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A+A-

    夏尽秋分日,春生冬至时。

    一年中白日最短的一天便是冬至。自古有“冬至一阳生”的法,即冬至过后一天天地回暖,有新循环开始的意义,是大吉之日。

    现代人的节日感已经被削弱得稀薄,宋煦更是连春晚都不看,来到这里才开始盼着节日的到来。

    因为,可以正大光明的放假休息了……

    尽管莫世安冬至前后回来,但直到前一天,那旅店都没有传来消息。

    宋煦虽然失望,却也没办法,冬至就这么来了。

    在大石村,过冬至是一件比过年还要重大的事,因为这一带习惯在冬至祭祖,每个修了宗祠的村子在这一天都要声势浩大地举行仪式。

    甚至有些远游的,去其他地方定居的人,也会回到宗祠来参加祭祖。

    祭祖之后的村宴规模更大,嫁出去的姑娘双儿也可以回来吃席。

    老村长这几天忙得要命,不仅要准备仪式的事情,修整族谱,安排回村的外乡子孙的住处,还要张罗一顿村宴。

    参加村宴的人家,每家要交二十文出来,主要用作吃饭和其他花费。

    人太多的家和一些族老家,则随心意交得更多一些。

    宋煦这钱自然是交得毫不心疼,却管不住有些气的人,能为了二十文钱在家跟婆婆吵架。

    的就是隔壁那个孙金媛。

    起那个女人,宋煦真是白眼都懒得翻了。

    几次碰上都一副要搞得家宅不宁的面相,天然惹人讨厌。听她家一直不算穷,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得这么抠门。

    瞧瞧他家春,以前过得那么惨,吃不饱穿不暖的。可现在呢?让买什么都不心疼,顿顿鸡蛋,炒菜放油,前两天还偷偷摸摸从柜子里取了一吊钱,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还以为他不知道。

    宋煦心大得狠,认定媳妇儿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便假装不知道。

    冬至这天,宋煦醒的时候,外头才蒙蒙亮。

    其实论时间已经不早了。

    宋煦醒得虽早,却是个赖床选手。尽管做了一床厚棉被,春还是喜欢缩在他怀里睡觉。

    抱起来暖呼呼一团,简直……人生赢家的享受。

    终于等春红着脸爬起来旋风一样洗漱完,牛婶就来敲门了。

    祭祖快要开始了。

    “天地悠悠,乾坤朗朗,泱泱宋氏,源遠流長。列祖列宗,德業輝煌,子孫追慕,敬愛勿忘……”

    宗祠前的空地上,搭了祭台,点了红烛,燃上长香。

    宋李两家分左右两侧站立,各有一位长辈带领,按着男丁,双儿女子的顺序排好,在朗朗诵声中一个个上前祭拜。

    宋李两家在数百年前来大石村落户,曾是关系非常亲近的两家人。子孙后代繁衍至今,仍然一同祭祖,甚至连祖宗神像都置于一处,接受子孙后代的祭拜。

    “忠孝仁義,倫理綱常,祖系綿延,祖訓堂皇。承先啓後,開來繼往,根深葉茂,花繁枝壯……”

    有童在香案边一点点撒着纸钱,青烟袅袅,直上云霄,不一会儿便消散在寒风中。

    气氛庄严肃穆,即便是宋煦这样的外来人,也收敛了表情,放空了大脑,不敢有丝毫不敬的念头。

    轮到他时,他携春上前,一前一后的跪下。

    “第二十三代,宋煦,携夫郎春氏,拜——”

    眼前是一片红色,烟雾迷了人眼,神像高高在上,睥睨着他。他高高仰头,再郑重地磕在地上,心情平静安宁。

    身边的春也同样的做了,然后半跪起,伸手虚扶了宋煦起来,站到了队伍的末尾。

    细的雪花突然飘落。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白点落在这庄严的画面中,协调中也透着一丝温柔,像想象中不灭的魂灵。

    铜罄在耳边一声声地敲,最终与场景相连,成了记忆中的一抹颜色。

    直到散场时,宋煦仍久久不能平静。

    祖先崇拜要有什么意义,宋煦毕竟不是在写论文,也并不相信灵魂不灭,不出什么道理。

    但在他直观的感受中,最鲜明的一点,是归属感。

    在这样的活动中,你是集体的一员。

    不需要做任何努力,只靠你天生带来的成分,不管你是人渣还是圣子,都天然存在于这个集体。

    人是群居动物,是可以为了“集体意志”而抹杀独立思考能力的动物。也怪不得以家族为单位的集体拥有天然的凝聚力。

    宋煦体会到这一点,心绪不平地问春:“那如果知道自己会嫁人的双儿和女子,出嫁前参加祭祖,会有归属感吗?”

