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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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呢。”

    时间往前稍退一点,某处城镇上的一座西式宅邸里,在将近黎明时分,还有人聚在一起彻谈。

    “我因为没有孩子,正愁眉不展呢,来了这么个好孩子,可算让我松了口气。”

    “虽无父子之实,但有父子之情,我会让那孩子继承家业的。”

    “只是那孩子患了皮肤病,白天没想到户外走动,真是可怜呢”

    罩在花形的玻璃灯盏里的,是随着国门打开而被引进的灯。

    没有温度的暖光迷蒙地照亮了每个人谈笑的脸。

    窗外是将尽的夜色,月光随着远山缓缓蔓上来的熹微的光而渐渐失去了它独有的清晖。

    许是以为被谈论的对象这个时间还在熟睡,于是,他们的声音不加掩饰。

    其清亮的笑意穿过走廊,越过窗台。

    在白昼与黑夜寂静的缝隙间,稍稍靠近那里的人都能听见。

    更别提某种潜伏于黑夜的生物了。

    是的,生物。

    被谈论的对象只能用生物来描述。

    或者,用千年来世人赋予的另一个称呼更合适——鬼。

    有撰着洋文的书页在一双苍白到近乎透明的上窸窸窣窣地翻动着。

    那是一双大还属于孩子的。

    人们口中的那个“好孩子”此时非旦没有乖乖睡下,还站在一间书房的书架前翻看着书籍。

    身为鬼的敏锐听觉很清晰地捕捉到了人们的声音,窗外有稍大的风轻轻撞击着玻璃,扫过了庭院里的柏树。

    一头柔软的黑发打理得简短而矜贵,面色苍白的少爷神色寡淡,其瘦的影子在泛着暖色调的地毯上拖出了诡谲的轮廓。

    但是,头顶上的灯突然明明灭灭起来,交替的光影在一袭柔软的洋式服装上生硬地闪现。

    一明一暗间,他中的书没能拿稳,掉落在地,发出了轻微的闷响。

    其中,还有自黑暗中发出的低吼:“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自牙缝挤出的恨意与愤怒宛若能将獠牙,磨碎,唇齿间因压抑的怒火而咬出血色来。

    他死死抓着心脏的位置,其苍白的迸出鼓动的青筋,尖锐的指尖仿佛下一瞬就能刺破衣物,穿透胸膛,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腐蚀烙烧着他的身体,令他痛苦得想要捥出里边跳动的脏器捏碎。

    下一秒,书架被一股力量整座打翻,轰一声的巨响仿佛能砸穿地板。

    头上的吊灯因此晃了晃。

    纷纷落下的书籍中,他脸上扭曲出一种狰狞痛苦的神色,其梅红的瞳孔剧烈颤动起来。

    像最冷血的动物般,在浮光掠影间竖成了最尖锐犀利的形态。

    如火山爆发前翻滚的岩浆,有什么晦暗的东西压抑在他的眼底。

    那是透红的瞳孔中经由月光留下的一点蓝。

    但是,经由血液而传入脑海中的一抹残破的火红,却像顷刻间喷薄而出的熔浆,将那最后剩下的一点东西也吞噬得一干二净了。

    杀了她!给我杀了她!童磨!!

    他透过血液,向自己的下属下达不容异议的命令。

    这时,有三三两两的女佣寻声而来,慌慌张张地推开了书房的门:“呀!少爷!您没事吧?!”

    书房里的灯在闪烁几下后恢复正常。

    柔软的暖光中,面容青稚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随即轻轻地笑了:“没事哦,只是书架突然不心倒了,我也被吓了一跳呢。”

    女佣们庆幸地关怀着他:“怎么倒了呢?少爷您没受伤吧?”

    显然她们不认为眼前这个瘦弱的孩子能弄倒一个书架。

    很快,她们几人尝试着将它扶起,但是在那使了半天劲,却连抬都抬不动分毫。

    在别人看不见的身后,少爷的眼底像一层层剥落的灰墙般,慢慢显出冰冷的不屑与轻蔑来。

    太弱了,人类真是太弱了。

    连书架都抬不动,轻轻一挥就能让他们身首异地。

    但是

    他轻轻勾起嘴角,笑了。

    为这种掌握一切的感觉。

    弱的生物容易掌控,只能任他宰割。

    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因为他是超越一切的生物,获得了永生,拥有人类企及不上的生命和力量。

    区区猎鬼人于他而言也只是几只烦人的苍蝇。

    生与死,于他而言,一点都不需要担心。

    ——因为能杀他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死了几百年了。

    他几乎有些管不住自己嘴边咧开的笑意了。

    但是,下一秒,他按上了自己的脸,像是联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连同肌肤都在灼痛。

    他的眼底又浮现出暴戾的神色来。

    “国俊!”

