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魔族男子成年后, 四颗犬齿会相继脱落,然后长出相对平整的牙齿, 颌骨渐宽, 相貌也会随之改变。
可夜东篱这颗犬齿却不是自然脱落,而是在讨饭时被围殴中一拳掉的。
牙被掉的时候, 溅了满脸的血, 那一瞬间他几乎没反应过来。随后剧痛铺天盖地袭来,疼得他几乎合不上嘴, 在破山洞里哼哼唧唧躺了一天, 喝口水简直比下了十八层地狱还难受, 还是余从家里偷了些药粉在伤口涂上, 才勉强制住痛楚。
后来夜东篱把那颗犬齿用绳子串起来, 挂在脖子上, 偶尔需要划刻些坚硬的东西时会用到它。
清作走的时候, 他想着总得送点什么给对方留个念想, 可这些年他这荒主当的,也捞着什么油水。反倒是当初从魔宫里搬出来的那些旧物,都被他东送西送的, 早就没剩几个。
何况天界可是出了名的地大物博, 人家一重天上的宝贝,估计比他整个半泽荒加起来都多, 他那些破烂哪还拿得出手。
后来他不知抽了什么风,就把那颗陪伴自己多年的犬齿送了出去,虽然不值钱, 那好歹是自己的一份心意。当时清作看着那颗犬齿的目光,不嫌弃也差不多了,他还以为对方出了半泽荒就得随手扔了,没想到竟还带在了身上。
听着夜东篱止不住的笑声,清作垂着眼并不看他。
一旁的夜无拘却是瞄着清作的衣领眯了眼睛。
虽然夜东篱刚才只是拉了一下就被清作扯回了衣领,可他还是看到了,那条挂在脖子上的红绳。
那明明是夜东篱的东西。
三人回到家中又围在堂屋的桌前了一会话,孩子们也是许久未见清作,都抢着要娘亲抱抱。最后年糕窝在清作怀里沉沉睡去,夜东篱也只好结束了今天的谈话。
只是看着年糕叹了口气。
清作停下脚步看他,“怎么?”
夜东篱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羡慕,我时候都是天天被人来去,踢来踢去,还从没人这么抱过我呢。”
清作看着他的被火光晃得忽明忽暗的侧脸,许久才道:“我也没被抱过。”
对上夜东篱惊诧的目光,他缓缓垂下眼睫。
“我只记得他们每日都很忙,忙着斩妖除魔,忙着拯救苍生。”
“那你不寂寞吗?”
清作看着怀里的年糕,“还好。”
夜东篱看他这副淡漠无情的样子,忽然有种不上来的心疼。
有人曾过,表面上越是爱笑的人,内心就孤独,外表越冷漠的人,心里其实最渴望温暖。
见夜东篱站在对面,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清作只当是他在思索一些事情,也不便扰,抱着年糕转身要去卧房,忽然就被夜东篱从身后抱住了。
温热的体温袭来的一刹那,清作还有些茫然,直到看着那双手臂环在自己肩膀,才意识到夜东篱正在抱着他。
“你……”
他心口骤然发紧,一种未知的心悸感袭来。他想要挣脱,却被夜东篱断。
“就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也不知道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身后那副温暖的身体才缓缓撤离。
看清作被自己抱得浑身僵硬,夜东篱顿时有些想笑。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还不去睡觉要跟我再抱一会啊?”
看着清作抱着年糕走出门外,夜东篱才扑通一声,腿软的坐在了椅子上。胆战心惊的摸着自己怦怦乱跳的胸口。
真是奇怪,怎么抱个男人还这么紧张?
遂左手对着右手狠狠拍了一巴掌,笑骂:你可真是没出息啊。
清作回到卧房把年糕放在床上,站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某处,若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他的目光一片空洞,不同于以往的专注冷冽,只是单纯的发呆。
夜里从来不休息的他,也和衣躺在年糕旁边,双眼闭合,眼前却还是会浮现刚才夜东篱从身后拥住自己的一幕。
以及那温热的手臂,还有发丝间的暖香。
清作一向偏寒的体制,此刻却也浮出一层热汗,湿了原本清爽的发丝,成股留下。
正当他眉头紧锁想要将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邪念赶出去时,一只手忽然拉动了他脖颈上的红绳。清作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缓缓睁开眼睛。
是夜无拘。
顿时方才心中的炽热云消云散,不紧不慢的起身坐起来。
夜无拘看着他,不自在的想挣脱,却被清作抓得死死的,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把那颗犬齿给我。”
清作抬眼看着对方,“为何?”
