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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清作只感觉手中的千回锋刃一转,尖端没入, 雪白的剑身瞬间爬满了乱麻一样的红丝, 它们交互缠绕,像一棵匍匐的血树蜿蜒至他手掌下的剑柄。
听到夜东篱倒下的声音, 满眼都是飞溅出的血花, 焦灼滚烫,伴着半泽荒的飞雪, 摇摇欲坠, 像是一场荒诞诡谲的梦。
从来都剑不离身的他, 一下松开了手, 千回也随之掉在地上, 发出当啷一声闷响。
夜东篱看着体内的镇珠随着破碎的心脏崩裂成一瓣瓣的红色莲花, 化作一团红色血雾带着他的生命慢慢消逝, 他躺在地上, 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终于自由了。
只是那个人,怎么哭了……
人间陷入了七天七夜的混沌,终于随着镇珠的破碎重现光明, 不计其数的上古魔兽也因夜东篱的命陨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 烟灭于天地间。
劫后余生的人们从藏身之所心翼翼的走出来,看着天光破晓的上苍, 纷纷跪地叩拜,感激涕零。
而躺在地上的尸体,却随着阳光从云层下射出的那一刻, 化成了满天雪白的花雨。一只银白的流光蝶振翅飞出,翩翩起舞,随着那漫天花雨一同坠入了凡州脊下的无尽深渊。
姗姗来迟的十二位上神,看着清作脚下的千回剑纷纷跪地请罪,一脸狼狈的非闲跑过来见他没事,也松了口气。
他站到清作身旁声道:“这下你立了大功,以后这些老古董肯定不敢再瞧你了。”
清作充耳不闻,只是朝九重天阶下缓缓走去,把还跪在地上不起的上神跟那把从不离身的千回剑都抛在了脑后。
非闲赶忙追上魂不守舍的他,“这一堆烂摊子呢,你干嘛去啊?
“闭关。”
撇下这两个字,天界的帝君,六界的破夜神,整整消失了四百年。
出关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凡州脊峰顶,当年夜东篱的元神破碎后坠落的地方,望着那层层浓重的云雾,一步步走近那深不可测的深渊。
一旁的非闲知道他还没走出当年那件事的阴影,怕他再钻牛角尖,赶忙过去阻拦。
清作回头看着他,忽然问:“这下面是哪?”
非闲被问得有些不明所以,茫然道:“下面是人界啊。”
“是人界何处?”
“好像,是一个叫乞灵山的地方吧。听是为了给你这个破夜神多建庙宇才特意封的山不让凡人涉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看看你哥哥我,斩妖除魔了几万年,连一座神牌都没有,你比我还一千多岁,就有了一座山的庙……诶诶!回来!你别往下跳啊!”
非闲扑过去摔倒在地,眼看着那道月白的身影伴着凛冽的风雪没入了黑暗下的深渊。仿佛早就对这世间万物再没丁点的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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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能呼吸的气正变得越来越少,花辞张大嘴巴,眉头皱缩成了一团,他尝试划动着手臂,却碰到了一个未知物体,一下就被对方抓住,从水下拉了起来。
他咳了一会,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低头看着自己所处的忘思池眨了眨眼,明明最深处的水才勉强没过膝盖,竟然会把他们困在水下这么长时间。
花辞捏着额头,感觉一下想起太多的脑子有些乱,看了看还在紧紧拉住自己的清作莞尔一笑,也伸出手去拉住他。
“我是不是该一句好久不见?”
清作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可眼中的目光早已方寸大乱,直视着眼前的人,被花辞握住的手也在微微颤。
花辞把下巴搭在膝盖上,侧着脸看他:“别这么看我嘛,我会害羞的。”
在水池岸上夜无拘一刻也不曾离去,直到花辞从水底醒来,他有千言万语想要当面质问对方,可见花辞醒来却先跟清作起话,根本就把自己这个大活人给无视了。
心火止不住的往上窜。
跳下水一把扯主了花辞的衣领,“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的!”