    有人在柔声唤一个陌生的名字,他被轻轻拥在一个怀抱里。

    自缢母亲的女人以为他被方才的事情吓到了,心疼得不得了:“幸好书架不是倒向你的!这么晚了怎么还来看书?不用这么努力的,真是个好孩子。”

    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家制药公司领养的孩子。

    扮演一个乖巧上进的人类孩,对他来很简单。

    这只是他千年来无数身份的其中一个。

    于是,他轻车熟络地安慰了对方两声,就把她哄得笑意连连。

    在他眼里只能称得上是块肉的女人抱着他笑着:“再去睡一会吧,等下起床就可以吃早餐了。”

    脆弱的脖颈搁在他的眼前,吵闹烦人的声音让他几乎想要立即抬撕开她的嘴巴和喉咙,将她的脖子扭断,剖开她的头颅,灌上最滚烫的热水。

    烦死了。

    之前有个更方便的身份来着。

    不过被他舍弃掉了。

    一把火的事情罢了。

    那场冬夜里袭卷着洋房的大火,像极了几百年前烧毀那座寺院的烈焰。

    ——那个女人,本该被他杀死在那的才对。

    可是

    他猩红的瞳孔倏然染上彻骨的寒意。

    她又出现了!

    明明那个男人都死掉了,可是为什么那个女人却杀不死?

    他从几百年前开始,就一直杀不死的女人!

    ——又回来了!

    “吃完早餐后就可以喝药了,你的病也会很快好起来的。”耳边是女人微笑的声音,她关切地注视着他:“妈妈也会一直为你祈祷的。”

    他温软地笑。

    心下如凿不穿的寒石,不为所动。

    这个女人生不出孩子,这个家没有继承人,所以才急切地需要一个合适的养子。

    若非他所展现的学识与聪慧远超常人,否则就凭他白天不能出门的“皮肤病”,他们根本不会收养他。

    人类就是这么现实薄情的生物。

    总是表面上得好听,背地里如阴沟老鼠的心思还不知道有多深。

    他比谁都了解他们,谁叫他曾经是他们的同类。

    是的。

    鬼舞辻无惨,曾经也是个人类。

    若要追溯,那就是千年前的事情了。

    华美瑰丽的平安京,在历史中与人们的印象里永远是浪漫辉煌的。

    那个时代,光怪陆离的奇谈异闻引人睱想,雍贵繁华的京城寝宫被拥簇在大片大片繁樱之间。

    男女之间的偷香取玉借由一封染着暗香的信,一首附着花枝的和歌俳句,或是递进牛车里的绘扇便可放纵欢愉,歌舞升平下是没人会去探究揭露的奢糜与骄侈。

    但那些都与他没多大关系。

    因为他作为人类短短十几年的人生,有将近一半是在寝宫深处的竹帘花障后度过的。

    在最骄傲的年龄患上绝症,连活过二十岁的可能都不存在,一夜间,一切好与坏都顷刻被颠覆失了色彩和意义。

    每天只能活在即将死亡的阴影中。

    那样没有价值的人生,回想起来都叫他目眦俱裂毫不留恋。

    但是,好在后来阴差阳错变成了鬼,所以那些作为人类的遥远过去也都与他无关了。

    他不用再在意疾病,也不用在意每天都架在他脖颈上的镰刀,他获得了永生,获得了临驾他人之上的力量。

    虽要食人肉饮人血,但已然成为另一种生物的他压根不用再去在意那些低他一等的人类,他们的血肉生死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除了惧怕日光外,他是超越一切的存在。

