊去哪里?”

    忽得,屋外的院子里传来蓝英的声音:“你去房里歇着,我去做饭。”

    商沉一时间屏住呼吸,不再挣扎,大气也不敢出。素容低头没有声息地吻着他,气息也克制不少,以耳语般的声音道:“师尊别出声。”

    “素容,别嗯”他的呼吸又急起来,“外面有人”

    素容轻咽口水:“也罢晚上?”

    商沉哑着嗓子轻轻地点头,两人不舍地吻了片刻,素容站起来,把商沉的衣服递给他,低声道:“师尊请。”

    商沉不敢看他:“嗯,你在屋里待着,我出去跟蓝英句话。”

    他现在终于晓得**是什么意思,他不敢看,也经不住素容的目光,他现在根本用不着点,只是望一眼,都是满天乱飞的火星子。

    商沉披上衣服走出去,院子里的周萱正坐在树下休息,见商沉从屋子里走出来,一声不吭的,走上前抓起商沉的袖子来:“湿”

    商沉好似被人抓包似的一窘。周萱话不多,可一个字就能让他尴尬不已,叫人心惊胆战。

    商沉看着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蓝英,道:“如何了?”

    “她就喜欢到处乱走。”蓝英若有所思地一笑,“方才远远地看见一觉禅师、周氏家主、木歆、还有几个柳叶坞的长辈从院子里出来,周萱提着剑,好似很是防备,不知是为了什么。”

    商沉闻言微一蹙眉:“防备什么?”

    “不知如何,能否让素容以幻术看看周萱究竟看见了什么?”

    “昨夜同素容起过,素容并非不可,只是此是强行将周萱的回忆拖拽出来,前后十几个时辰,周萱疼痛万分不,之后五成难以恢复神智,从此变成个痴傻之人。”

    周萱本就是个痴傻之人,可那是被人下药变痴,若能找出当年究竟下了什么药,调养之下将来或能恢复神智。可若是素容以幻术强行勾取她的回忆,周萱到时候成了痴傻之人,这便再也恢复不了。

    商沉低头看着周萱:“你再想办法调理她。”

    “嗯。”蓝英紧蹙双眉,“将人变成活死尸的药我都用解药试过了,就是解不了她身上的毒,我猜不出她身上究竟是中了什么毒。”

    “你的是当今流传下来的药。”

    “是。”

    “有没有失传的药?”

    蓝英的眸子一动。

    商沉的目光沉沉:“周衡当年也修习过幻术,却与柳叶坞的幻术不同,谁也不知他那幻术是谁教的。这事我总觉得与许多早年的事牵扯不清,你不妨往失传的药上面去找找。”

    水将军、避毒珠、无人知晓的幻术,冥冥之中有只枯老的在操纵。

    蓝英寻思片刻,将中炒菜的铲子放在商沉里,笑道:“宗主给萱姑娘煮碗面,我去去就来。”

    “这”

    蓝英不等他答话,早已经去得远了。

    素容慢慢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走到商沉身边:“我给周萱煮面,师尊坐着休息。”

    周萱看着素容湿透的袖子,一声不吭。

    商沉皱着眉。是么,自己的袖子湿了就这么多话,素容的袖子湿了就很长眼色地只当没看见,你怎么对他那么好?

    商沉在周萱的身边坐下来,笑着:“今天跟蓝英去哪里了?”

    “”

    不知不觉间素容端上一碗面来,周萱好似饿得狠了,低下头用筷子扒饭。两人正看着周萱吃饭,忽闻外面有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又听木歆的声音道:“遥溪道长。”

    这里是素容的院子,他叫的却是遥溪道长。商沉开了门让他进来,木歆似乎是飞奔过来,脸上的潮红未褪:“遥溪道长,御虚道已经得知家主的事,写了封信来请道长回家。”

    商沉赶紧接过木歆上的信来,匆匆一看。

    素容走到他身边,见他的脸上不知不觉地现出凝重之色,道:“怎么了?”

    “我父亲似乎有些不好,我得回御虚。”

    “不妨事,我们今夜就走。”

    木歆一听他要走,脸上忍不住现出一丝着急之色,却咬着牙没出声。商沉知道木歆不想让素容走,可素容跟着他走已成定局,难不成看他难受就要让给他么?

    商沉只当没看见他的脸色,对素容道:“你去收拾东西,明早我们就走。”又问木歆:“素道长的身体已经安然无恙,他本就是御虚道的人,我们带他回去。”

    木歆不知该什么,僵硬地点头:“嗯。”

    商沉压低了声音:“歆公子,我知道你想要素容留下,可素容是我的徒弟,不可能会留下来,歆公子明白么?”

