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夜东篱推开屋门的时候, 少爷还在摆弄手腕上的花环,听到推门声赶紧放下手坐直了身体, 目光散乱的望向前方, 一副我才没有很喜欢花的样子。
却见夜东篱抱着双眼闭合的母亲,满面萧索。
“你们……”
少爷站起来还有点懵, 看了一会, 忽然笑起来。
“哦,你们又合伙来骗我, 上次装晕骗我给你做功课, 这次我才不上当呢。”他走过去抓着华沙夫人的衣袖摇了摇, “行了母亲别装了, 醒啦醒啦!”
可是摇了半天, 装晕的人也没有醒, 反而看到滴滴答答的血迹顺着袖口淌出来, 浸了少爷满手。
他看着指间的血迹, 手指开始抖起来,看着夜东篱问:“这么回事,母亲她……”
夜东篱垂着眼一语不发, 少爷喉咙间发出呜呜的气音, 扑过去推开他,摸着华沙夫人的脸颊。原本吹弹可破的皮肤已经硬得像一块风干的馒头。
少爷一拳捶在夜东篱的肩膀上。
“到底这么回事!母亲她怎么了!”
“娘亲死了……”
他对上少爷悲痛欲绝的目光, 眼神空洞的像是陵墓里陪葬用的陶俑,缓缓道:“她为了救我被镇珠所伤。”
“镇珠?”
“我昨晚去调查魔尊失踪的事情,无意间跟着左护法进入了一条密道, 看到他跟魔尊在商议有关镇珠的事,后来我不心暴露,被追杀,娘亲她及时出现救了我,但自己被镇珠中。”
夜东篱抱着华沙夫人的手臂紧了紧,“娘亲是因我而死。”
少爷的视线在他跟华沙夫人之间来回游荡,表情越来越混乱,痛苦、迷茫、无措,各种情感交织缠绕在一起,他感觉自己的心快要承受不住被撑爆了。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夜东篱的胳膊,“那父王呢!你不昨晚也看到他了么,父王他有没有事?!”
夜东篱对上少爷破碎的眼神,好像迷失在无尽的黑夜中,企图抓住最后一丝光明。
他嗫嚅着嘴唇,手背上的青筋在一根根的突起。
他开口话,心跳远远掩住了喉咙发出的声音。
“他被对方控制住,暂时无法脱身。”
少爷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像是绝望,又像是庆幸。
父王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可是连父王都奈何不了对方,他又能如何?
少爷跪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痛苦,他从没像此刻一样感到自己无能过,母亲被杀,父亲被掳,他却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夜东篱抱着华沙夫人缓缓跪在少爷面前,“没有魔尊和娘亲,你还有我,我是你哥哥,会永远保护你。”
少爷流着眼泪大声吼,“连父王都只能束手就擒,你又能做什么!”
虽然他嘴上这么,可手却紧紧抓着了夜东篱的衣服,就像夜东篱的那样,自己今后只剩下他一个亲人了。
夜东篱将少爷和早已凉透的华沙夫人抱在一起,“你知道的,我的箭从来没有射不中的东西,等我准备好,用箭射死他把魔尊救出来。”
“真行吗?”