    他可以借漫长的时光去寻找克服阳光的方法,可以耐心地去等待自己想要的东西。

    无论是多么高贵的人,多么华美的事物在他眼中都会慢慢变成最腐臭丑陋的烂泥。

    但是他却能一直强大地活着。

    而那些所谓猎鬼人挥一挥的残铁废钢于他而言只是烦人吵闹的叫嚣。

    他甚至不需要去杀,等个几十年就能笑看他们枯朽地死去。

    几百年来无数的怨恨与怒骂对他来轻蔑平淡得连梦里都不会出现。

    因为就算如何向神祈祷,那些人最后也只能在死亡前卑微地跪伏在他面前哭泣。

    连神都制裁不了他。

    但是,几百年前的一天,出了意外。

    一个戴着花札耳饰的男人,用一把刀,将他逼至了生死之境。

    那个男人,与以前遇上的猎鬼人都不一样,当他的刀在刹那间切开了他的五脏六腑,几乎砍断了他的脖颈时,那一瞬间,属于人类时对于死亡的恐惧经过漫长的岁月再次浮上心头。

    他再一次,被死神扼住了生命。

    对死亡的恐惧,和生的本能驱使他以最屈辱的方式从他的刀下逃走了。

    ——如果是那个男人的话,不定可以杀死他。

    如此骇然的想法令他又惧又恨,他巴不得撕碎他的一切,让他以最痛苦最丑陋的姿态死去。

    但是,他必须逃。

    因为那个男人强到几乎将他的肉身焚毀,他甚至只能利用一点碎肉活下去。

    那个时候,他虚弱得随便来个猎鬼人都可能杀了他。

    但是逃还是不够的,因为他知道,那个怪物会追上来,所以他必须一直逃,逃到他追不到找不到的地方。

    于是,他将目标锁定在了一间处于郊外的寺庙上。

    因为它周围不仅荒无人烟,而且看上去就是荒废的了,有利于他暂时躲藏逃避那个男人的追杀。

    就算里面有人也不打紧,甚至更好,因为他可以吃了他们来恢复自身的力量。

    于是他化作了孩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

    那是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姿态。

    然后,他遇上了另一个接踵而至的意外。

    好了,没事了。

    被带有余温的羽织罩着,寺庙里唯一的人类微笑着用柔软的为他冰凉的脚掌套上了木屐。

    正如他十几年前在祭典上初见她时将她的木屐还给她一样。

    举足轻重的人类于他而言本应该记不住才对,正如他当时转眼就将她送的面具随扔在了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但是,他记得她的血。

    她的血的气味与普通人类不一样,甚至与稀血也不同。

    于是,他突然就想起他曾经见过她,在一个兵荒马乱的月夜,她抱着个濒死的女人,而且代替那个女人拒绝了他的“帮助”。

    当时还没将猎鬼人怎么放在心上,所以他一时兴起也没有杀她。

    因为他想看看她拒绝了那个女人活下去后又看着对方死亡时是怎样的表情。

    但是再次见面,他对猎鬼人已然恨之入骨,所以当撞见她有日轮刀甚至连那袭羽织都与那个男人身上的相似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决定杀了她。

    灼烧着五脏六腑的愤怒与疼痛让他狂怒地对她发起了攻击。

    十几年的岁月过去,于他而言只是弹指一瞬,虽然她也依旧没有变化,只不过,身体不太好了。

    曾经患过绝症,与病魔相伴的那些年,令他厌恶到想要遗忘,但是到头来最清晰的也是那段最痛苦的日子。

    所以他几乎只是看一眼她的脸色和咳血的状态,就能确认对方的身体状况。

    叫“神黎”的女人是个强大又奇怪的人类。

    轻易将他制伏,但是她没有杀他。

    当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她平静的目光既没有憎恨与愤怒,也没有仇怨与杀意。

    与他遇上的猎鬼人都不同。

    这让他有了个大胆的计划。

    计划的前提是他没地方逃了。

    他能猜到,猎鬼人会在那段时间里包围搜寻附近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他不能再冒然行动,必须快点藏起来,快点藏起来。

    所以当逃离那间寺庙的路上遇上一个年轻的僧人时,他立马选择杀了他假装成他躲进那间寺庙里。

    获取一个人的信息对他来并不难,只需把血液注入进他的身体里就行,不过他的身体接受不了他的血液,所以他将他吃了顺便补充了一下力量。

    可惜的是杀他的过程中不心让血溅上了衣服,做不到完美。

    不过那对他来并不重要,他只需回去换下那身衣服就够了。

    他要在那间寺庙里躲一段时间,顺便杀了她。

    因为他讨厌人类,讨厌猎鬼人,讨厌她的强大,更讨厌她傲慢的目光。

    那种压根不在意他是鬼的强大的傲慢,以及自认为对生命的温柔的傲慢。

    令他作呕。

    他讨厌那种感觉。

    明明只是个因病将逝的人了。

    干嘛还戴着那张对死亡毫不在意的面具。

    但是他选择了更心谨慎的做法。

    ——尽量不与她接触,通过药里的鬼血让她去死。

    但是那个女人,死不了。

    足足喝了几天的药都死不了。

    为什么死不了?

