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叁

A+A-

    继国夫人应该患了严重的病,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很难根治。

    心里清楚,但是神黎嘴上却:“夫人静心养病,一定可以的。”

    这话出来像烟一样轻飘飘地消散在烛光中,听上去比安慰还没重量。

    但也许是继国夫人以为神黎不清楚她身体的严重性,这话听来就多了分肯定与希冀,而她也温柔地接受了这份祝福,在神黎怀里微笑地点了点头。

    神黎抱她回房间的时候,和室里亮了一盏烛火。

    那是一间很整洁简单的房间,没有贵族女子该有的花障,也没有壁画,倒是有壁龛,里边插着半干瘪的花。

    房间里最显眼的还是那贴着墙摆放的神位祭台,上边规矩地摆放着木雕的神像、剔透的圆镜,和几样精美的供品。

    烛火摇曳,木雕上的纹路在火光中显得有些深邃,圆镜折射出金黄的光,堪堪倒映出她们的影子。

    将继国夫人置于柔软的被褥中时,她看着神黎的面容,突然间笑道:“妾身昨天有好好祈祷,所以起床后一定是个大晴天,妾身能邀请你一起喝茶吗?”

    神黎一愣,微笑着点了点头顺便将她的长发撩好:“就算是下雨了我也会陪您喝茶的。”

    继国夫人听后温软地笑了起来。

    神黎给她盖好被子,临走前有些不放心地建议道:“夫人,我认为您还是该让侍女随身照顾着比较好,像刚才那样的状况就很危险。”

    继国夫人眨了眨眼,随即点了点头。

    但是根据她自己的法,是因为觉得贴身的侍女阿系年事已高,她不想让对方多受累,而到现在来,她也不想再招新的侍女了。

    “那可以找府里熟悉点的侍女呀。”神黎笑道。

    “熟悉点的吗?”继国夫人缓缓笑了:“不行呢,她们都不怎么喜欢缘一,所以妾身也不想她们过来。”

    神黎一愣,脸上有着淡淡的困惑。

    从不久前就很疑惑了,明明同样是少爷,为什么缘一和岩胜的物质差距大了那么多呢?

    见此,继国夫人偏头笑着:“神明在上,这也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

    她目光虔诚而温柔,便缘一和岩胜是双胞胎,但是缘一出生时,因为额上的斑纹,以及以后可能会争家权而被认为大家认为不祥,要不是她当年拼命阻拦的话,缘一可就没命了。

    神黎意外她会对一个刚来的外人这些,但继国夫人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大家觉得不祥所以尽量避口不谈而已。

    “可他对我来只是心爱的孩子。”

    轻轻的嗓音平淡地诉着有关那孩子的始末:“妾身拼命保住了那孩子,但妾身的丈夫始终觉得缘一会给这个家带来灾祸,所以吃穿用度上对缘一很不好,他自己不亲近缘一,甚至不准岩胜接近缘一,自然也不准接近妾身,妾身也赌气地和他冷战到现在了,所以搬来离缘一近点的这片院子里生活。”

    语毕,她的眼眸里有了淡淡的怜惜的水光:“缘一他这样或许是我的错也不一定。”

    她的目光复杂,愧疚与自责溢出眼角:“妾身没能好好地给予他幸福,也没能让他以最幸福的姿态诞生在这世上。”

    “不,请别这种话。”但是神黎微笑着对上她的眼睛:“曾经有人也像您一样对我过类似的话,但对我来,能诞生在这世上,能遇上她,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我相信缘一那孩子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她轻声道:“所以您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然后陪他们一起好好活下去。”

    神黎虔诚地握住了她的,一如以前她无数次握住江华的那般:“我相信,这一定是他们作为家人,作为孩子最大的幸福所在了。

    最后的最后,神黎举着灯盏在继国夫人浅眠的呼吸声中退出了和室。

    一出门她就将灯吹灭,走廊里刹时暗了下来,而她脚步平稳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第二天依旧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神黎一大早起床就收到了继国夫人的早餐邀请。

    神黎盛情难却,于是去了。

    府里的人知道神黎是岩胜的救命恩人,所以会被家母当成贵客热情点招待并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真正应该感谢神黎的那个孩子却始终没能一起出现在饭桌上。

