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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东篱走下城楼, 算开半泽荒的结界,带着那几个敢于站出来的青年赶赴仙族所在的九重天。
可还没走出城门, 就被一众哭天抢地的老父母拦了下来。他们抱住自己的孩子, 拿着手里的铁器拼了命的朝夜东篱身上砸。
“你要送死就自己去!我们不欠你的,凭什么要拉上我们的孩子陪葬!”
大概那几位青年站出来后, 认识他们家人的族民开始奔走相告, 把他们的父母都给带了过来。
一看自己养了半辈子的孩子竟然要跟着他去天界送死,心里顿时恨透了夜东篱, 恨不得变成野兽生吃其肉饮其血。
那些铁疙瘩砸在额头上, 跟骨骼撞击的咚咚响, 伴着刺痛温热的血流顺着额角滴滴答答往下淌, 模糊了视线。
夜东篱只好在眼前抹了一把, 顿时就有些摇晃不稳, 还好及时赶来的夜无拘跑过来扶了他一把。
“哥!”
夜无拘揽住他的肩膀, 看着那些手持利器的暴民, 瞪着眼咬牙切齿:“他是半泽荒的荒主!亦是魔界之主,你们胆敢对魔界之主动手!”
夜无拘跟夜东篱不一样,他是前任魔尊的直系血脉, 骨子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尤其是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光着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被瞪的族民纷纷后退了几步, 可即使如此,在孩子的性命面前也依旧不会做出退让。
“就算他是魔界之主,也没资格用我们的性命去完成他的野心!我们生来平等, 这是当初他即位荒主时自己亲口所,莫非现在就要当众返悔不成!”
此话一出,下面开始议论纷纷。没错,当年是他们把夜东篱推上了荒主的位置,并发誓誓死追随左右,可现在事到临头,一个个却都把事情倒一耙,全然忘记了当初的承诺,还把背信弃义的罪名扣在夜东篱头上。
世间之事莫过于此,有福可同享,有难难同当。
夜东篱苦笑一声,捂着额头的指尖深深陷进伤口中,顿时血液染红了整个手掌。
疼痛也让他混沌的脑子变得清晰起来。
他扯掉夜无拘的手自己缓缓站直了身体,一步步走向那些青年的父母,目光平静的扫过所有人。
“我没返悔。即位那天我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信口开河,我们生来平等,你们的自由我不会加以干涉,如果你们不愿去,我不会强迫也无法强迫。”
夜东篱用染满鲜血的手指指了指自己面前:“我最后问一遍,谁要跟我去天界营救帝君就站到前面来,其他人就散了。这次无论生死,我都不会再继任半泽荒荒主一职。”
完将腰间的令牌扯下扔在地上,“你们想推举谁,随意。”
这下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纷纷都沉默下来,夜东篱真的生气了。
似乎要抛下整个半泽荒,抛下整个魔族了。
虽然他们刚才情急之下口出狂言,要他不想当这个荒主就滚蛋,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之所以能过上今天这样太平的日子,都是因为夜东篱万年以来不辞辛苦的扶持。
否则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早就让他们走向自我灭亡的道路。
一片死寂中,一个青衣女子从人群中走上来,站到夜东篱面前,目光坚定。
“荒主,我随你一起去。”
夜东篱看着她,惊诧的有些不出话。
“子宁……?”
子宁正是那天他请清作吃饭,在酒楼里碰上的那位要跟他玩骰子的青衣姑娘。只是今日的她一身
劲装,腰间别着一条软鞭,原本坠满彩带珠翠的青丝高高束起,看起来巾帼不让须眉。
她从身上拿出一条淡黄色的手帕,折起来按在夜东篱额头的伤口上。
“时候家里穷,我没钱读书就偷偷去书院窗外听课,却一次次的被先生赶出来,学堂里的孩子看见了也一起取笑我,我有辱斯文。我不服,就当场给他们背出了整本书的诗文。可他们还是看不起我,就因为我出生妓籍,我天生卑贱。”
子宁转身看着那些青年的父母,指着自己的心口。
“可谁又想天生就是妓籍?难道生在妓籍是我的错吗?不是吧。那你们呢?你们也不想天生就是魔族人,天生就生活在这寸草不生暗无天日的永夜之境。可你们一边着不甘心,一边又什么都不敢做,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里,你们就活该做一辈子阴沟里的老鼠!”