    明明已经是重病缠身了,为什么还不赶紧去死?!

    他几乎压抑不住本性想要将她大卸八块。

    但是,即便是病入膏肓,她依旧能将他按伏在地。

    于是,他退而就其次地想,既然死不了,那干脆将她变成鬼为他所用也好。

    他因那个男人受到重创,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珠世又叛变,他正好想要创造十二个强大的鬼与那个男人、与猎鬼人对抗。

    而且将猎鬼人变成鬼也并不是第一次。

    黑死牟,作为人类时又叫继国岩胜的男人,就是个成功的例子。

    黑死牟和她认识,所以他想杀了她的想法只能暂时终止。

    但是黑死牟默认了他想将她变成鬼的做法,因为黑死牟自己也认为,以她的身体状况只有变鬼才能活下去。

    这是曾经将死的继国岩胜选择的道路。

    但是鬼舞辻无惨觉得有些好笑。

    因为那个女人曾经拒绝了他母亲活下去的会,到她自己快死时,却是由那个女人的孩子为她选择了活下去的道路。

    何等好笑。

    可惜的是,那个女人有着特殊的体质。

    血液对她的影响几乎没有。

    但也许是因为自身正虚弱的关系,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的。

    虽然没能完全变鬼,但是她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是强制变鬼的第一步,一个不错的开始。

    没有记忆的人也容易掌控。

    他随便把一个身份安在她身上,她就自发扮演起那个角色了。

    虽然她其实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辞,但是也没有明显的抗拒和探究。

    因为没有记忆的人,脆弱而迷茫,能相信和依靠的只有所见的第一个人。

    更何况,她已经虚弱得要死了。

    人之将死,除了对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惧外,总是什么都不太重要的。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后来,血液大抵是慢慢起了作用,她也开始怕阳光了,但是在那么虚弱的时候还能抱动一颗樱树。