    神黎现在算是明白原因了,所以也不打算强求。

    吃完早餐后继国夫人想起身去茶室,神黎见负责夫人起居的阿系佝偻着腰确实年事已高了,神黎便与她了声后由自己来扶着她过去。

    缘一始终跟着母亲,本来他是要来抱她的腰的,但见神黎上前去,就只是乖乖跟在身后了。

    院外的阳光正好,两天前积的雪正呈微融之势,但气温也因此寒凉了些,神黎尽量走在外边点为夫人挡风,可是路过没什么遮挡的走廊时自己总会被那廊外偏进来的太阳晒到。

    她微微眯了眯眼,不免想打伞,但是一伸落了空,这才想起自己把伞放房间了。

    这会身后的家伙突然挤进了她们之间,他什么也没,就紧紧地搂着继国夫人的左腰不放。

    神黎觉得这家伙有些碍事,想将他揪走,但继国夫人失笑,让他来吧,神黎就只能放,反过来躲进阴影里,乖乖跟他们身后了。

    恰巧路过一处松树长得茂盛的院落,院子里亮得发白的日光里,岩胜着白衣黑袴的道服,正执着竹刀与一个年轻男人练剑道。

    见到他们经过,岩胜和那人都停下动作来朝继国夫人微微鞠一躬。

    可是继国夫人没有停下脚步,而岩胜他也自始自终都没有抬起头来。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是他们之间却沉默得只有夫人脚下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反倒是神黎停了下来,在岩胜因继国夫人走远后而抬起头来时朝他微笑地挥了挥。

    那个孩子一愣,很快,那张有着薄汗的脸在日光中也微笑了起来。

    神黎追上继国夫人时,已然快到茶室了。

    神黎又上前去扶住她,夫人便朝她轻声道:“请不要将妾身的情况告诉岩胜,作为这个家的继承人,他已经很辛苦了。”

    闻言,神黎微微蹙眉,似乎不太赞同她这个想法。

    但是继国夫人温润的眼眸无声地注视着她,像在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与决定。

    神黎也觉得不好多管闲事,便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

    于是继国夫人又温柔地笑了起来,她任由神黎将她扶进茶室里,对她:“因为前两天很担心岩胜的情况,所以妾身一直向太阳的神明祈祷着他平安。”

    “现在能看到他平安我已经很开心了,感谢神明让岩胜平安回来了。”

    黑发黑眼的美丽女性满足地笑了,她注视着院外那明媚的阳光,然后又看了看对面的神黎,突然间笑道:“神黎一定是太阳的神明派来的使者吧。”

    神黎一愣,不由失笑道:“不,怎么会呢”

    哪有害怕太阳的太阳神使者啊。

    闻言,继国夫人也是一愣,随即掩唇发笑,似乎被自己给逗乐了:“呀,了胡话了,真是抱歉。”

    语毕,她的目光流连在一边端坐的缘一身上,神黎想她应该又是在想缘一的事了,便一把将那个站在一边的孩子揽进怀里:“不用担心,夫人,缘一他一定会拥有幸福的未来的。”

    这话并不是苍白的安慰。

    神黎抚摸着缘一的花札耳饰想,如果缘一真是炭治郎的祖先的话,那缘一今后必定能拥有一段值得传承延续的人生吧。

    继国夫人听后便笑,安心地笑,仿佛得到了多么美好的肯定一样。

    接下来连着几日,都是阳光温暖绚烂的天。

    几天前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世界显出它原有的色调,石子路,池塘,松柏花花绿绿的一片。

    虽因凛冽的风而染上有些冷硬的霜色,但是到底又因阳光而白亮起来了。

    继国夫人这几天经常约神黎聊天喝茶,给她送各种点心。

    神黎发现继国夫人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本不是很爱过往的人,但也许是因为继国夫人与她聊得多了,又总是那般温婉淡雅的姿容,神黎有时无意间也会聊起自己的事。

    比方继国夫人问她为何总穿着那件红色的羽织,神黎便了一些红叶的事。

    继国夫人听后露出怜惜安抚的神色,还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神黎失笑,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多么大悲大伤,只是起时难免惆怅,但到底还算是平静的。

    可是第二天,继国夫人就差人送来了一包柿子饼,是让人连夜赶去街市上买的,可新鲜了。

    神黎咬着那些柿子饼,心中柔软,暖得像被阳光照热了一样。

    但是神黎觉得这位夫人或许也很寂寞。

    与丈夫多年闹翻,两个孩子一个不能亲近,一个为操心过多,且因为扛着舆论压力照顾缘一的缘故,府里也没什么人与她聊天谈笑。

    听家主因为她孱弱的身体而严令她外出,所以她也很少出门,这样怎能真正开心起来呢?

