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南有乔木不可思
段府这几日非常平静。段靖平两兄弟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看书,冷珍珠恢复了女儿身,再去书房,气氛就会显得怪怪的。她一个人在听水榭走来走去,百无聊奈。
“爹爹又不让我跟着他去店里,又不让我给丁大嫂打下手,天啊,这是要闷死我吗?”冷珍珠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多想无益,还不如翻翻书,时间也过得快些。
书房那边。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水矣,不可方思。”白先生摇头晃脑地讲解:“这首《诗经-汉广》描写生活中可见而不可求的事物。诗中的樵夫,因为想着对岸的女子,心里充满淡淡的忧伤……”
段靖平的心随着白先生的讲解,亦如诗中的樵夫一样泛起一层淡淡的忧伤。冷珍珠于他,又何尝不是南之乔木,汉之游女?樵夫与那女子还隔着一条河,他们呢,天天见面,却只能以兄妹相称。
“唉——”段靖平从内心深处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段靖安和白先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身他,“哥,你怎么啦?”段靖安关切地问。
白先生放下书,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怎么您也跟着哥哥叹气?”段靖安越发不明白了,这都过去多少天了啊,难道哥哥心中还在为冷珍珠的事情伤心?难道爱情竟是这般伤人于无形?他夸张地抖抖身子,像是被冻着了。
“先生,您为什么一直单身?除了丁大嫂,您心目中曾经有过一个那样的姑娘吗?”段靖平迷茫地问道。
白先生最不喜欢别人问他的私事,他与丁大嫂,他自问并没有什么超越礼仪的举动,只是两个食人间烟火的人惺惺相惜罢了。至于年轻的时候,白先生轻意就能在段靖平的眉宇间看到段夫人当年的模样,想到夫人,他只能又是一声长叹。
苏家与段家永远这样相安无事还好,一旦有什么事,最受伤害的人,无疑就是段靖平。
“靖平,爱情很美,可爱情本身又是要承受苦难的,它会因为苦难而显得更美。这样的爱情会让人伤心,让人不能自拔。你没有经历过,我的话你可能无法体会。”白先生尽量小心地斟字酌句:“如果你真的放不下,不妨去找冷小姐谈谈,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有时候,做点什么,哪怕明知是徒劳,也比什么都不做强啊。”
段靖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白先生竟然如此开明?父亲不是交待过他,这几天尽量把他们关在书房的吗?父亲大概是想让他冷静几天,也许就没事了。可他不能自欺欺人,越是看不到冷珍珠,他越是想念着她。
原来,美好的情感早就在平常的日子里烙下印痕。
“先生,您真的让我去听水榭找珍珠?”
“为什么不,我关得住你的人,关得住你的心吗?”
“可若是爹爹……”
“你爹爹若是问起来,我自然有话跟他说。”白先生胸有成竹。
段靖平高兴地跳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举起双臂又蹦又跳地跑出去了。看得段靖安直翻白眼:天啊,平时老实稳重的哥哥怕是要疯了。“我大概明白您为什么不娶妻了。”段靖安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小子?”白先生胡子一翘眼一瞪:“你再说一遍?”