    木歆哑了嗓子:“遥溪道长不知柳叶坞这些年也不知有多少仇家,先前有木常在,无人敢做什么,如今木常是这种名声,传承又流落在外,柳叶坞当真不知何时会什么变故。在下也不强求容公子留下,只是想问,将来哪天柳叶坞若有了难,容公子可否出相助?”

    “此事须得问他。”

    木歆拉着他的:“在下知道容公子最听遥溪道长的话,之前是我糊涂,对道长、容公子多有冒犯,我愿跪下向道长赔罪”

    着眼睛通红,眼看就要朝着商沉跪下来:“木歆无礼,罪该万死,道长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如今木歆只求容公子不改姓氏,仍当自己是木家子弟”

    不改姓氏,仍当自己是木家子弟,便是他身上的木家传承仍旧是木家所有,将来若是魂归故里,木家传承仍要还给木家。

    这话本也算不上太过分,传承本就是柳叶坞的,将来还给柳叶坞也无可厚非。木歆为了这事而向他下跪,也可算是忍辱负重,只为保全柳叶坞,实在叫人心里叹息。只是这是素容和柳叶坞的事,他一个御虚道长,怎能插这些家务事?

    商沉皱着眉将他扶住:“歆公子莫要如此,贫道受不起”

    素容冷淡的声音从商沉的背后传来:“柳叶坞有难,我自会出相助。我虽不是柳叶坞的人,我娘亲却是柳叶坞的人。”

    木歆一动不动:“容公子”

    “我此生不会姓木,可我哪天若是死了,柳叶坞的传承自会还给你们。”

    木歆咬着牙:“多谢容公子”

    “歆公子可满意了么?”

    木歆将商沉推开,朝着素容跪下来,生硬地:“你们想必觉得我在做戏,我之前确是仗势欺人、黑白不分,这是我活该,怪不得别人。家主木常在下对木常从未生过疑,现在也如在噩梦中,难以接受。只不过这些事有便有了,却有门派在旁虎视眈眈,随时都想狼扑病虎,将柳叶坞瓜分殆尽。”木歆流下泪来,“容公子刚才的话在下感激不尽。”

    “我对柳叶坞向来没有仇,歆公子不必计较之前的事。”

    木歆捂着双眼,一声不发,声音却已经哑了:“容公子,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商沉心中叹口气。

    不公,不公啊

    素容此刻的“不计较”,于他自己来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放在心高气傲的木歆身上,却好似神仙临境,只差跪着哭喊“公子怎能有如此容人雅量”了。

    素容弱时,旁人可以赶尽杀绝,那时若是有人对素容一句好话,信他一点,素容此生也不会忘记,可那时偏偏没有。

    倘若素容如今还是弱,旁人想要求他的原谅,既不会下跪,也不会低声下气。因为对一个弱之人,冤枉也就冤枉了,对你声“对不住”已经是宽容大方,弱之人接受不接受无关紧要,而且一个弱的人能做什么,即便心里不好受也不得不接受。

    可若是对一个有所求之人求原谅,那便不同了。自己的命捏在那人的上,自己没有半点能威胁此人之物,偏偏要他的原谅,因此只剩下一个求字。心高气傲如木歆,如今对素容下跪实在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这时他的跪未必真心,可素容这一句“不计较”,却实实在在收服了木歆。

    不公、不公啊

    混蛋哪有半点容人的雅量,之前有半点对他不住,他也要翻来覆去地上好几次。如今之所以能“不计较”木歆当年的所作所为,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些人无关紧要罢了。

    记得之前听过一个故事,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其中一个平时话便有些伤人,这天话也多了,了几句讽刺身边朋友的话。之后他见那朋友静静地不出声,道:“我刚才伤到你了?你别往心里去。”那朋友听了哈哈大笑:“我在想我出门时有没有关家里的门,谁我在想你的话了,我连想都没想到你。”

    因此,伤人的人总以为自己有多重要,穿了,旁人根本都把他当成放屁罢了。

    这些人入不了素容的心,因此他们冤枉他时根本不能让他多难受,如今他们后悔莫及想求原谅了,也根本不能让他有多少欢喜。

    正因不爱,因此连恨也不深沉。

    原谅不了一个人,并非气,只是太在乎。若是本对他们不屑一顾,原谅也会来得容易。

    得不到素容的原谅,到底,正是因为他喜欢自己。

    一句话,素容爱死爱死自己了

    “师尊你笑什么?”

    商沉急忙垂下眼:“嗯?”

    素容望着他,悄声道:“你在笑。”木歆还在跪着呢,笑什么

    木歆一脸发懵地看着他。遥溪道长怎么也是御虚道的兰蕙君子,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着,他笑什么?

    商沉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低着头道:“歆公子莫怪,素容能与柳叶坞冰释前嫌,贫道甚是欣慰。”

    罢了罢了,本来还原谅不了木歆,细想也该跟素容学学,素容已经洗清罪名,又同他计较什么?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