下一刻,一道白亮的剑光挡在了他和花辞之间。
花辞笑着拍了拍身后的人,让清作把千回收回去。他看着夜无拘脸上那道疤轻叹一声。
“我以为你不肯治脸是因为夜东篱的关系,夜东篱都死了,为何你还要这样?脸是你自己的,又不是夜东篱的,你别跟自己过不去,回去赶紧把脸治了吧,这样真的太丑了。”
完花辞就转身去拉清作的手,算跟他上岸。却被固执的夜无拘再一次扯住。
“这就完了?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父王要杀你,为什么不镇珠会吸食人的灵力,为什么不是父王杀了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
面对夜无拘这通狂风暴雨似的的怒火,花辞听完只是轻笑一声。
“他没告诉你,现在不是也都知道了么。如今你跟夜东篱的恩怨已经过去,他并不恨你,如果你还恨他,那我也无能为力。夜东篱在七百年前已经死了,我只是花辞。”
刚才还宛如一团爆裂火焰的夜无拘,在对上花辞那平静如水的目光时,顷刻间就像是掉进了冰窖里。
夜无拘捂着头发出一阵阵低沉的气音,也听不出是哭还是笑。
“你可真会推卸,夜东篱死了,那我怎么办?这件万年来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的团团转,你要我怎么办!”
花辞跟清作手牵手站在他面前,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那双曾经无条件会为他敞手臂,如今已经不再有他能栖身的空间。
可他又怨不得任何人,是他亲手将那双温暖的手臂折断,残忍的丢尽了地狱。
花辞跟清作离开之前,又转身补了一句:“若是想通了,三日后就放我们出半泽荒吧,毕竟我夫君长久不归,天界势必会怀疑到魔界头上,虽然两族关系一向不善,但面子上还要过得去,所以还请城主三思,多为魔族万千子民考虑。”
看着那双背影缓缓离开了视野,夜无拘一拳砸在身下的坚硬的岩石上,血流顺着沿着破碎的骨缝流了满地。
可他却觉得这痛楚比不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城主?呵,他叫我城主……”
**
花辞跟清作回客栈跟非闲他们会合时,白伶点了一大桌子菜,可是交谈了两句之后他发觉花辞有些不对,有些忐忑的找清作问清缘由后,顿时变了脸色。
世上竟然还真有这么邪门的事,自己半当弟弟半当儿子养大的花妖,竟然曾经是魔界之主,一个手指尖都干翻六界的存在。
白伶看着花辞都有些不敢直视了。既然花辞恢复了夜东篱的记忆,那现在的人,到底是花辞还是夜东篱?
吃饭的时候,一桌子的菜,可真正动筷子的却没几个,原来一句能怼一百句的白伶此刻静坐在那里就跟闷葫芦一样。
花辞虽然恢复了曾经属于夜东篱的记忆,可他是花辞的记忆也依旧在,他看着对面食不知味的两个人,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我知道你们挺不适应的。别担心,这记忆跟我接触了忘思池的水有关,等吸入体内的水蒸干净了,这记忆也就烟消云散了。时间长不长,短不短,不定明天一早我就忘记了有关夜东篱的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花辞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就跟以往跟他闲聊时一样的表情。
可是在座的却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原本尴尬不知所措的人都彻底没了声音,一口口吃着味同嚼蜡的菜,低垂着眼睛。
他们确实希望花辞变回原来无忧无虑的样子,可那何尝又不是
对夜东篱的残忍。
忘掉一切,就等于杀死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
花辞知道自己在这只会让他们更难以自处,索性就找了个想出去逛逛的借口,起身离开了坐席,清作也迅速起身跟了出去。
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白伶当啷一声扔掉了手里早就拿不住的筷子,捂住了头骂了句。
“王八蛋,这他娘都叫什么事……”
一句粗话,也不知是在骂别人还是骂自己。
花辞在街上一蹦一跳的逛着,虽然不久前才刚来过这条街,可恢复了之前的记忆,再看就有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感觉。
曾在自己手中一点点建起的变化之诚,如今已经初具规模,若不是还差了点阳光,真就跟人间相距不远了。
他在前面东瞅西看,清作就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随着他。
花辞知道,却故意视而不见,等跑到人群密集的地方,装作身形不稳往地上一趴,身后的人果然及时出手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别闹。”
花辞被他搂着,倒在他怀里哈哈笑,“原来你看出来了。,是心疼我还是心疼孩子?”
他比清作矮了大半头,踮起脚才勉强能够到对方的肩膀,此刻被抱在怀里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不出的怦然心动。
就在这时,路过的一位老妪推着下车从身边路过,突然叫了声:“二位公子,买块七彩石吧,从祈缘河里捡来的,保证灵验。”
花辞抬起头,刚要不必了,这七彩节才刚过去几天,竟然还有卖的。就算现在买也要等着来年才能用上吧。
结果花辞朝对方看去时一下就楞住了,卖石头的老妪也瞬间认出了清作。
“这位公子好生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哦,老身想起来了,那年你跟荒主一起路过我这摊子,我还送了你们一块。怎样,可还灵验?”