    于是神黎来后,许多人都继国夫人待她极好。

    继国夫人送自己昂贵的和服给神黎,没事时还会用檀纸给她束这个时代女性们的发式,待她如亲姐妹。

    继国夫人的侍女阿系也:“夫人很喜欢你呢,好久没看她笑得这么开心了。”

    所以,神黎决定为这位温柔的夫人多留些时日。

    某一天,天阴了下来,分不清是要下雪还是下雨。

    继国夫人在和室里烹着茶,袅袅的雾气模糊了她些许苍白的面容,但她的视线却落在了格栅门半开的院外。

    炉里的水咕噜咕噜地沸,若不是神黎提醒,只怕会溅到些许。

    但是她依旧时不时看向外边阴灰的天,看着看着,眸中就生出了几分惆怅与忧郁来。

    神黎问她怎么了,她才轻轻叹息:“丈夫在外打仗,这天或许会对他们不利吧,希望他能平安。”

    这话挺让神黎诧异的,因为缘一的事,神黎一直以为继国夫人是讨厌自己的丈夫的。

    毕竟,她和神黎过她丈夫觉得她任性不讲理,一点家母风范都没有,他们已经足足冷战好几年了。

    于是,神黎曾问过她:“您的身体都这样了,他还不陪在您身边吗?”

    当时,她只是淡淡地笑:“就算在家了,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想必也不会怎么陪妾身的。”

    但是,再次起时,这位夫人却因忧心丈夫而坦率地道出了心中的愁郁:“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在世道总是战乱纷争不断,这是他的职责。”

    “虽然妾身觉得他作为丈夫有愧于这个家,但是作为在外征战的武士,他没有过错。”她。

    继国夫人现在外边那么乱,因为战乱而饿死和被杀死的人数不胜数,就是因为有他和他的士兵,有像他们这样的人在战斗,才会有她们现在这样相对而坐的安宁。

    神黎向来没有什么时间年代的概念,不会去关注世道如何,总是照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所以自然无法对这个时代产生多么感伤的情怀。

    她想杀就杀吧,肉弱强食,自古以来的道理。钱权纷争、利益交迭而产生的战争与残杀她也看过不少,可以是司空见惯了。

    但是继国夫人却有一颗虔诚博爱的心。

    明明不相信缘一的不祥之咒,但是却发自内心信仰太阳的神明。

    她平时除了与神黎和缘一聊天谈笑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房间里的神台前为在外打仗的丈夫和士兵祈福。

    祈祷的内容不一,有时只是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有时就会希望为丈夫而死的人们的灵魂能不怨恨他,得到安息。

    这位善良的夫人啊,她希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们能找到归处,希望来年春天的稻谷能够丰存,更希望因战争而死去的灵魂能得到慰藉。

    她日复一复祈祷着战争能早日结束。

    “这样的话,他就能早日回来,岩胜长大后也不用率兵打仗。”

    她到底还是有私心的,美丽端庄的夫人到头来依旧是位牵挂丈夫和心系孩子的妻子与母亲:“等到缘一到时走出家后,我希望他能看到平和美丽的世界,能在宽广的天空下自由地奔跑。”

    她由衷地祈愿着:“到时候,神黎一定也能走得更远的。”

    这话的继国夫人坐在被窝里,偏头看着外边明媚的阳光。

    她的目光宽阔而辽远,像在注视着遥远的美丽的未来。

    但是,神黎看着她坐在光线澄亮的门前时那因生病而纤细孱弱的身影,莫名有些寂寥。

    恍神间,神黎觉得她所注视的光景里,或许没有她自己的影子也不定。

    神黎在她身上,看不到春天的到来,反倒像裹着这个冬季的雪,好像准备随时将自己留在今年的冬日里似的。

    但是神黎觉得她这样的冬天太过苍白了。

    于是,有天清晨,神黎忍不住在阳光中朝她伸出了:“夫人,要一起去走走吗?”