“嗯。”
夜东篱从出生以来过数不尽的谎话,但他从来都是无关痛痒,甚至抱着一种游戏人间的心态,唯独这一次,他切切实实领悟了什么叫切肤之痛。
他无法想象等到明天来临的时候,他要怎么办,魔尊已经知道他偷窥到了镇珠的秘密,必定是想将他除之而后快,可他若离开,少爷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他抱着怀里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副温暖的身体,眼中的泪抑制不住弥漫了视野,他已经因为自己的无能失去过一次,难道还要再失去一次吗……
他跟少爷挖了个坑,把华沙夫人的尸体埋在了府邸的东墙下,填好土,夜东篱在土包上种了一片白色的花。他知道如此也是徒劳无功,毕竟半泽荒没有阳光,估计不等花生出根就要枯死了。
但无妨,枯萎了他再种便是,只要他还有命在。
整整一晚,夜东篱都在书房里乱窜,看着满屋子的古典巨著,他翻开哪个都像见了鬼画符一样,字都认识,可现在他脑子乱得一团浆糊,根本一个笔画都看不进去。他开始后悔没听少爷的话多读书,现在明白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做任何事一向都游刃有余的他,开始体会到什么叫没头的苍蝇乱撞,焦虑充斥在他的脑海里,把他那颗七窍玲珑心都塞得死死的,一条缝都剩不下。之前一眨眼就能蹦出数不清的鬼点子,现在却是江郎才尽,屁都想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把上箭术课用的弓箭拿出来,仔细擦拭干净放在桌上。等着明天若是魔尊找上门来,就拼个鱼死网破吧。
可没想到,第二天整个魔宫普天同庆,魔尊出关了。而且要十八位皇子,十二位公主都去大殿受诏。
夜东篱接到消息时整个脸都是煞白的,魔尊突然出关,这就明镇珠已经差不多炼成了。那他为何没有上门来杀自己?这完全不合常理。
少爷却是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我就知道父王神功盖世定是能败左护法那贼人。”
他换上朝服算去大殿听诏,正了正头上的玉冠,一转身却见夜东篱还杵在原地一脸活见鬼的表情,走过去用肩膀撞了对方一下。
“想什么呢,快点换衣服走啊。”
夜东篱看着少爷蹙紧了眉头,思忖道:“你去大殿禀告父王,我有要事在身就不去听诏了。还有,娘亲临死前要我转告你,不能去拿镇珠,不能继承王位。你要谨记。”
少爷本来还想追问,到底什么事这么重要,连父王的诏令都不能去。但听到后面提起了华沙夫人,少爷眼神暗了暗,好像得知父王得胜归来也没有刚才喜悦了。
夜东篱大概是得了母亲生前的指令,要去完成什么事吧。
遂点点头,“那好,我会禀告父王的。你诸事心。”
夜东篱拉住了转身要走的少爷,“你就不奇怪娘亲为何不要你拿镇珠承王位?”
“好奇啊,但母亲都走了,她这么肯定自有其用意。我听她的话,而且”少爷看向夜东篱忐忑的模样,“我相信你。”
……
少爷走后,夜东篱哪都没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捂着脸全身抖得筛糠一样。他刚才面对少爷时特别害怕,害怕的不得了。如果他真的追问下去,自己恐怕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
可是他不能,至少暂时还不能。那样简直跟告诉他父亲死了没什么两样。
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可是那孩子却看着他的眼睛相信自己,他,真的值得相信吗?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每天的话十句有九句半是假的,为何要如此笃定的相信他,为什么……
夜东篱像是自暴自弃一样坐在家里想到天黑,等少爷回来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没有换过
少爷还以为他已经办完事回来了。
“东篱哥,明日父王要选储君,要所有的王子跟公主都一并参选。你要去吗?”
夜东篱抬起头,就看少爷手里抱着一只盒子,不用开盖就能嗅到弥漫出的阵阵异香,夜东篱萎靡不振的精神一下被提了起来。
“这盒子是什么?”
“哦,这个是南枝香。父王明日选储大典要去先祖庙朝圣,每人都要用它沐浴焚香。”
完将盒子开展示给夜东篱看,只见一截拇指粗的乌黑树枝静静躺在锦盒中央,茎结处生着几个还没来得及萌发的幼芽儿,上面系着一根红色丝线,把整截树枝的下部都缠满了。
夜东篱伸手将树枝拿起来,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顿时一股迷乱的香气顺着鼻息直冲天灵盖,他感觉丹田里的气息开始迅速暴乱起来,毫无章法的到处乱撞,他闻了两下赶忙将南枝香放下,屏息运了十二个周天才稍微平息。
少爷看他神色古怪,不禁好奇道:“这香料有什么问题?”
夜东篱看着盒子摇了摇头,“应该也是安神香的一种,不过效用太强了。”
普通的安神香能舒缓经络,让人对外界的反应减缓减弱,白了,就是麻痹人的知觉变得反应迟钝而已。
可这盒子里的南枝香,却是厉害百倍。连掩在七窍上的灵口都能控制不住的自动开,灵力抑制不住的外泄,若是真用这个沐浴焚香,恐怕明天一整天都会精神恍惚,四肢无力。
魔尊的用意非常明显,他是想借明天选储大典一事,把这些王子公主的灵力都献祭给镇珠。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少爷他们不都他的孩子吗?虎毒还不食子,他竟然为了一统六界就做到这种地步。
难道是被什么蒙蔽了心智?
