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九
在与二重身徐福重新见面以前,我对于与他对话的情形想过很多。如果我真的被一分为二,并且形成了“无面人”和“徐福”两个独立的个体,那么我们之间谁更像是真正的徐福呢?客观意义上,这边的我才是主体;但在主观意义上,那边的他才更加像是主体吧。无面人终究是徐福的面具,而徐福则终归是要回归生活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但都灵医生也过,此时的他的人格也相当不稳定,心理极度混沌,很可能我与他都不像是真正的徐福。必须在我们之间死去一人,另外一人才得以重新成为完整的徐福。
然而他却选择了自杀,唯独这点是我从未设想过的。
一时间,我的思绪宛如雪花般纷飞,旋即竟从中闪出了一道很久以前的回忆大约是两年前的事情,当时前任搭档仍然活着,而我则被人称为“黑羊”。无面人是我重伤退隐以后才大行其道的绰号,黑羊这个绰号陪伴我的时间反而更加长。
当时的我正在前任搭档的情报支援下,追杀某个擅长“空间转移”的一级灵能者。此人在河狸市犯下了相当多极尽龌龊肮脏之能事的恶行,为人相当狡猾,并且谨慎至极,我连续暗杀他三次都没得。但反过来,既然前任搭档能够连续找到他三次,那么就会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早晚会在某次暗杀中被我杀死。因此我当时也不急躁。我失败一次,之后还有下一次;他失败一次,那么之前的所有成功都会白费。
当我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游乐园里陪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玩耍。我还以为他铁定逃出河狸市了,居然还在这里玩过家家。难不成他要拿自己的妻女做人质?但他也没有故意与妻女保持近距离,想要分开他们也很简单。看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我颇有些费解。
前任搭档与我一起站在树荫下,对我解释,“这对妻女是他表面身份的附属物,而这表面身份的原主人则被他暗中杀死了,他凭借催眠技术让这对妻女以为自己依然是原来的丈夫和父亲。但他平时极少回家,妻子总是抱怨他越来越不顾家,女儿也越来越不开心。好好的家庭逐渐灰暗了下来。”
“这跟他今天在这里,与假的妻子,陪假的女儿,一起来游乐园玩耍,又有什么直接的因果关系?”我问,“他都死到临头了。”
“正因为是确信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吧。”他,“我的意思是:不定,正因为是当他临死之际,回顾自己的人生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这才想要拼命地在空气中摸索什么。通过这个嗯,虚假的家庭。”
“为时已晚。”我。
“正是。为时已晚。”他点头,又感慨,“以前听人死亡是哲学的起点。此言不虚。”
这个人又开始了。在互联时代,什么人都能够从上一知半解地阅读到碎片化的心理学和哲学的知识,部分人阅读完以后就会处于炫耀心态向身边的人不分场合地“科普”。在我看来他十有**也是其中一员。前段时间他还跟我煞有其事地讲恐惧的本质云云。但我与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也算是习惯了。于是接道:“何以见得?”
“人越是与死亡相邻,越是会鲜明地感受到活着,进而思索活着的意义。”他,“比如从战场上侥幸生还的士兵,比如患重病而命不久矣的病人,比如”
他指了指远处的男人,“这个确信自己即将被你这一死神造访的,只剩下短暂寿命的男人。”
“但哲学的范畴不仅仅是生死而已吧。”我。
“这倒也是。但没有死亡的话,肯定就没人思索活着的意义了吧。”他居然又跟我扯起了活着的意义,这个人到底是无聊到了什么地步,“没有死亡的活着不是活着,仅仅是存在着而已,与石头无异。又好比是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想必无论是多么意志坚定的长跑运动员,面对这一刁难,也要灰心丧气,再也无法向前迈进了。也没有必须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理想,反正时间无穷无尽,这种人大约也不会把理想挂在嘴边。如此想来,若是没有死亡,甚至未必会诞生发达的文明;而反过来,死亡越是鲜明且巨大,人们越是会拼命思考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他又指了指我,“再比如你,黑羊。假如你今天就要死了,你会如何?”
我哑然,然后回答,“只能先做好该做的事情了吧。”
或许还会想想遗言。念及自己前世做过杂志编辑,有那么点文字修养,大约还会把遗言写成遗书,标题就姑且起名为假如给我三天生命吧。然后在写遗书的过程中,想想自己今世短暂的生命,大约也会忍不住思索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世上。既然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为什么要让自己在这时候死去。绞尽脑汁地思索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只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都如这家伙所了?