夜东篱看着子宁青筋暴起的侧脸,她狂笑着,也发泄着,像是要把这几万年来积藏在心底的怨恨一并倾诉出来。
“荒主没有错,他只是想让我们拥有一个正大光明离开半泽荒的理由,让世人承认我们存在的价值。明白我们不是六界的败类,我们也心存善念,我们也可以做一个好人。可这条路很难,势必要有人走在最前面流血牺牲,如果我们不做第一人,那我们的后辈就永远无法看见魔族重现光明的一天。”
在众人的沉默中,子宁站在夜东篱身边,挺直了腰身,睥睨众人。
“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一个出生妓籍被你们鄙视轻贱的女子,也比你们这些畏首畏尾的男人有骨气!”
子宁站出后,刚才被父母压住的青年中也有一位个头稍矮的,穿着蓝衣,一身温文尔雅的书卷气。
他挣脱家人的束缚站了出来,“荒主曾经救过我的命,先生知恩图报,我要跟随您。”
陆陆续续的,人群也有一些人站了出来,虽然数量依旧不多,但也比夜东篱预期的要好很多。
他施法开半泽荒的结界时,对子宁声了句谢谢。
子宁笑着看他:“荒主若真是感激,不如得胜归来娶我做个侧室也好。”
夜东篱没想到她这时候还有开玩笑的心思,看着她只是笑了笑,并没回应。
等他带着几十位义士穿过风洞上了九重天,从未出过半泽荒的几人都开始惊喜的四处张望,眼前鸟语花香的人间仙境,让所有人都忘却了此行等待自己的九死一生,只想陶醉在眼前的梦幻美景中。
那位跟在最后头的蓝衣书生,还情不自禁的吟起诗来。惹得子宁大笑不止。
“你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跟着来逞什么能。待会别还没看见仙族的那些叛党,你自己就先吓尿裤子了。”
那书生手里捏着把不知从来借来的长剑,被子宁揶揄的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的他也是习过武的,结果手里的剑一下就被子宁的软鞭落到云层上,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他那白生生的模样,仔细看比子宁还秀色可餐几分。
夜东篱看这孩被弄得颇为尴尬,赶紧出声圆场:“好了,人各有志。我看你们也没几个能像他一样出口成诗的。个人有个人的本事,强求不来。”
子宁嘻笑一声挽住夜东篱的胳膊,“可我觉得你就都行啊,既满腹经纶,又法术高强,看来像荒主这么文武双全的男子已经世间罕有了呢。将来若是哪位姑娘能有幸当上荒主夫人,还真是羡煞旁人了。”
文武双全?
夜东篱轻笑一声,“等你见到这天界的帝君,你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哟。”听夜东篱这语气子宁不禁好奇起来,“难不成那位帝君比您还略胜一筹?”
“何止,我跟他那就是判若云泥。压根没得比。”
夜东篱这么大肆吹捧一番,把一众人的纷纷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天界帝君起了好奇之心,得是何等盖世无双的人物,才能被荒主如此夸赞。
不一会的功夫,他们就看到巍峨在九重仙境前的宫门,百丈高的天阶,十阶为一重天
。毫不意外,他们还没靠近就被一众天兵围堵起来。
“来者何人,胆敢擅闯天宫!”
夜东篱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告诉他们暂时不用动手,没想到一旁沉寂已久的夜无拘突然举着长刀冲上去,对着那个巡逻的天兵就砍。
夜东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虽然夜无拘性子有些冲动,但也不至于在这种紧要关头如此没分寸。
他叫子宁原地守着,自己去阻拦夜无拘,没想到随后又赶来两个天兵,看到夜无拘在持刀行凶,举起手中的长戟就要刺夜无拘的后背。
情急之下夜东篱根本没有选择,他一掌出,想要拦截下对方的长戟,不想一道刺目的红光顺着掌心射出,瞬间将那两个天兵拦腰斩断。
从断口迸溅出的鲜血溅了夜东篱满脸,他茫然的看向自己的手掌。
明明只是想出手拦下长戟,功力都没用到三成,何以能像闸刀一样将人拦腰斩断。
不等他反应过来,子宁那边又出事了,前来增援的天兵看到地上躺着的两句残尸,纷纷将手中的兵器对准了夜东篱。
“大胆魔族,竟然公然违背条约,擅闯九重仙境!”领头的天将一挥手,“来人,都给我拿下!”