    变鬼的过程于她而言太缓慢了,但好在是有效的。

    可是,即便如此,她依旧爱在白天里乱跑,甚至有一天,她在飘着雨的院子里捧着满怀的樱枝朝他微笑。

    那个样子,十分碍眼。

    像要将整个春天都捧给他看一样。

    又像是要将他从黑暗中拉到日光下。

    就像是要诱惑他去死。

    于是,他忍不住:我会医好你的。

    他会让她快点变成鬼的

    那么着,他心下却想,到时,看她还敢不敢在白天那么笑。

    虽如此,可是她再也没变鬼的迹象了,相反,她越来越虚弱了。

    她那副乍看之下年轻的身体,实际已经千疮百孔了。

    细胞和器官都在枯竭,她的生命即将停止运作。

    她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却依然在微笑。

    然后,朝他递来了糖果。

    感激地着,谢谢你啊,辛苦了。

    有点像在安抚他,就算没医好她也没关系,就算她死去了也不关他的事。

    又像是在,别伤心,就算她死了。

    突兀地,他想起了自己来到这世上后第一个杀死的人。

    ——一个医师。

    作为人类时,在任何人都放弃了他的时候,只有一个医师坚持不懈地为他就医。

    并相信他总有一天能好起来。

    但是,他给他吃的药方在一段时间致使他的病情出现了恶化的状况,所以他一怒之下,拿刀将那个医师杀死了。

    虽然事后他才发现那种恶化的状况大概只是变鬼的前兆。

    然后他获得了奇迹般的痊愈,并获得了长生与力量。

    但是,他并未对自己杀死那个医师产生过后悔或愧疚,因为病情恶化时的那种怨恨与恐惧,深入骨髓。

    唯一遗憾的是他没能从那个医师口中知道克服日光的药材青色彼岸花在哪里,就将他杀死了。

    而她就像那时候的他一样。

    但又和他不一样。

    因为,面对自己日况愈下的病情,她既不惶恐,也不害怕。

    面对他这个没能医好她的“医生”,也不迁怒和怨恨。

    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丝毫没有将死的阴霾。

    她,这是我身上最后几颗糖了,都给你。

    那是她当时能够给予他的最好的东西。

    她全给他了,在神佛与死亡面前。

    有一瞬间,他又想要杀了她了。

    暴戾的怒火不知缘由地蹿上心头,他想死死掐住她的喉咙,看她的眼睛在窒息间染上对他和死亡的恐惧。

    她会想要收回自己的糖,后悔地发现自己感谢的对象正在杀死她。

    那种游离于生死边缘的飘浮感,会让她狰狞地抓住自己身边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然后,杀死他。

    就像曾经的他杀死医师一样。

    但是他没有,所以她也没有。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对他的害怕。

    ——明明撞见他吃人了。

    那是,何等的傲慢。

    或许,还是有一点对他的害怕的。

    不然有段时间,也不会一直想往外跑。

    但是不行,去外面她可能会去对别人求救,会暴露他的行踪,会让猎鬼人找到他。

    他还没恢复力量,不能离开那个躲藏的好地方。

    可是,呆在原地的时间越长,就意味着被追踪到的可能性也日渐升高。

    所以他不免开始焦虑。

    于是有时候,他还是会冒险去远些的偏辟村子里吃人,力求赶紧恢复。

    每当那个时候,他表面上还是会是为了去给她带药。

    于是,她就会懒懒地站在门边的樱花树下,弯着眸子轻轻地笑着,:那我等你回来啊。

    暮春里零落的花,就像她自身即将凋谢的生命。

    脱离了枝头的花,踩在脚下,碾进泥里,连傍晚的霞光都照不到。

    所以,他想,她并非等他,而是等他救命的药吧。

    但是,她的目光,自始自终都没能被阴霾覆盖。

    即便她也觉得自己要死了。

    因为她邀请他一起去看海,是临死前的愿望。

    可是她的笑容,轻快得让他感觉不到那种曾经压在他心头的沉甸甸的死气。

    时间总是悄然而过,留不下一丝痕迹。

    寺庙里的风景永远只有那一排樱花树。

    寂寥的春日,樱花易逝,很快,也就成了几棵光秃秃的枯枝褐干。

    初夏未到,可是枝桠间冒出绿腾的叶。

    相对的,她的身体已经行将就木了。

    那是他的血都改变不了的情况了。

    她连变鬼都不行,已经没有一点利用价值了。

    与此同时,他吃人的事情终于还是慢慢被注意到了,有些敏锐的人类顺着蛛丝马迹追到寺庙来,并终日在外边徘徊,关注着一切动向,并计划着什么时候要来讨伐。

    正巧,他也得知猎鬼人差不多追来了。

    他想正好,将她抛弃了,让那群村民以为吃人的是她,一把火烧了,谁也不知道真相,然后他就能更安全地逃往另一个地方。

    所以他开始有意向一些人类透露消息,散布谣言,将她伪装打包成鬼舞辻无惨,引导他们以为吃人的恶鬼是寺庙里的名为零的神职者。

    决定离开的那一天午后,他看见她难得出现在了白昼里。

    她一个人坐在阳光明媚的走廊上,沐浴在晃白晃白的日光中,苍白得几乎要与那些光融在一起了。

    那一瞬间,他知道,她要死了。

    即将死于骄阳之下。

    飘逝的落樱中,她的目光虚浮恍惚,找不到落点。

    然后,她无意间偏过头看见了他,便在风铃脆响的屋檐下对他无声地微笑起来。

    那灼热的阳光在侵蚀着她,好像要将她化作光一起带走。

    他冷眼看着她,像以往看着那些将死的人类一样。

    他猜测她心中的感受,一边期待她因疾病或阳光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但是,她脸上却是近乎欢欣的笑,仿佛死在阳光中是最好的死法。

    她自始自终,没能染上一丝属于死亡的阴郁与晦暗。

    他觉得她真是不可理喻。

    甚至想冲过去将她就地杀死。

    为什么不怕死亡?