“这先不提。”我决定中止这个低重力的话题,“你之前是如何连续锁定他的所在地的?”
“我设法在他体内植入了微型定位器。”他。
“对他那般狡猾谨慎的人?”我问。
“执行者不是我,而是她。”他指了指男人身边的妻子,后者笑容灿烂,“我暗中接触了她,并且解除了施加于她的催眠。她现在已经知道那男人不是自己原来的丈夫了。在知道我要杀死他以后,她非常乐意地配合了我的计划。”
“那么女儿那边呢?”
“一无所知。”
良久,太阳下山了。
游客们纷纷退场,游乐园中几乎只留下一些工作人员。与之前的热闹相对比,此时这里宛如曲终人散的宴席一般透露出来凄凉的氛围。那男人蹲下来,对着女儿自己之后要去工作了。还在上学的女儿问:“爸爸明天还会回家吗?”
“会的。”男人摸了摸她的头,站起来,对妻子,“照顾好她。”
妻子微笑点头,带着女儿离去了。
我走到了男人的身后,抬起拳头,隔着头颅震碎了他的脑组织。
*
此时的二重身徐福,与那日的男人有些相似。
同样是命不久矣,并且对自己将近的死期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仅仅是我的二重身,在我回归以后,定然要让他死去。或许是他主动回归,或许是我亲杀死他,结果上不会有什么差别。即使他侥幸从我里逃离,外面也还有很多危险无比的亡灵和活死人们,不具备战斗力的他只会死得更快。哪怕他又奇迹般地从亡灵和活死人们的威胁中生存下来了,但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都灵医生结束了这个以梦境魔物极部分力量组成的镇噩梦,那么只能够存在于梦境之中的他还是要死去。
他的人格是不完整的,非但与我一样极度不安定,还没有都灵医生的帮助,更要面对“死亡”这一对于任何人的心理而言都过于沉重的命题。就如前任搭档所的一样,他一定在那过于短暂的人生中拼尽全力地思索过。自己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去。他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然后,他终于总结出了某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什么”。
并且在我的面前自杀了。
我来不及阻止。为什么要阻止呢?我本来就是要他去死的。只是眼前这一幕对我而言过于震惊了。他低头看着插在自己心脏上的短刀,颤抖地松了口气。然后抬头看向我,艰难地翕动起了嘴唇。既像是对我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有时也要对自己残忍。”他。
他倒在地上,身体逐渐透明化,然后消失了。连地上的血迹都消失了,一点点存在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那短刀应声落地。
我走过去,捡起了那短刀。这一刻,我感觉到,随着他的死去,自己变得完整了。不是形象意义上的完整,而是更加抽象的,某种心理上的感觉。但是我完全开心不起来,只有无法排解的茫然盘旋在心头。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的面具、斗篷、砍刀都消失了。仿佛有个幽灵趁着我茫然之际,把这些东西从我的身上带走了。
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怀着疑问,转身走出了房间。
*
此时的避难所一片狼藉。
我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活死人的焦尸和战斗的痕迹。幸存者倒是还有一些,但数量明显比之前少了一些。看来是被亡灵和活死人们入侵过了,现在是战斗结束以后的光景。
避难所的正门也出现了个足以让卡车通过的大洞,但即使透过这个大洞,我竟也看不清外界的风景。
外界此时弥漫着铺天盖地的浓雾,这个避难所犹如浓雾海洋中的孤岛。
我准备找个幸存者问问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都灵医生正站在远处。
她此时呈现出来的不是老妪姿态,而是女青年姿态,穿着灰色上衣和青色牛仔裤。她也看到了我,向我走过来。我隐约从她走路的足音中听见了一丝丝不协调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她率先话,“我从那些活死人的焦尸中提取出了大量咒毒,并且也经过浓缩处理了,就是这个”
她抬起右,拿着个拳头大的暗红色不规则块状物,看上去宛如粘土做的心脏。我隐约产生了错觉,这东西好像正在跳动,但细看之下,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暗红色粘土心脏。
我看过以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问:“避难所发生了什么?”
又看向外界,“外面的雾是怎么回事?”
都灵医生看向外界的雾,沉默了下,:“预言家死了。”
预言家死了,但是镇噩梦仍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