    “诶?”她一愣。

    家主严令过不让继国夫人出门,仆人们自然不会备马车轿子让她们光明正大地出去。

    于是神黎带着她来到某处没人的院墙,在她压抑的惊呼中横抱着她轻巧地翻过墙出了家门。

    能出门透透气自然是开心的,可是夫人不放心缘一,所以神黎将那个家伙也揣上了。

    “神、神黎,你真的好厉害。”对此,继国夫人目瞪口呆地,那表情和岩胜初见她时有的一拼,真不愧是母子。

    倒是缘一这孩子,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走前她还看到了岩胜,她招呼那个孩子过来,但是他却在看了她一眼后就自顾自跑远了。

    于是神黎就没带上他。

    出门前她特地确定了他们母子俩的穿着情况,将其包得严严实实才出门。

    “想去哪里?”甫一落地,神黎就笑着问她。

    继国夫人便想去不远处的山间走走,神黎依她言,扶着她又牵着缘一一起上山了。

    这座山不高,也不算多崎岖。

    这天清晨山间落满了雪,被阳光一照四周皆是一片白莹莹的光。

    光秃秃的枝桠是大自然沉默的影子,一片雪白的地上有澄亮的光斑,看上去像鹿踩过留下的足迹。

    神黎牵着继国夫人走上空旷点的山原,天空在那一瞬间像被拨开来一般,浅蓝干净得令人心悸。

    远处亘古的山际圈着雪,像顶着雪白的兜帽,清凉的风吹来,她们呼吸间漫开的雾气被风吹散,朦胧了彼此的面容,但依旧能见继国夫人脸上的郁色散去不少。

    可是身后突然噗通一声响,神黎一看,呀,那个家伙摔了一跤,整个人跌进了厚厚的雪里。

    神黎好笑地走过去将他抱起来,见他鼻尖发间全是花白的雪絮。

    神黎拉过他拍了拍,把他身上的雪拍落,但见他安静的眸子微微仰起,盯着不远处的方向看。

    神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起初没看出什么,但是盯久了,才发现那被雪缀得雪白的一截枝桠上,有一点淡淡的樱色。

    那是一棵樱树,继国夫人走过来笑着是冬樱,过些时日应该就会开了。

    许是因为被冻的,继国夫人的脸颊也有了淡淡的绯色,但这反倒让她因病而苍白的脸染上了一点生动的活力。

    神黎便指着那樱树上的一点绯色,对怀里安静的孩子悄声笑道:“等过些时候,这枝樱花长出来了,你就来把这第一枝樱花摘给你母亲,她肯定会很高兴。”

    闻言,缘一暗红色的瞳孔望过来,望进神黎的眼里,眼边是她温柔的笑。

    多走一会,神黎扶着继国夫人遇见了一桩山茶花树。

    这个季节,那些细碎的枝条上点缀着鲜红花。

    艳丽的花与零落的雪混在一起,风一吹,树桠下落了稀疏的花瓣,多数都被碾进了尘雪中。

    继国夫人因这难得的亮色而惊艳地笑了出来,神黎见她的微笑一扫平日在府里的忧郁,如同此时这些绽放的茶花般火热且生动。

    于是,神黎不禁伸摘了一朵,别进了她的鬓发间。

    “很漂亮。”神黎为她撑伞,微笑道。

    继国夫人有些羞赧地抬袖掩唇,也各摘了一朵别进了神黎和缘一的发间。

    “红色的山茶花有高洁之意。”继国夫人握着缘一的双温柔微笑道:“希望缘一以后能够成为高洁之人。”

    神黎便笑。

    待回去时,神黎还摘了一枝山茶花带了回去插进夫人房间里的壁龛中。

    继国夫人一回去就兴致勃勃地开始写日记,她向来有写日记的习惯,但这次她将发间的山茶花摘下来磨成了红色的花汁,然后在纸书上画了一朵殷红的山茶花。

    神黎让她把接下来想去的地方写下来,她依言一一写了下来,但是神黎还没看到,她又一条条用墨划去了。

    “怎么了?这些都不想去吗?”神黎问。

    夫人搁下笔,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中朝神黎笑道:“神黎”

    神黎恍惚间,神黎听到了江华也在唤她。

    “我们过些日子,带着岩胜和缘一一起去看祭典好吗?”夫人唇边的微笑淡雅且温柔,像那冬日里不显眼的雪梅。

    也像记忆里那人在阳光中明媚的微笑:

    等我病好后,我们带着神威神乐,我们一家人一起去地球吧。

    神黎一愣,随即微笑地伸出去:可以哦。

    “我们一起去吧。”

    神黎微笑着看继国夫人的同记忆里的那人重叠着轻轻搭上了她的掌心。

    只要她们想,她就愿意和她们,一起去看这世间的火树银花。

    作者有话要:  神黎就是把继国妈妈和江华给重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