    “……不知道别人,但我没有。”两人暂时回到家,午饭还有一会儿,他们可以换件暖和点的衣服,慢慢地往晒场去。

    春想了想,又道:“除了跟你在一起,别的我在哪儿都不觉得高兴。”

    宋煦先偷乐了一下,后想想也是,他刚来时春那个冷漠的态度,显然是看什么都不顺眼,更不像要融入集体的样子。

    这种人意志坚定,不在乎别人想法,特立独行又酷,想必对他不认同的人,半点好脸都不屑给。

    雪片很给面子,只是象征性地飘了飘,很快就晴了一片天。

    等到宋煦夫夫来到晒场时,一溜近百张桌子,一眼望去真是人丁兴旺。

    “怎么这么多人?”宋煦懵了一下,视线所及之处有不少生面孔。

    “煦子怎么突然傻了?”牛婶正巧经过,把他拎到不远处一张桌边,“有些嫁出去的女人双儿拖家带口,虽然不祭祖,但饭还是能来吃的。以往偶尔来几家,今年不知道怎么了,全都来蹭饭。”

    她麻利地搬了长凳,把宋煦与春整齐码在上面,满意道:“坐直喽!”

    宋煦挺胸,牛婶继续道:“在外面吃饭,一碗面都要八文,但办村宴的时候,大鱼大肉的都有,一整个家也只要二十文!基本上一家有三口人,不就吃得划算了吗?不过带太多人的,虽然不会被赶走,却也叫人瞧得不舒服。”

    牛婶完被喊走帮忙去了,春心里却咯噔一声。

    有祠堂开村宴的村庄并不多,许多男丁冬至这天并没有去处,或者有去处但路程太远。

    那么去媳妇儿的娘家村里,也是许多人家会做的事。

    村宴越热闹越有面子,只要确实沾亲,哪个村都不会拒绝这样的人家。村子强盛,村人便好嫁娶。

    渐渐地,不仅仅是掌家媳妇儿的娘家,女婿在的村也可以,但亲戚关系再远一点,便要遭人侧目了。

    但就有那么一家人,给过春难堪。

    这事儿,往年就发生过。那就是他那势利眼的舅家。

    那是他刚嫁过来第一年,宋煦娘虽然身体不好,却还活着。那平时万事不管的舅舅舅母,三个娃儿大的大的,拖家带口地来大石村找他吃宴席,还美其名曰“这孩子过年不回来了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们不得不过来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厚脸皮的就是他们了。

    那一年,他舅舅舅母连吃带拿丢了他的脸,所以牛婶这么一,春就警惕起来。

    过了一会儿,凉菜陆续上桌。这一桌都是宋家人,除了牛婶一家外,还有另外几家住得近的。宋煦仅仅是面熟,春一一在他耳边提醒他都是谁家的谁。

    “也没见你跟人来往,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嗯?”他趁着春主动和他咬耳朵的档口,也咬了回去,春红了耳朵,闭了嘴。

    “哈哈哈,春看着气色好了许多,是不是宋煦最近对你言听计从啊?”一个妇人揶揄道。

    这一桌人,除了孙金媛外,宋煦都不讨厌,半调笑地答道:“言听计从算什么,做牛做马我也愿意呀。”

    孙金媛眼看着翻了个白眼。

    妇人乐了,想了想又劝道:“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春有孕,你现在对他好一点也是应该的。不过要是生了个双儿或者是闺女,你也别生人家的气。以后还有机会呢……”

    这话有点交浅言深了,放在有的人耳中,保不准是生不出男丁的诅咒,可宋煦却十分感激,起码这大妈真诚啊。

    “双儿闺女我都喜欢。哪怕真的没有男丁,招赘都行。我家夫郎,我不疼谁疼呢?以前是我不懂事,我现在想开了,以后会好好过的。”

    妇人喜笑颜开,连连夸赞。孙金媛身边坐的宋老二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带了点淡淡的感慨。

    春:“…………”

    再这么下去,他都要以为自己真的有娃了。

    老村长在前头不知道讲了啥,完了大家终于开吃。

    菜色不错,有炖猪肉之类的硬菜。虽然宋煦吃得起肉,但农家大锅菜传承多年,自有一番风味。

    一道豆腐肉丸子端上来,春眼睛一亮,伸了筷子夹了一个,举到半空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先放进了宋煦碗里。

    宋煦心里别提多美了,丸子吃进嘴里,那鲜香满口,忍不住唔唔出声!

