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正邪难分
佛子的话莫名其妙, 谢怀尘随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天野苍苍,哪来的魔踪?
然而转眼之间, 莲献佛子便如烟霭散去, 关于魔的话语也悄然消失于风中。空间解冻, 时间流淌, 鼎沸的人声重新入耳。凝固的雪花轻飘飘落在鼻尖,手中的酒囊因为谢怀尘的心不在焉突然洒了一地。
“亦兄弟?亦兄弟?”
有人大力摇他的肩。
谢怀尘回神, 只见彭奇极快地从他手里夺过酒囊:“发甚么呆?你那师兄方才就走了,走之前还托我给你样东西。”
一边一边拿袖子胡乱一擦泄出的酒液,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半个残缺的白玉吊坠放到谢怀尘手上。谢怀尘一怔,认出这玉坠正是他扔下的半截诏玉。怎么又回来了?难道他扔了诏玉之后,师兄又去找过?
思及此, 谢怀尘眉头微皱,喉咙里重重哼了一声。
诏玉可通行六域, 同时也会暴露携带者的位置。师兄把诏玉还他是几个意思?要他自觉暴露行踪?他谢怀尘难道是如此胆怯弱之人,非得怕他?信不信他现在就把诏玉扔了,让对方永远找不到!
思来想去,捏着诏玉的手松了又紧。最后谢怀尘一抿唇, 还是将诏玉收进怀中。
罢了, 先不扔,这么值钱的玩意儿以后留着卖钱。
彭奇算是把谢怀尘纠结的动作看在眼里,一笑:“怎么,跟你哥吵架了?”
谢怀尘与邵月长得一模一样, 在外人看来就是亲兄弟。亲兄弟吵架那肯定得劝。
“你们是双生子, 世上没谁更亲的,别天天把话闷心里, 有气就他一架,完还是亲兄弟。”
这话得谢怀尘哭笑不得,但郁气终归是消散一些。
“我知道的彭大哥……”
“山主——山主——大事不好了——!”
话未完,一个巡兵突然急匆匆地从营外跑来,神色急切。这一动静吸引众人注意,游民渐渐安静下来,疑惑的目光聚集在报信的巡兵身上。
“怎么了,急成这样?”彭奇一皱眉,周围气氛也变得凝肃。
“山主,外面……”巡兵偷瞥了眼谢怀尘,似是犹豫,“外面来兵子了!”
兵?谢怀尘奇怪,什么兵?竟然慌成这样。
“他们就驻扎在营地不远处,有不少人!”
此话一出,不止彭奇,众游民皆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位置?”彭奇收了酒囊就往外走。
谢怀尘连忙拦住:“彭大哥,营中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忙!”
这祸事多半是莲献佛子惹来的,毕竟上一刻莲献魔要来,这一刻事情就发生,两者没联系不可能。
彭奇一摆手:“这是咱营里的事,兄弟不必插手,大哥我先出去会会他们!”
着拔刀就往外走。其余巡兵也纷纷拔刀,心照不宣般排成队列。营中气氛陡然一扫安乐,寒风吹起篝火的热气,带着凛然。
岚姨过来拉住谢怀尘:“尘,让他们去吧。你才气血大亏,不如和我们一起躲进山里,营中老弱也需要人照顾呐。”
谢怀尘看着彭奇的背影,又回头看见萝卜头们亮眨眨的眼睛,心里也有了计较。
“对,岚姨,先带大家进无岐山躲躲,然后请您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要抓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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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岐山的游民一年要换两到四次营地,这样流动的人口其实不易捕捉。彭奇坐在马背上喝下一口烧刀子,暗忖营地里是出了奸细,否则北域兵子怎么可能找上门,还一来就这么多人马。
对方大概上千人的精骑,其中还有三位深不可测的修道人。这仗势没法,论骑兵,人家比自己多,论修道人,营中更是只有自己一个能的。全面碾压,对方就是为了掀他们老巢而来。
“走!”彭奇果断下令。
无岐山很大,他们可以退居山内,等对方找不到他们,走了,再下山。
哪知马头一转,对方也已察觉,他们退一尺,对方便进一丈,大有步步为噬的意思。
彭奇没法退了,营里都是老婆孩子,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没撤退完。他们若不战上一战,死伤将会更加惨烈。
对方的军队与他们相距不过三里,远远望去能看见荒原与天的交界处蒙着一层铁灰。那是敌方无数士兵盔甲的反光,若对面全面进攻,他们这一百人的队全都得完蛋。
眼看茫茫的铁灰色越来越近,对方的马骑都戴着灵铁造的鞍饰,身后的玄铁弓箭褶褶反光,其硬度与锋度都远远超越他们这些游民磨出来的漠刀。
彭奇眼中划过一抹红芒。
“所有人,上弓!”