清作一脸静默,花辞窝在他怀里早就笑得前仰后合。
“灵验,相当灵验。若是当年没把石头投错正反面,就更妙了。”
清作在他后腰上轻轻捏了一把,花辞立刻笑得浑身颤,最后清作掏钱把老妪摊上的七彩石都一并买了回去。
虽然买来也没什么用,不过故人一场,就算扶持一下对方的生意了。
花辞抱着一堆硬邦邦的石头,想起当初的事情还有些愤愤不平,若是正面朝上,那现在就换成清作怀着他的孩子了,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当年一时兴起写的荒唐话,竟然全都应验在了自己身上。
这可真的是九个娃娃,藤蔓上结的先不,光是肚子里这两个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看花辞时不时的盯着自己的腹部,清作问:“饿了?”
花辞脚步一顿,弯起嘴角看着他:“刚才还没感觉,你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晚饭没吃,这一路走来还真有些饿了。”
花辞眼睛一亮,忽然拉起了清作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顺着城前的长街,七拐八拐,最后顺着巷口拐进了一条黑漆漆的胡同,走了半天,才发现胡同的尽头被一堵墙挡住了。
花辞狐疑的敲了敲那堵墙,见确实没有反应,只好作罢。
“真是奇怪,明知道我回来了却避而不见。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清作看着他那副担心的模样,眉间不自觉的蹙了一下。
“谁?”
花辞走回来,笑着摇头,“一个性情古怪的瞎子,算是我的故友。当年就是他把我从人界带回半泽荒的。”
听到当年那件事还另有隐情,清作一下抓住了花辞的手腕,“怎么回事?”
花辞见他如此固执,也知道躲不过去索性就
了。
其实当年他从凡州脊坠入人间后,并未身死,而是变成了一株幼的花苗。应阑将他从人界寻回来,带到半泽荒亲自养护,长了足足一百年才稍微有了人形,只是曾经的灵力损耗太大,根本就化不完整,就算应阑给他吃了那么多奇药灵丹还是于事无补。
后来他待着也烦了,就让应阑带着他去忘思池里洗去了之前的记忆,又变成了一株虚弱的花妖,将他栽种在了凡州脊下的乞灵山上。
清作听完后站在原地许久,不发一言,只是直直的盯着花辞,把后者看得汗毛倒竖。
“你为何不来找我?”
花辞有点害怕的往后躲了一下,被清作一把抓住了肩膀。
“怎么可能还去找你,都把你害成那样了我不忍心啊。那时候我就想,你能忘了我是最好的结果。”
闻言,肩膀上的手顿时加大了力道,把花辞按得哎呦一声。
他本想反抗,可是抬眼看到对方眼中的一片血红,身体一怔,也有些湿了眼角。
他慢慢伸出手臂,把自己缩进对方怀里。就听低沉的声线在耳畔响起:“不许你再忘了我。”
花辞把脸埋在他身上,翘起了嘴角:“不会啦。我记性那么差都对你念念不忘了三百年,我忘记自己也不忘记你的。”
……
最后花辞在一个摊子上吃了一个卤鸭爪作为晚饭,不要误会,在魔界的一只鸭是人间的十倍大,鸭爪亦然。
那一只卤鸭爪就足足切了三盘肉下来,吃得花辞满嘴油光。
花辞本来想让清作也尝尝的,奈何人家只有麻辣没有原味的,他也忍不心让清作为了配合自己就去吃辣的,只能自己胡吃海塞让他在一旁作陪了。
最后吃完一抹嘴,花辞感觉嘴里辣乎乎的,又想去喝点甜汤。就拉着清作又走到街上。
不知忽然看到了什么,花辞抿嘴一笑,把手里的石头递给清作。
“你就站在这等我。听话,你要等我,不能跟过来。”
清作并不放心他一个人满街乱跑,可是对上花辞期待的眼神,他又不得不停住脚步。
只能提醒一句:“快去快回。”
“好嘞!”