“你根本不知道男子的犬齿在魔族代表着什么含义吧?我跟你实话吧,犬齿象征着长大成人,男子会把自己的脱落下的第一颗犬齿送给心仪之人当作定情信物。你还要我继续下去吗?把他那颗犬齿给我!”
清作淡淡垂下目光,眼睫轻轻眨动。眼中异样的光芒一闪即逝。
“这他送的,你有什么资格要?”
这句话把夜无拘问的一愣,以前只感觉清作这人一副木头疙瘩样,充其量就是脸长得好看,你什么他都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想到此刻竟也会出这么凌厉的话。
问他有什么资格?呵呵,简直可笑。
“就凭我觉得你们这样恶心,夜东篱那家伙离经叛道惯了,帝君你总不能跟他一样胡闹吧,这要是让天界知道,恐怕会让你们仙族在六界中的威望一落千丈。”
他这话里藏刀,威胁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了,清作怎会听不出来。
可他却毫无反应,只是弯了弯嘴角。这似笑非笑的表情,把夜无拘看得分外恼火。
“你笑什么!”
“你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就不怕你们魔界也跟着遭殃。就如你所,六界之中天界的威望本就颇高,而你们魔族却是臭名远扬,就算你出去,听你的人也微乎其微。不信你大可试试。”
没想到清作竟然会这么算,夜无拘为他出乎意料的反应感到焦躁,可现在唯一能然夜东篱陷入万劫不复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已经等了几万年,怎能如此容易就放弃。
为了父王跟母亲,绝不!
稚嫩脸庞上的慌张无措渐渐收起,浮现出阴郁的笑容。
“这犬齿你不给也可以,我现在就去叫夜东篱,让他当面把那颗犬齿从你那要回来给我,你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别忘了他可欠了我两条命。帝君也不想他难堪吧?”
嚣张的态度,势在必得的模样。
清作看着他脸上横贯的刀疤,握紧了袖子里的手。
他从脖子上摘掉那颗犬齿,递过去:“他对你很好,你如此待他,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拿到犬齿的夜无拘冷笑一声,“后悔?这两个字我原封不
动的还给帝君。很快要后悔的人是你,不是我。”
他俯下身,对上清作那双寒气四溢的眼眸,笑容越发灿烂。
“自古以来帝王后宫都会有数不尽的妃子,可是却没一个他爱的,那是因为帝王注定不能钟情于一人,否则那就是一个国家的灾难。而夜东篱,就是你的灾难。好自为之吧帝君。”
……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清作要走的晚上,夜东篱还有种恍惚昨天才刚见他的感觉。
他提前去集市上买了各种各样的糖,背着孩子偷偷摸摸给清作装了一大包。
“回去慢慢吃,吃完再来找我,我们半泽荒的糖可跟你们天界的不一样,吃一颗能甜一天。”
清作看着手里糖微微颔首,“多谢。”
“谢什么,咱们谁跟谁。”夜东篱揽着他的肩膀轻拍了几下,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眼里细碎的流光。
“我这两次都是我送你礼物,你回趟天界怎么也没给我点回礼啊?”
清作看着他,张开嘴唇又缓缓合上,好像想什么又不方便的模样。夜东篱摆摆手,“算了,我逗你玩的。你能抽空来看我一次我就谢天谢地了,一路顺风。”
待对方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风洞里,夜东篱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淡去,眼中闪闪发亮的影子也随着那道风清月白的身影一同消失殆尽。
当神仙真的很适合他啊,挂着云端高不可攀,是他这种鼠辈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对象。如今却能跟他称兄道弟,互赠礼物,已然应该知足。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想奢求呢。
他一转身,就发现一只流光蝶正盘旋在后方,顺着视线缓缓降落在夜东篱的肩膀上。
他忽然想起刚才清作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原来是想这个。他抬手捏着流光蝶的翅膀,仔细看着它头顶,露出一抹淡笑。
果然啊。
他把自己的犬齿送给清作,清作把元神所化的**送给他。他们都把自己身体曾经的一部分送给了对方。
之后的日子夜东篱把灶房里那些失败的酒都到了出去,坛子刷干净,开始腌制咸肉了。
他倒不是放弃了神仙醉,只是算缓一缓,等到来年春天再继续。
可还没等到春天,就发生了一件意外。天界有叛党发动宫变,把清作囚禁起来,算推举出新的帝君取而代之。
听夜无拘这个消息时,夜东篱正在切咸肉,这一刀剁下去,案板上瞬间红了一片。
“宫变?从哪得来的消息,你确定吗?”