子宁他们很快被一众天兵围剿的东躲西藏,溃不成军。
其实他们本来也不是军啊。
魔宫覆灭后,半泽荒就从未有过正规的魔兵。夜东篱以为他们会一直龟缩在半泽荒,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却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为了天界乃至整个六界的安危带着自己的子民涉险。
这是他的失职,也是他的罪孽。
他跑回来跟他们一起抵挡不断发起进攻的天兵,可不知为何,他这双手就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汹涌澎湃的力量不断顺着他的七经八脉朝全身各处涌去。不一会就在脚下躺到了一片尸体,看着自己身上迸溅的鲜血,和脚下源源不断增加的残肢,一切都失控了。
他不想杀人,可为什么……停不下来?
夜东篱不敢再出手,他像个懦夫一样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好像不睁开眼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不存在似的。
在身后拼命抵抗天兵的子宁回头看见他抱着肩膀,浑身发抖,心口一紧,扬手就是一鞭子。
“快走啊!这里有我们,快去救帝君!”
这句话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夜东篱一下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对,他是来救清作的,他还有要救的人。
夜东篱踉踉跄跄的从地上站起身,刚踏出一步,就被扑过来的天兵一剑扎进胸口,随着剑刃拔出,鲜血流了满身,他却无动于衷,仍旧一步步朝九重天上的仙阶走去,身后是一长串血迹汇聚成的脚印。
其他天兵见他不反抗,纷纷都扑上来围攻他,他身上被扎出的血窟窿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终于要踏上最后一阶就到达天牢了,雨夕彖対就在这时一把斧子从后面迎头砍下,刚要落在夜东篱身上,就被一道青色的身影挡了下来。
随着一声破碎的低鸣,夜东篱心脏骤然缩紧,他缓缓转过身,抱住了倒下来的子宁。看着劈入她肩膀的斧头,鲜血顺着脖颈流到了脚底,夜东篱浑身都在颤。
“别这副表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子宁抓住了他抱住自己肩膀的手,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抓在手心里。
她吃力的抬起眼皮,看着夜东篱。
“你还记得我们在宁慧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当时我坐在屋顶哭,你送了我一朵花,还给我讲笑话。其实从那时我就喜欢上你了,可我是欢场上逢人卖笑的妓,我肮脏,配不上你,所以我一直不,不敢……”
夜东篱感受着那只紧握住自己的手正变得越来越凉,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不,你是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你。”
怀里的人听着嫣然一笑,却没再回应。
夜东篱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一旁的天阶上,她双眼紧闭周身云雾缭绕,就像在仙境中熟睡的仙女。
赶上来的夜无拘护着那个书生一路杀过来,拉起夜东篱继续往上跑。
“快点啊,一会就有更多援军追上来了!”
可夜东篱还在回头看着子宁的尸体。他被夜无拘狠狠了一巴掌,整个头都扇得偏了过去。
“在你选择来天界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会是这个下场。你知道,他们也知道。既然他们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承受代价,而你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该后悔!”
前方不远处又追上来一伙天兵,夜无拘将书生丢给他,继续举着大刀厮杀去了。可夜东篱就那么浑浑噩噩的站在原地,他感觉自己有些可笑。他哪里是什么荒主,根本就是个傻子。
看着不断朝四面八方涌来的天兵,书生有些胆怯的看向夜东篱,却见他毫无反应,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熟视无睹。
他只好战战兢兢的拿起那把曾被子宁掉过一次的剑挡在胸前,来之前他从未想过,仗竟然是件这么可怕的事情。
到处都是鲜血的味道,数不清的尸体,周围全是被血染红的绯云。
形势所迫,他只拿硬着头皮拿起剑在空中一顿乱砍,却被夜东篱突然诈尸似的推到一边,“快走,去人界也好回魔界也好,走!”
书生被吓得一愣,有些茫然。看着夜东篱挡在前面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那胸口上千疮百孔的血窟窿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他不禁红了眼眶,一咬牙也跟着冲了进去。
“我不走!死就死,当初我欠你一命,我不能再欠你!”
他那羸弱的身体,根本就不是块舞刀弄剑的料,此刻面对铺天盖地的天兵,更是毫无章法的一顿乱砍,很快就被一枪穿透了心脏。
血液顺着齿缝滑落,在生命逝去的那一刻,他却不害怕了,看着夜东篱绽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爹一直骂我怂,原来我也敢仗杀人的。荒主……”到这他忍不住一口血喷到了夜东篱的身上,“我,也算救帝君的功臣了。以后,也能做个被万民景仰的好人了对不对?”