    春忙道:“怎么?烫到了吗?”

    宋煦摇头,没等咽下去就又夹了一个送到春嘴边:“好吃,快尝尝!”

    春耳朵一红,众目睽睽之下假装淡定地张嘴接了。

    现杀的鲜美猪肉,肥瘦适中,与水嫩的豆腐完美结合。没有用什么浓油赤酱,仅仅是靠食材本身的鲜美,便征服了一切。

    乡下宴席,没啥面子不面子的,大家都吃得吸吸呼呼,不一会儿这道菜便空了。

    “早知道这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能来吃,我用绑的也把天天带回来了。”

    春听闻点点头:“确实可以,她看着还,估计没人计较。”

    毕竟今天是祭祖团聚的日子,昨天两人怕天天不回家,一个人太寂寞,就企图把她带回村。

    不过天天十动然拒,死活不肯跟他们走,声称自己一个人也很快乐。

    宋煦明白姑娘的顾虑,怕自己一个外人,遭人白眼,东家人再好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但看那一个人,每日辛辛苦苦的工作,拿那么一点工钱,逢年过节却要一个人度过,实在是不忍心。

    可惜江天天态度坚决,宋煦后来也没再坚持。

    不过看这样子……亏了啊!

    这顿饭会吃很久,不过两三个热菜下来,大家都放开许多。

    粮食酒上来,男人们纷纷拿碗倒了,开始走桌聊天,跟你喝跟他喝,一时间热闹非凡。

    宋煦这桌除了他以外还有四个男人,不一会儿就跑了两个,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

    宋煦统统不认识,只管哈哈哈好好好行行行地喝酒。

    还好这时候的酒稀得很,顶多喝到脸红,脑子不至于喝糊。

    换了几拨人,突然,春绷紧了身子。

    宋煦惊讶地抬头,却见这次来的是一对夫妻。

    男子高壮,脸上的笑容却假得很,妇人笑得更夸张,却是一脸算计。

    “诶哟我的夏啊,听你怀了娃,怎么连信也不报一个!?你舅舅舅母多担心啊……这不,我们赶忙来看你了!”

    春冷了一张脸,拿过宋煦的酒碗就站起来,话也不一句,直接一饮而尽。

    喝完放下,半晌才道:“谢谢舅舅与舅母。养育之恩不敢忘。别的就没什么情谊了吧。”

    舅母:“…………”

    她羞恼道:“看你的什么话!?敢情大石村我们还不能来了!我们肯来是给你面子,你难道就不想要娘家了吗?”

    春沉声道:“我出嫁时你们收了宋家多少彩礼,又给了我多少嫁妆?娘家我不曾有过,现在自然也不需要。你们要来就来,以后别扯我的名字。”

    舅母尖声叫道:“你什么意思你个兔崽子!?难道我们还贪你这顿饭呢!?”

    当然是贪这顿饭。

    春舅舅家一共五口人,死皮赖脸花二十文就能饱餐一顿肉。如果不报春的名号,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虽然每家都出了钱,但这么多肉靠那些二十文肯定是不够的,德高望重的族老家,或者家境富裕的人家,普遍要出得多些。

    这些全都是实实占到的便宜。

    春心中厌恶,也不想多言,谁知舅母却不依不饶。

    “你对长辈还有没有点尊敬之情?听你家开了铺子赚了钱,你想过你舅舅家没有?我们养你到这么大,你还嫌弃我们沾了你的亲了吗!”

    她愤愤道:“沾了亲就能来吃席,本就是这样的规矩!”

    “田庆!”宋煦忍无可忍,突然拍桌而起,大声点名。

    正暗搓搓地捧着个锅巴在不远处看热闹的田庆一个激灵,连忙冲过来。

    “在在,煦哥,要弟做啥你!”

    宋煦微微一笑:“跟村长借个车,去铺子里把天天接过来。今天不是沾了亲就能吃席吗?那我家的亲戚也要吃个够本。”

    春舅母被搞懵了,她明明记得宋煦死了娘以后便没有直系长辈了。

    “什么天天,是你什么人?”

    宋煦摸摸下巴:“江天天,是我和春的养女。”

    “咳咳咳——”春一口水呛了个昏天黑地,田庆脚下一个趔趄,附近其他人则好奇得要死,桌上的妇人忍不住问:“养女?多大了?”

    “十四吧……我五岁?”

    看热闹的人:“………………”

    养女还是妾,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