    死亡能让一切化为乌有,什么都不存在。

    作为人类时,他一开始就有着别人求之不得的贵族出身,也有着令人折服的才能与容貌,他会有光明无限的未来与前途,但是,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少年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绝症面前,皆只能化作泡影。

    以前日夜饱读钻研的文书诗赋一夜间失了价值,只能烂在逐渐瘪弱下去的肚子里。

    曾经多少女眷倾慕的注视变成了避之不及,唯恐沾上晦气。

    那些递来的花枝绘扇变成了几句虚假敷衍的问候,随后就石沉大海,不见回音。

    多少同龄人曾经赞叹倾羡的目光,变成了怜悯但实则幸灾乐祸的唏嘘。

    那个时代里,绝症与死亡被认为是妖鬼作崇,请了所谓神职者来驱邪散恶依旧不见好转,因此,有些人甚至认定这就是神对他的惩罚。

    不管点多少昂贵浓郁的熏香也驱不开药材的苦涩,无论春天还是秋日,他再无法去踏足歌会。

    在贵族家里,他一下子就失去了荣贵的地位,和作为人的价值。

    爱嚼舌根的仆从开始在私下里有意无意地谈起他的病情。

    他的世界被一卷竹帘遮掩,风带不来远方生丰硕的喜意。

    人们依旧隔着朦胧的竹帘对他俯身躬首,可有时抬起来望向他的目光却闪着冬季的彻冷,连带着语气都不具恭敬。

    他们的那些心思,自认为掩饰得极好。

    但是在他的疾病与死亡面前,他们觉得这是能被允许原谅的失礼。

    因为不久后就没人会记得他了。

    死亡能让他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因此,他从没见过对死亡毫不恐惧的人。

    可是那个女人,直到死前还在微笑。

    她不怕疾病,也不怕死亡。

    明明同样是躺在被褥中,明明是同样咳血昏睡的惨态,可是她的目光和微笑,就好像在嘲笑那个作为人类时被它们折磨得那般狼狈落魄的自己一样。

    所以几百年前的那一晚,他冷眼看着她,摩挲着她脖颈上的动脉,想要将其撕裂,让她立马暴毙。

    但是并不需要他动了。

    因为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咽气,连着身体一起被焚毀在寺庙中,连葬礼的火化仪式都不需要了。

    她的失忆会让她成为另一个人死去。

    除了他和黑死牟外,没人会知道她已经死去了。

    死了后她什么都不会剩下。

    他几乎想胜利地笑。

    只是,她那临死时刺入他心脏的伞与刀,混着她的血流进了心间,灼热疼痛得令他窒息。

    那是他身为人时就跟着他的心脏。

    以致后来几百年的岁月里,连同那个男人留下的痕迹一起,每个无星星无月亮的夜晚都在炙烤着他的身体。

    终于,他捥掉了那颗心脏,将其捏碎烧毀,不留一点痕迹。

    她留下的疼痛感再也没有了。

    但是,有一天,她又出现了。

    当在吉原看见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亡灵。

    后来,她以女佣的身份来到他的面前时,他他叫零,并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但是再见的人没有恨意,也没有愤怒,干净得像颗水晶,像之前失忆的状态。

    她的身体状况也十分健康。

    她:我之前受了点伤,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是最后一刻鬼化成功了吗?

    有可能,不然不可能活那么久,而且她照顾他的那段时间,也总是昼伏夜出。

    至于她不受限他,可能是和珠世一样脱离了他的控制。

    这样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但是他没有冒然对她下,因为她之前就是个强劲的人类,更何况是身体无姜的情况。

    可是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十分尽职地照顾他,还去为他祈祷。

    他漫不经心地:祈祷有用的话,那个女人就不会死了。

    就像曾经将自己当作太阳神的巫女,着神明会庇护她的女人,不是也已经作为人类死去了吗?

    昏暗的灯光下,他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但是她却只是温和的微笑,几乎没有反应。

    她真的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下子,好像又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寺庙里,但是一切又好像都反转过来了。

    曾经,他“照顾”她,变成了她照顾他。

    那个枯燥无聊的秋季,作为消磨平淡时间的东西,是书,是琴,和她站在一旁微笑的面容。

    相比人类,她既不大惊怪,也不吵吵闹闹,甚至不怎么怕他的脾气,她耐心温和地与他相处,与记忆中那些人完全不同。

    也许是那颗心脏被剜掉了,他再也感受不到她所带来的疼痛了,连同以前的憎恨与厌恶都被时光磨淡了些。

    少爷,您见过海吗?