夜东篱看着书生衣襟前不断扩大的血花,红着眼点头:“会的。你们都是援救帝君的功臣,都会被世人记住。”
“那就好……”
完这句,书生便直直的倒在夜东篱的怀里。那只握着长剑瑟瑟发抖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臂上,只是渐渐没了生息。
“对不起。”
数把剑朝着夜东篱刺来,他大吼一声,一道血色光幕朝周身弹出,凡周身一丈之内的人,顷刻间身首异处,血溅三尺。
他抱着书生,把他放在了子宁身边,踩着昆山玉铺成的天街朝上走去,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非闲,两人相视一眼都是一脸诧异。
非闲率先反应过来,指着他手里满身的鲜血大喊:“夜东篱,你做什么!”
夜东篱却对他的问题聪耳不闻,只问:“清作在哪?”
“我不会告诉你!”
话音刚落的瞬间,他手里的拂尘就被红光削得四分五裂。
非闲怔怔的看着满手的碎屑,又看着夜东篱,半晌嘴巴都合不上。
“你,你竟敢……”
此刻的夜东篱视野已经有些模糊了,他感觉身体正在渐渐被另一个意识所占据,那个意识残暴而凶狠,渴望着杀戮和鲜血有关的一切。
他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克制住自己,“我最后问一遍,清作在哪?”
非闲一咬牙,拔出腰间的佩剑就砍
了上去,“你休想!”
结果砍刀一半,就听到当啷一声脆响,一道清亮的白光闪过,他手中的宝剑被齐齐砍断。
非闲也被剑气震得后退几步,看着站在夜东篱身后的人瞪大双眼。
夜东篱缓缓转过身,对上那道清冷的目光。
“你没事?”
他有些诧异,清作竟然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不是被囚禁在天牢里了吗?
清作只是看着他这一身血痕,目光一寸寸移到他的脸上。
成千上万的天兵在天门附近聚集,他们跟清作禀告,从半泽荒涌出了大批的魔物,已经侵占了人界,正以十分迅猛的速度移至九重天。
夜东篱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正一闪一闪散发着红光。
替身牌被毁了,清作没有被囚禁,宫变也是假的。
他在人群中寻找夜无拘的身影,却看他正跟那些天兵们厮杀,浑身浴血,发出一阵阵诡异的狂笑。
夜东篱愣了半晌也笑了,原来他早就知道。
知道自己是个骗子。
众目睽睽下,夜东篱忽然化作一团黑雾,朝着九重天上飞去,清作也摇身变作一道白光,紧随其后。
一黑一白,光阴交错,却一刻也不曾停止。
下界已被上古魔兽所侵占,浓重的瘴气将六界团团包围,所过之处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原本秀丽的万里河山变成了跟半泽荒一样寸草不生。
哀鸿遍野,枯骨成山。夜东篱在这犹如地狱的人间游荡了一圈,终于停在了凡州脊的峰顶。
看着这片他曾无比向往的人间,因他变成了这副血流漂橹的景象。
还有子宁,书生,那些肯相信他愿意跟他来天界的魔族子民。他们为了自己,为了魔族的未来,为了拯救天下苍生,流血牺牲命陨于此。
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义的援救,只有他这个大魔头,杀了无数的天兵天将,放出了半泽荒结界内的上古魔兽涂炭生灵。
他还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可到头来却双手沾满了血污。
到底是谁错了?
是他吗?
作为一个魔族人就该乖乖当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不该去奢望拯救什么天下苍生。
看着那些上古魔兽不断顺着九重天阶大肆涌入到仙境,夜东篱按住自己的胸口。
自己明明就站在这,可那些魔兽却好像受到了某种召唤一样,不断的朝自己用来。
想到神碑上的告示,如果这些魔兽都是魔神所创,那它们的会被魔神的心脏所吸引也就不足为奇了。
或许所有人都错了,镇珠之所以能将那些魔兽困在结界里,不是因为它有克制魔兽的力量,而是对于魔兽而言它就相当于一块磁石,只要它在,所有魔兽不得不蛰伏在结界里随着主人的心脏一起听候发落。
如今这颗心脏离开了结界,自然那些魔兽便会顺着这颗磁石的吸引,继续追寻。
若是这个心脏毁了会怎么样?
夜东篱缓缓放下胸前的手,转身看着身后的清作,那把剑正紧紧抵在自己脖颈上,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道道清晰的血痕。
“为何。”
清作的手随着剑身颤抖不止。
夜东篱抓着千回的前端,看着对方忽地笑起来。
“因为我是骗子。对不起,答应你的神仙醉要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