夜无拘一边点头,一边呼哧带喘的,“当然!天界那边亲自传来的消息,还带了信物呢。”
着就把那颗犬齿递给了夜东篱。
夜东篱拿着犬齿眉间一蹙,捏在手里反复确认,还真是自己的那颗。别人不,清作肯定不会把自己送的东西随意交给别人,难道真的出了大事。
可转念一想还是不对,就清作那性格,挨了刀子都不带吭一声。怎么会主动跟自己求援,实在不合常理。
夜东篱迟疑的眼神被夜无拘尽收眼底,他赶紧出事先准备了好久的辞。
“送这信物的不是帝君,是上次跟他一起来的那个穿青衣的。他帝君现在昏迷不醒,也是没有办法才跟你求援的。还若是再迟些,帝君就要被下放到无极冰原了!”
尽管他的有鼻子有眼的,夜东篱还是对这突然发生的宫变有些摸不着头脑。
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
“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有乱党发动宫变?清作一直恪尽职守,根本没理由啊。”
“怎么没理由!”
夜无拘看他一副依旧不为所动的样子不免有些心急。
“上次他来半泽荒找你叙旧,其实是背着天界那些上神偷偷跑来的,结果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把这件事捅了出去,外界现在都传帝君跟魔界交往甚密,尤其是与你这个荒主。”
听到罪魁祸首竟然又是自己,夜东篱也有些六神无主了。
夜无拘见他神色略有动摇,赶忙乘胜追击道:“虽然咱们都心知肚明,魔族这些年一直都窝在半泽荒安分守己,可外面的人都不这么想啊。天界那些觊觎着帝君之位的人就借题发挥,发动宫变把清作推下台。你也知道他那木讷的性子,别人什么他都不会反驳,更不会对他的臣民动手,最后肯定就落个束手被俘的下场。”
夜东篱喉咙艰涩的蠕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响。朝夜无拘摆摆手,意思让他先下去,自己要仔细想想。
见他半信半疑,夜无拘也不再催促,否则过犹不及,再画蛇添足反倒坏事了。
他起身走出去,将门关好,缓缓离开。
夜东篱摊开掌心,看着手里的犬齿叹了口气,将袖子里的流光蝶放出,却发现这蝴蝶周身的光芒竟淡了许多,而且若隐若现的,一点不似当初那般闪亮耀眼。
这流光蝶是清作元神所化的**,若是流光蝶变得虚弱,那多半是本体出了状况。
毫无疑问,现在清作的情况真是不妙了。
夜东篱一下站起身来,强行稳住心神。现在他要带人去天界救清作,可是镇珠又不能离开半泽荒,这要怎么办?
焦头烂额中他一下想到了什么,俯身把垫在桌角下的古籍拿出来,这都是他时候在魔宫无聊时发时间看的,上面记载了一些失传已久的秘术。
虽然有逆天改命之效,但所用方法都太过残忍,而且付出的代价也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
可现在,他就是不能承受也得承受。
夜东篱翻开古籍,照着上面所记载的方法,用禁术给自己做了一块替身牌。这张牌可以代替他的肉身挡去一半灾害,而代价便是要损耗他一半的寿命。
虽然代价很大,不过现在想要暂时离开半泽荒也是别无他法,镇珠在他体内,早就跟他的血肉融为一体,是他身上长着的第二颗心脏都不为过。若是带着镇珠离开,结界必定会土崩瓦解,到时候数万魔兽倾巢而出,六界覆灭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但这块替身牌上有镇珠的气息,他会代替自己在半泽荒镇压结界,但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七天,若是事情顺利来回也足够了。
夜东篱将替身牌放在枕头下,赶忙拿着荒主的令牌跑了出去,并没留意到,一双眼睛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躲在窗缝后偷看着。
……
夜东篱一路跑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犯起了难。
虽然魔宫覆灭后,他在半泽荒做了几万年荒主,可是他手下却没有一兵一卒,就连那所宫殿都被他献出去供全族人使用,身上就只剩下这块破木牌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现在就算他以荒主的身份一声令下,肯心甘情愿跟着他去天界平定宫变的人也没几个,或者,根本就没有。