    那个午后,她大胆地着令他气息骤冷的话。

    她嘴里那么尖锐滚烫的话语,是自他作为人类患病后就再没出现的光景。

    倏然间,胸膛处曾经存放着一颗心脏的位置又莫名疼痛起来,他近乎愤怒得要当场将她杀死,让她体会那种痛苦。

    但是,她明媚的微笑中,那双亮亮的眼睛,与记忆中她临死前的一模一样。

    那时,她对他过的最后一句话,是:陪我一起去看樱花,还有海,好吗?

    当然可以,一起去吧。

    他会找到克服阳光的方法,到时候她就在最喜欢的阳光下死去吧。

    他的怒火蓦地冷却下去,宛若已经提前看到她死亡时那眸中冷寂的蓝了。

    但是他很快发现了她能见阳光。

    这让他忌恨得想将她拆骨入腹。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永远和他不一样?

    他得不到答案。

    终于,那样的她在他触碰不到的白天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但是,她离开时他没什么,因为只要维持好那个身份和与她的那层关系,那么有个能在白天为他办事的属下是件好事。

    于是,他坐在黑暗深处,陆陆续续收到了她寄来的信。

    都是些没用又无聊的内容。

    但是,她,她会带着太阳花回来看他的。

    她寄来的信里有一张黑白的照片,但不管是那黑白的色彩,还是隔着粗糙质感的画面,于他而言都是虚假的东西。

    就像他的身份一样。

    但是,他可以继续扮演那个收信对象,因为这对他来很简单。

    可是,新来的女佣是个有些敏感又不够聪明的人,她对他不属于人类的部分有些敏感,她害怕他的目光,却又不会掩饰,她忍受不了他的脾气,总是去向他人抱怨。

    像遥远岁月中的那些人一样。

    她不但不聪明,而且,冒失到笨笨脚的地步。

    所以有一次当她失将边的烛火打翻时,他厌烦到随就将她杀了。

    可是,随即响起的是几个女人恐惧的尖叫。

    有几个路过的女佣无意间撞见那一幕,即便他立马杀了她们,可是她们的声音还是引来了宅邸里的人。

    就像推倒一张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效应,其他人几乎只是嗅到血腥气,看到满地的血,就四处尖叫起来。

    那样刺耳尖锐的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令他暴怒得瞳孔骤缩:闭嘴!

    那些人像老鼠一样四处逃蹿,想要跑出去求救,躲起来了却还在咒骂。

    他们恐惧的目光,切切实实在看着一个怪物。

    他不禁撕破伪装,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杀死了。

    因为,他们的尖叫无法抑制,会传遍那片地区;他们恐惧的目光像一把刀,会将那个身份慢慢撕裂。

    他的从容与平静被怒火打破,可怖的表情漫上惨白的脸,脸上的青筋剧烈鼓动着,他的眼睛如他们的血一样红:闭嘴!