他沉沉一喝,巡兵们立刻训练有素地抽箭搭弓。这些弓箭都是山中凡铁造,由老人们用金刚石一点点敲磨砂。虽然比不过对面装备精良,但大雪纷飞中依然闪着它特有的冷光。
敌人临近,弓箭也拉开最完满的弧度。
“无岐山的魔孽,你们可以认降。”
突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遥遥远处传来,语气缓慢而怜悯。
彭奇眼皮一跳,只见敌方将领独自马而出,身后数千铁骑也正搭弓对箭,无数森冷的箭尖对准每一个巡兵。
彭奇没想到对方将领竟会单骑上前,更没想到上前的竟是一副僧人扮。单薄的白衣袈裟随风飘扬,高高的白冠衬得对方清秀如玉。
“呵,你们这群兵子,会同意我们认降?只怕我们一降,就要被你们杀光!”彭奇才不信对方的鬼话。
“彭山主不必怀疑。认降一事吾等也是思虑再三。”那名僧人微微一笑,“无岐山作为北域魔巢之一,多年不曾暴露,彭山主可知今日为何暴露了?”
彭奇心里一咯噔:“为甚,你。”
僧人:“无岐最近新迎贵客,此贵客乃道门界主,一时落难无岐,幸得诸位相救。界主厌恶魔人,却又深怀救命之恩,遂派吾等前来劝降。若彭山主愿意自废魔功,麾下巡兵愿意效忠道门,那么吾等可以放过无岐山民。”
此话一出,彭奇脑中嗡地一声,搭弓的手都抖了两抖。
“呸!亦兄弟与我们同甘共苦,是过命的交情,你以为随便诌几句胡话就能挑拨我们?!”
彭奇得义愤填膺,其余巡兵也纷纷点头。之前给谢怀尘道歉过的钧子更是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卑鄙无耻的修道人,哪配污蔑亦兄弟!”
闻言,僧人却不慌不忙:“诸位不必如此紧张,界主一向宽厚待人。北域瘟疫源自界主的封魔阵,天下间只有界主神血才能完全根除。界主为解无岐之难牺牲神血,尔等也是历历在目,如今难道不该感激界主恩惠?”
此话得滴水不漏,既符合了谢怀尘的慈悲,又彻底激发了巡兵们的怀疑。一瞬间,百余巡兵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彭奇更是目露红光,脸上身上魔纹尽现。
“不可能!”他低吼道。
然而一语点醒局中人,封魔阵名不虚传,天下谁能解?惟有界主。亦兄弟的血能解瘟疫,那他很有可能就是界主本人。再……这个节骨眼上,彭奇居然想起了那位白衣的亦兄弟的大哥。
那人自称亦无名。
当时他只觉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是谁。如今事情明了,他倒是想起来了。亦无名,可不就是当今的界主欲尸?天衍宗主?
亦兄弟与天衍宗主长得一模一样,还自称亲兄弟……
想到这,彭奇朝天大吼一声,魔气大涨,身后的无岐山因这一声嘶吼微微震颤,同行的巡兵皆听得目眦尽裂,随后便看见他们的山主拔出长箭,然后狠狠一拉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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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兵们出营许久不见回,游民们都开始紧张起来。众妇孺老病伤残已经有序地退至无岐山内,萝卜头们在山门入口排排坐,伸着脑袋等阿爹们回家。
谢怀尘向岚姨追问缘由无果,只能陪着孩子们等。不过他修为恢复,可以用神识跟踪,无岐山一丝一毫的动静他都能立马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回了!”谢怀尘欣喜道。
他的神识覆盖山脉,巡兵一进山他就发现了,但来者气息微弱,似乎……
“他们受了重伤,快,下去接!”谢怀尘立刻起身。
这一提醒,顿时一帮子人都站了起来,萝卜头们个个嚷着要去。岚姨好不容易安抚住孩子们:“尘,你带人下去,我们烧水。”
众人随着谢怀尘下山,没走多远就看见几个巡兵正一瘸一拐地往上爬。
萝卜们:“爹爹回啦~爹爹没事啦~”
但望了一会儿却不见其他人,百余巡兵居然只有七八个人回来了?