毕竟仙族跟魔族之间的仇恨已经是历史遗留问题了。自古正邪不两立,当初魔族跟仙族以半泽荒的结界为界限,井水不犯河水,魔族这些年出过那么多乱子也没见哪位大罗金仙下凡来管,现在天界发什么了宫变,凭什么就要求魔族子民跟着他一起去拼命。
况且就算他们是一片好心仙族也不会领情,不定还以为他们心怀不轨,算趁火劫去了。
掺和仙族内部的纷争,对魔族来是百害而无一利,可对于整个六界而言,却是一场势在必行的营救。
想到清作那张总是倥偬的脸,想到他拿着荷包偷偷看里面的糖又舍不得吃,想到他被自己抱住浑身僵硬的样子
,想到那只光芒渐渐褪去的蝴蝶。
夜东篱握紧了双手。
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亦不该没落。
变化之城的楼顶,夜东篱振臂高呼,街道巷路过的人都停下来仰望着他。开始还以为这位荒诞不经的荒主又要跟他们开什么玩笑,当他出要带人去天界营救被囚禁的帝君时,所有人霎时间白了脸,甚至有人当场脱了鞋子扔上去丢他。
“让我去救天界那帮狗杂种!凭什么!他们杀死我们的先辈亲人,霸占了原本属于我们的光明,而我们还要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救天界的帝君。我们是魔,不是佛堂里供的佛祖菩萨!”
“夜东篱!要逞英雄你自己去!要是不想做这个荒主就滚下来!”
“对!滚下来!”
夜东篱看着下面骂声一片的魔族子民,颓然的放下双手,结果跟他预期的分毫不差,根本没人会想去趟这趟混水。
等下面的人都骂累了,声音渐渐下了下去,夜东篱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继续。
“我不是想逞英雄,我只是觉得,魔族,以及你们,半泽荒的所有子民,自上古一战战败给仙族后,我们就退居到半泽荒境内,几万年没出过结界。我知道你们都渴望光明,渴望着外面广阔的天地。可是现在我们出不去,因为外面的人都把我们当作阴沟里老鼠,杀人不眨眼,无耻之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到这,下面的人注视在夜东篱身上那道怒火中烧的愤懑视线终于冷却下来。
夜东篱的一席话仿佛引起了他们内心深处的共鸣,让每个人暂时忘却了仇恨,静静的聆听着。
夜东篱指着自己的心口,“但我清楚,你们也清楚,我们没有吃人饮血,更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们每日劳作休息,吃饭喝水,过着跟外界那些普通人一样朴实平淡的生活。我们不是大魔头!不是恶人!”
这时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听到夜东篱的声音,从屋子里,店铺里,酒楼里走到城楼下,看着夜东篱,看着那个虽为荒主,却一脸痛苦无助的人。
“就是因为外界误会我们,所以我们更要做出点什么证明给他们看,不是身为魔族就一定是祸害,我们一样可以替天行道拯救苍生,我们魔族从不比仙族逊色。今日我必定会去天界援救帝君,至于你们,我不会强求也没资格强求,愿意跟我去的就站到前面来,其余人退后。”
此话一出,刚才心思有些起伏的人们都纷纷往后退了几步,只有少数几个有些志气的青年还留在原地。
仔细数过去,加上他还不足十人。而天界发动宫变的大军少也要几十万。
如此螳臂挡车,下场不言而喻。
去基本也是送死,可夜东篱自己不知道吗?他明白,他比谁都明白,可怎么办?清作还在天牢等着他,如果连自己都选择无视,那他就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
自己是他唯一的希望,即使微乎其微,也不能放弃。
夜无拘站在床边,从枕头下拿出那块替身牌,扔进了灶房的灶台下,又添了些燃石在里头。
走之前摸了摸年糕的头发,给了她一块米糕。
“叔叔要跟你爹爹离开几天,你们在家要乖乖的,等会叫哥哥他们把灶台下的火点上,锅里的肉丸子够你们吃两顿的,知道吗?”
年糕拿着兔子形状的米糕,嗯一声点点头,心想叔叔怎么突然这么温柔。
可惜她瞎,不然就能看到夜无拘在转身离去的瞬间,那抹阴险至极的微笑,像是一把冰冷的利刃毫不犹豫的割断了这半泽荒里唯一盛开的花。
也是曾经绽放在他心里的第一朵花。
过了今日,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他手握仇恨的利刃,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