    我要给您写信。

    火光微暖的祭典上,她拥抱着他时近在咫尺的声音在。

    只要维持好那个身份

    我会回来看您的

    初冬的清晨,他拉开窗帘的一条缝隙望去时,她在雪白的天地间明媚地微笑。

    她还会回来的。

    所以,不准喊,也不准

    可是尖叫声依旧无法抑制,所以他的屠杀也无法停止。

    走廊上的灯被他的攻击打碎,玻璃碎片像星屑一样落下,像极了斑驳的景色中那淋了她满身的樱花。

    那我等你回来啊。

    忽明忽亮的灯光仿佛能将那个人站在门边微笑的面容割裂开来。

    一切好像都反转过来了。

    曾经被她等待的,变成了等待她的。

    如老旧照片泛黄模糊的,是染着霞色的天。

    嘎吱作响的寺庙木门,挡不去她不带期待的目光。

    他知道,她当时早就已经不觉得他能医好她了。

    她的目光里,是不对自己抱有希望的笑意。

    所以,她并不是等药。

    可能只是单单在等他。

    但是,他依旧:我会医好你的。

    吐出那句话时,心底里没有任何想法,对一个将死之人他可连一点憎恶的情绪都吝啬给了。

    不带任何杀念,不带任何嘲讽,脑袋一片空白,那句话或许会让她等待的事物发生转变。

    不是等他。

    总之,不准等他。

    但是,她,会等他回来。

    所以,鬼使神差的,当决定抛弃她的那一夜,他又回去了。

    他要回去看她死前的最后一丝表情,看她在火中还笑不笑得出来。

    心情好点的话,他可以割开她的喉咙,让她死得干脆利落一点。

    无关紧要的记忆被艳红的血翻起,褪了色的画面里,没有温度也没有质感,唯有疼痛与鲜血是最为清晰的。

    名为红叶的女佣是与她走得近的人,她跌坐在残破鲜红的尸堆里,在他冰冷刺骨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吐出了个这样的名字:神神黎

    他一扬,就已划破了她的喉咙。

    飞扬的血液溅上墙上的壁画,那个没有月亮星星的夜晚,他也是随一扬,就将她身边的女人杀死的。

    因为那是猎鬼人。

    她在告知她真相。

    哪怕她已经要死了。

    终于,当一切都如他的意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发现整座宅邸已经被那没来得及扑灭的烛火吞噬了。

    大火将所有东西都烧毀了,像那张化为灰烬的相片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可她带笑的声音仍在耳边:我会回来的

    她还会回来的

    但是,他必须,将她拉到黑夜中才行。

    因为即便多么想将她杀死,可是只要她能去沐浴阳光,只要她能站在日光下,他就永远无法杀了她。

    就像她曾经站在樱花下微笑,就像她曾经坐在阳光中迎接死亡。

    黑死牟能冒死将她从阳光中拖回黑暗,能将她从死亡边缘拖回来。

    可是他不行。

    而她确实回来了。

    要回来杀他了。

    所以,他也要杀了她。

    寂静无声的卧室里,上弦之贰死亡的信息涌入大脑,窗外降临的是天空淡蓝的黎明,风扬起的窗帘下,他站在最阴暗的地方,冷声对上弦之叁:“杀了那些猎鬼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他曾经有会亲杀了她的。

    可是,黑死牟沉默的刀在月夜下隔开了他与她的距离,橘发少年杀意沸腾的拳头间,是一双与她相似但是却冷到能冻结火光的蓝瞳。

    而死了几百年的那个男人,在火海中挡在她面前的身影,直到今日,依旧令他恐惧到不可跨越。

    每当他控制不住对她的杀意时,身上那些陈列了数百年都无法愈合的伤口就会像剖膛破肚般灼痛起来,几乎难以忍受。

    即便是死了,那个家伙也要化作亡灵保护她吗?

    她也曾经砍过他的,用灯杵刺过他的眼睛和大脑,火红的艳色中,她眸中的恨意与愤怒被她连同红赫的刀一起刺进心脏。

    那些疼痛的伤口从深处破土出了密密麻麻的恨意与憎恶,怒意像喷薄而出的熔浆流经四肢百骸。

    怒火可以化作最艳的红色,倾泻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可是潺潺流出的血液有时太艳了,艳得像某个冬祭上巫女们飘飞的绯袴。

    黑暗中,犹如石子落入清水之中——

    咚的一声。

    突然从屋檐上滚落的木屐砸上了他的头。

    他恼怒地看去时,却望进了一双能将其浇灭掉的瞳孔中。

    终结的雅乐里,比血还要艳丽的流苏耳饰和火红和服在灯火倏微的眼球里燃烧,星星闪闪烁烁的苍穹之下,是她明媚张扬到能灼痛瞳孔的笑容。

    于是,破碎过的眼球深处依旧残留着当时的祭火。

    而被怒火灼烧的大脑神经,剥落不开的依旧是那句话。

    我会回来看您的。

    黎明的光漫进窗台,光与影的分割处是她不会再打破的边缘界线。

    她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  神黎:“怪谁呢?!”b

    屑老板:“我只是想当个被人伺候的普通少爷而已。”b

    神黎,对屑老板来,大概就是冰火两重天?b

    写写屑老板,毕竟他与神黎的故事算暗线,推动着这篇文,再不写就没会写了

    万字送上,写这么长,反正简单来,就当成是屑老板想杀人,可是一直杀不死所以催生出的产物和怨念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黎和屑老板大概就是个互相毀灭彼此的故事,毕竟两个碰上时对彼此的印象和记忆都是颠倒的,脑电波对不上啊,所以就只能这样了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