众人心下一抽,随即在看清楚巡兵时,心里更是一咯噔——好多血!
“怎么回事?山主呢?你们怎么……”众人纷纷上去搀扶,关切之色溢于言表。谢怀尘也在其中,他一眼就看见了钧子,赶紧搭上腕脉查看对方伤势。
“滚!!”
突然,一声低吼响起,猩红的双眼愤恨地看过来,如一只受伤的狼崽。
正是钧子朝谢怀尘在吼。
谢怀尘一怔,张了张唇,不知自己哪里惹怒了这个年轻的巡兵。
“钧子,你朝尘撒什么气!”这时岚姨喊话了,“到底怎么回事,快给大伙清楚!”
钧子却一直死死盯着谢怀尘,那眼神如恶鬼。
“你……就是你!为什么是你!你出卖我们!”尖利的漠刀被钧子横握在手,刀尖抵向谢怀尘。一时间谢怀尘目露惊诧,随后坦然迎向刀刃。
旁观的众人见此脸色一变,纷纷上前就要劝架。
“都别靠近他!他是叛徒!山主已经因为他快死了!”钧子却已经完全魔化,眼瞳化为纯粹的血色,脸上乃至脖颈都布满魔纹。谢怀尘见此心中一震,一个不好的猜想渐渐浮出。
“他是界主!瘟疫之灾只有界主能解!是,他是解了我们的瘟疫,但他暴露了我们的位置,北域人派兵来抓我们,他们要废了山主的魔功!要杀我们!还这是恩赐!”
控诉一字一句,声声咬牙切齿,谢怀尘震惊了,其余众人也震惊了。
“我没有骗你们!北域军队就在山下,要上来了!”钧子哭着出事实。
“不错,无岐山的魔孽们,投降罢。”这时,一道温醇的声音从山下传来。
谢怀尘下望,却见山脚下正有乌压压上千人堵住了山口。他们是正规的北域军制,论装备论秩序都比游民的巡兵更为高明。游民们见此彻底慌乱,逃上来的钧子一听这声音也脸色煞白,至于谢怀尘,惨白的脸色也不比钧子好到哪。
魔孽?真的是魔孽?!
温醇的声音继续道:“你们山主不认降,吾等只好清剿所有魔孽。是吧,彭山主?”
谢怀尘心里一紧,随后他便看见铁甲军队中被拉出一人。此人浑身是血,四肢软软着地,丹田处有一个大洞,竟然是被生生取出了魔丹。士兵将人抓着头发提起,而那人只用一种愤恨的悲痛的目光盯向谢怀尘,赫然是彭奇。
谢怀尘被那血红的目光一烫,下意识躲开。众游民却坐不住了,不少孩童被这场景吓得哭出声,大人们皆渐渐目露红光。
“莲献!”
谢怀尘愤怒地朝话人喊。
“界主大人。”话人自是莲献佛子,被点名的佛子坦然行礼,“一切按大人要求行事,敢问这些魔物大人欲如何处理?”
莲献特意将“魔物”二字得清清楚楚得极重。谢怀尘全身一震,目光渐渐有了茫然迷惑。
他万万没想到,这些无岐山民居然是魔。多么可笑,这段日子他努力想要证明这些游民是正,想证明他们心怀仁义。可现在呢?这些都是魔!一个多月,他与魔同生共死,他证明了魔是正?证明了魔有仁义?!
“你输了。”这时,莲献佛子的声音直直插入识海,淡渺如天云。
“魔人食人,魔人救人,魔人有情义,这是正?是邪?道门自诩正义,道门滥杀邪魔,这又是正?是邪?自古正邪难分,你却妄图正邪两分……界主,你自大了。”
莲献的叹息宛如一把剑将谢怀尘扎了个透心凉,他面色一白,突然当场吐出一口血。体内灵力乱流横生,道心竟是隐隐不稳。
作者有话要:
多年以后,谢怀尘想起莲献与他论道的往事。
谢怀尘:你当时太不够意思了,居然把我气到吐血。
莲献:本来可以更狠,直接带兵把你和魔物一起清剿。
谢怀尘:???
莲献:可是不能。
谢怀尘:哦,你良心发作了?
莲献:不,是因为三引剑在天上。如果我把你杀了,天衍宗主也会立刻杀了我,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