夜东篱想起华沙夫人生前交代的话,一定不要让无拘得到镇珠。莫非她清楚这镇珠的来历,知道若是拿到镇珠就有不祥之事发生……
他看着拿着南枝香准备去沐浴的少爷,忽然叫住他。
“选储大典你不能去。”
少爷回头诧异的看着他,想了想,似乎明白了夜东篱的用意。
哎一声,摆了摆手。
“你放心,母亲交代的话我不会忘的。明天若是父王要传位于我,我会当面拒绝的,他若知道这是母亲的意思定不会责难我。”
夜东篱走上前,一把扣住他手里盛放南枝香的盒子,看着少爷有些茫然的眼睛一字一顿:“明日选储大典你不能出面,无论你做何选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两个隔着一寸来宽的距离相互凝视,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复杂难懂。
少爷不满的嘟起嘴,想从他手中把盒子抢下来,可夜东篱抓得十分牢靠,他扯住盒盖用力一拉,自己反倒被拉了个踉跄。
顿时恼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都了不会继承王位不会去拿镇珠,你还不信我吗?不然明日大典你就一直站在身边看着我,这样总行了吧!”
都退一步海阔天空,自己这个当弟弟的做出让步,他这个当哥哥的总不能不给面子吧。
可没想到,夜东篱还真胡搅蛮缠到底了。
他将盒子咣一声扔在地上,“这不是你拒不拒绝的问题,你要是信我,明天就不要去先祖庙,不要见魔尊。”
“为何?”
夜东篱视线一遍遍掠过少爷愤怒不解的表情,喉间艰涩的滚动许久,开启一道缝隙的薄
唇还是缓缓落下。
“不为何。”
“……”少爷像是傻了一般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伸手推开夜东篱要去捡地上的盒子,“你管我,本殿下还非去不可!”
他蹲下刚要拿起锦盒,就感觉后脑一痛,昏迷前只见夜东篱站在身后了句话,至于的什么他却听不真切了。
夜东篱拦腰抱起昏迷的少爷轻轻放在床上,盖好锦被,放下帷帐,慢慢退了下去。
离开时他将盒子里的南枝香取出少许,放在桌上的灯油中,伴着异香的白烟缓缓升起弥散于整个寝殿内。
夜东篱深深吸了一口,眼泪不自觉夺眶而出。
“做个好梦吧。”
……
他回到自己寝殿看最后一眼,还是乱得无处下脚,物品并不多,可他拿了东西从来不会物归原处。桌子上只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乐谱,很多都是从魔音集上誊抄的片段,只有少数几张是他自己一时兴起胡乱写的。
夜东篱把那些乐谱统统扔进了屋角的火盆里,付之一炬,临走时只带走了三样东西:华沙夫人送他的白**箫,右护法送他的天血玉珏,以及他昨晚擦拭干净的弓箭。
虽然带上这些基本也没什么用,他跟魔尊就算赤手空拳都不是对手,何况对方身上还带着镇珠,他带上的这些,基本也就能当个陪葬品了。
不过也比手无寸铁也踏实点,他在华沙夫人面前答应过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自己,到时候他拼命反抗最后死在魔尊手下,也算是不负所望,毕竟他已竭尽全力。
夜东篱发现自己抱着必死的心态后,他反而没有之前那么焦虑了,如果明天他替少爷被镇珠吸干灵力,也许就能救少爷一命。
可若那镇珠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呢,总是要源源不断的灵力才能发挥作用,那魔尊难道要用整个魔族的子民陪葬?
他叹了口气,这好像也不是他能管的了。一统六界是魔尊的野心,拯救苍生那是天界那些大罗金仙才该考虑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要了半辈子饭的混子啊。
“混子……”
夜东篱喃喃自语,忽然把头转到了东边左右护法居住的院子。
对啊,他俩家里肯定藏着不少宝贝,至少要比他这把破弓箭厉害多了,不过右护法又正又直,他收藏的那些家伙估计自己用了会不大称手,左护法的宝贝倒是可以考虑借来使一使。毕竟歪门邪道跟他更配点。
于是夜东篱一转身,就翻墙潜入了紫云斋。
这回一进院门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整个宅子都弥漫着一股烟火味,走近一看,院子被毁的一片狼藉,那些假山之类的布景基本被砸得千疮百孔,地上全是大大挖出来的窟窿,连门上的竹匾都没能被逃得过粉身碎骨的下场。
这事估计十有八九是魔尊干的,因为左护法临死前给了他一掌,不过他有镇珠护着也没怎么样,犯得着跟一个死人记仇,把人家府邸给毁成这样么。
夜东篱前后左右转了一圈,最后从一扇还是完整的窗子里跳了进去,还好屋子里没多大的烟火味,书架上那些摆件也基本完好如初。
他每个盒子都仔细翻看了一遍,发现里面装的不是字画卷轴,就是古董花瓶什么的,完全没有一个能被称之为武器的东西。
夜东篱叹了口气,心想这趟大概是白来了。
他颓然的坐在书案前的太师椅上,向后仰躺,把椅子前腿翘了起来,哼着曲调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晃着。
就听书案两侧突然传来咔哒一声,从中间裂开一道一掌宽的缝隙,一只长条锦盒从缝隙间缓缓升上来。
夜东篱看着锦盒
呼吸都屏住了,莫非这就是传中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知道他陷入绝境,特意让他无意间开启左护法留下的机关,得到能攻克镇珠的法宝?