花辞转身走了几步,马上要离开清作的视线,忽然转身朝他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被夜色笼罩,氤氲不清。
“再见……”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为不可闻,可清作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再去看他的背影,脑海中涌现出似曾相识的画面。
再见,还是再也不见。
清作脚下动了动,有种迫切的想追上去的冲动,可转念想起花辞的话,又犹豫起来。等回神时,花辞早就跑远了。
他提着那一大包七彩石,站在长街的中央,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从身边路过,他仿佛成了一道背景,与这茫茫夜色融为一体,静止了自己的时间。
也不知等了多久,一个丫头突然停在了面前,仰头好奇的看着他。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啊?”
丫头的母亲赶紧跑过来拉了女儿一把,训斥道:“孩子家家的别乱话。”
抱起孩子的时候也不经意瞥了清作一眼,顿时就被眼前的人惊乱了心神。
这公子长得还真是俊秀无双,一身皎月清辉,敛着无限芳华,只是神情悲伤,面无表情的脸不见一丝波澜,可淡漠的双眼中透着孤寂,晶莹的泪水无声从脸颊滑落,好像是银河坠入凡尘的一颗星子。
让看的人都不禁摒住了呼吸。
那母亲呆愣了一会,赶紧从身上摸索出手帕递了过去,“这位公子可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别哭了,往事如烟,还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妇人劝了半天,清作只是看着空荡荡的巷口,对外界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
眼看着身边围的人越来越多,路过的行人纷纷都驻足观看这位伤心至此的落泪美人。即使没人敢上前去搭话,离的近点饱饱眼福还是可以的。
直到一个有些笨拙的身影从人群外挤进来,提着好几个大包挡在清作面前。
“有什么好看的。家里的饭还没做呢吧,猪还没喂呢吧,孩子还没奶呢吧,都散了散了,看什么看!”
花辞转身赶紧踮起脚用袖子擦了擦清作脸上的泪痕。
刚才真是吓死他了,相处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清作哭的模样,好看是好看,可也太让人心疼了。
“哭什么,我就是看前面有卖糖的,去买些给你。又不是不回来。”
这句话不还好,一清作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花辞被对方可怜兮兮的表情盯着,忍不住笑出来。
“都要当爹的人,还这么撒娇是给谁看?”
清作只是看着他。
“别走。”
“不要我走还是不要夜东篱走啊?”
花辞明白他落泪的原因,也知道他心中的顾虑,他从包裹里扣出一颗糖塞进清作嘴里,然后拉着他的手,像牵着孩子那样坐到了一旁僻静的石阶上。
这里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可以好好聊聊心里话。
“当初舍弃这段记忆是我自愿的,我不是想忘记自己犯下的错,忘记双手沾满的血污,我只是觉得太沉重了,对我的余生而言太沉重了。”
到这清作伸出手与他有些颤抖的手紧扣在一起,花辞看见笑了笑,也回握住他。
“所以遗忘对我来也是一件好事,就算我忘记了有关夜东篱,有关几百年前我们相遇的一切,但只要现在我们在一起就够了。我们可以创造出更多在一起的回忆。”花辞歪着头靠在他身上,“跟我们的孩子一起。”
清作看着花辞的头顶,垂下目光,嘴里的糖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满嘴的甜腻。
“你明天会忘了吗?”
“大概吧。”
花辞眯着眼了个哈欠,在怀了孩子以后他就总是容易犯困,但在眼皮架快要去见周公时,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一下从清作怀里鲤鱼挺似的坐起来。
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强睁开了眼。
“对了,若是明天我就忘了得抓紧时间赶紧问你一个问题。,在七百年前第一次来半泽荒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喜欢我了?”
清作没想到他这么急不可待问出的问题,竟然是这个。顿时有些无语。
见他不做回应,花辞只好做出表帅,先把自己的心思剖白一下。
“那我先吧,其实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有那么一点非分之想。你别这么看我啊,你长得这么好看,没想法才不正常好不好。再我真是只有一点,就是借着给你上药的由头偷偷瞄了你几眼,也没不规矩的动手动脚。”
他这副辞真是没有一点服力,尤其他一边回忆当时香艳的场景,一边吸溜着口水的样子。
“当时我就觉得你的腰可真细,看着不盈一握,结果现在抱上去才发现全是虬扎的筋肉,硬得很。”
抱怨完还忍不住调戏一句:“能不能哪天脱了衣服再给我看一眼?”
本以为清作会选择无视,或者评价一句无聊。没想到他刚问完就听到了一声嗯。
这回换花辞不敢吱声了,他转过头惊讶的看着对方:“嗯?”
“今晚就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