这个念头在夜东篱脑海里一闪即逝,他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要真是那么厉害的东西,左护法干嘛自己不拿去用,谁又不是傻子。
夜东篱叹口气,算了,就算没用也是机关巧合被他发现的,也算一种缘分,他总不好辜负上天的安排吧。
他起身把锦盒上的盖子慢慢推开,就看一副卷轴画躺在里面,纸张雪白,带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夜东篱将卷轴双手托起心展开,发现这幅画跟墙上还有花瓶上画的万里江山图是同一副,只不过这卷轴上的画多了两个站在孤舟上的人,他们背对着画面比肩而立,一个白衣飘飘风骨傲然,一个身姿挺拔稳重深沉,很明显就是左右护法。
夜东篱目光向下,看到了卷轴下的落款,‘梵迦’,没想到这幅画竟然是右护法亲手所画。
想起那夜临死时,两人相互依偎的样子,夜东篱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莫非他们之间……
可他们明明都是男子,虽然左护法平时的装扮确实有些阴柔,但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做事光明磊落从不拖泥带水,跟女人更是沾不到半点边,而右护法成天不苟言笑,别喜欢男子,根本就看不出他还会喜欢人。
为何他们会是那种关系?
夜东篱看着卷轴上的画,又看了看墙壁和桌子上的花瓶,心里怪异的很,却又生不出任何嫌恶感。反而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原来左护法的愿望,是跟右护法一起去人间看看阳光普照的锦绣河山。
虽然最后他们没有去成人间,但至少还是在一起了。希望他们下辈子不要再托生在魔族,即使做不了人,变妖,变怪,哪怕变成一棵树,一只鸟,一条虫都不要再变成魔族子民。
在这暗无天日寸草不生的地方,实在太痛苦了。
……
夜东篱将卷轴好好收起来放回锦盒,结果卷轴归位的瞬间,乌黑的书案上忽然显现出一排排奇异的纹路,那纹路时隐时现,不仔细盯着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
他举着火折子趴在书案上看了半天,才发觉,这上面竟然刻着一段乐谱,正是失传已久的‘百华章’。
“原来左护法也懂音律。”
夜东篱摸索着桌面上的‘百华章’嘴角绽开一抹笑意,想不到临死之前还能有幸瞻仰此等神曲,还真是三生有幸,也不枉他苦学那么多年的洞箫了。
可是看着看着,夜东篱发现好像不大对劲。这‘白华章’中间的部分貌似被改动过,调子从这里急转直下,变得越来越紧促,若不是反应够快的人根本跟不上如此变幻无常的音调。
以前倒是听,有人将琴音中融入功法用来杀人的,可他本人却是没看过,莫非这段被改造的‘百华章’也暗藏着什么杀机?
夜东篱盯着中间的部分,摸索着拿出了腰间的洞箫,跟着上面显现出的乐谱尝试吹了一段,一开始实在跟不上,断断续续的,五个音能吹错三个,后来反复试了几十遍,总算能稍微连起来一点。
当第七十三遍,他终于能把中间部分连起来吹奏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就听身后的屋子里接连传来咚咚撞墙的闷响。
夜东篱吹奏的声音不停,一边吹一边走进了隔壁的屋子,进门一看,屋顶上悬挂的几只养蛊虫用的冰盒,都开始无风自动的摇晃。透过渐渐融化的冰层,依稀能看见几只相互缠斗的蛊虫,头部闪烁着刺目的红光。
他忽然想到昨晚左护法临死前他要助自己一臂之力,莫非他指的是……
夜东篱看着手里的洞箫,忽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