“呵呵,没,没什么,先生,我什么也没说。”段靖安连忙投降,庆幸自己没有傻乎乎地爱上什么姑娘小姐。
……
段靖平走过来的时候,冷珍珠坐在秋千架上,对着墙角开谢了的菊花发呆。
想到段靖平对自己的感情和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虽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却因为是在不自知的状态下自然荫发的,而显得更加珍贵。只是冷珍珠从踏进段府那天起,就在心里把段老爷当成了自己的再生父母,把段靖平和段靖安当成了兄长。
反而是前几日和吴启英在村子里的一番谈话,让她心里起了涟漪。对吴公子有多喜欢倒说不上,他对自己也未必真心,不过是应情应景随口一说罢了。
“不想这么多了,但愿能侍奉爹爹到终老我就满足了。”冷珍珠在心里说。
“珍珠。”段靖平轻轻地叫了一声。
“靖平哥哥。”冷珍珠诧然。
段靖平也有些拘紧不安,面对作为妹妹的冷珍珠,和面对作为书僮的冷珍珠,同样令他觉得隔阂。“珍珠,你以前说要叫我靖平哥哥,想不到我现在真的变成你的哥哥了。”
“靖平哥哥……”冷珍珠想说些安慰他的话,又想说些鼓励他的话,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想起他们在书房的点滴,冷珍珠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靖平哥哥,如果你不能这么快适应多了一个妹妹,我可以穿回以前的衣服,去书房与你伴读。还有靖安哥哥,我们三个人仍然像以前一样。”
“可是我以前就爱上了你。”段靖平脱口而出:“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也没有察觉而已。”
说完又觉太过唐突,想解释,又无从解释。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良久。
“爹说我是家里的长子,是时候学习打理店里的生意了。等过几天,我就要去店里帮忙了。珍珠,我想问……我想问你,你确定……”段靖平真是恨透了自己,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他怎么就是问不出口。
说出来的,又都是心里不想说的。“爹还说,男大当婚,他会叫丁大嫂留意着,尽早帮我定一门亲事。”
“是啊,爹爹一个人忙里又忙外,哥哥是兄长,他老人家这样考虑也是正确的。将来,哥哥一定要娶一个贤惠的娘子,这样哥哥在店里累了,回到家,有一个可心的人说说话,也就不觉得累了。”冷珍珠说得那么自然。
段靖平无比恼恨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白先生说得轻巧,叫他把心里的感想说出来,要是爱一个人这么容易,白先生自己怎么终身不娶?
“哎,靖平哥哥,你怎么打自己呀?”冷珍珠一把按住段靖平的手。
段靖平反手把冷珍珠的手握住。“珍珠,你听我说,不要打断我。”
“爹爹不同意我们两个在一起,可是我想知道你心里真正的感受,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永远在一起。珍珠,如果你说不想,你只想做我的妹妹,那我就只在心里拿你当亲妹妹一般看待,绝不再踏雷池半步。可若你心所想,与我一致,我们就一起去找爹爹说。或者,我一个人去争取。我只要知道你的心意,不管前面有多大的阻力,我也不怕。”段靖平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不敢停歇。
“一旦我出面接手店里的事情,爹爹为长远考虑,肯定会很快为我择一门亲事。到时,我们就真的只能永远以兄妹相称了。”
“珍珠!”段靖平的手越握越紧。
阴沉沉的天突然下起了雪,似鹅毛般飘落下来,有一朵恰恰好落在冷珍珠的额头上。冰凉的感觉惊得她往后一缩。
如此美景,如此美人,段靖平看得痴了。他舍不得放手,又心疼她额头上的冰冷。他慢慢地靠近,低下头来,要为她舔去那一片冰凉。
“哥哥,珍珠,丁丁说苏公子来找过我们,黄伯没有让他进来。”段靖安突然跑过来,看到他们……连忙捂住嘴,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冷珍珠连忙挣脱开来,低下头不敢看人。
“段靖安……”段靖平咬着牙说:“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鲁莽!?”
“是,是,是,哥,珍珠,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啊!”段靖安多此一举地捂上眼睛,又张开手指,“羞羞地”偷看。
“丁丁上街,还听到有人在打听我们段家的书僮,说他们家少爷与我们家书僮有一面之缘,有心交结……”
段靖平心底升起一团疑云:那天在凝香院,冷珍珠穿着若苹姑娘的衣服出去后,到了晚上才回到家,那半天时间,她去哪里了?难道就是段靖安说的这个“一面之缘”?
“哥,我没事了,我走了,你们继续聊。”段靖安这小子,见哥哥眼色不对,脚底抹油,话音未落,就不见人影了。
“靖平哥哥,我愿意永远做你的妹妹。”冷珍珠脸一红,低声道:“我也不出嫁,永远呆在段家。”
段靖平想不到等来的是这样的回答,白先生说的,有些事明知做了也是徒劳,还真是徒劳。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珍珠,你跟谁有一面之缘,你是不是喜欢他?”段靖平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
“是一位姓吴的公子,我不了解他,更加谈不上喜欢他。”冷珍珠又想起吴启英说的关于“家”的那些话来,为什么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能心安。她一面在心里把段府当成自己的家,一面又在心里想像着另外一个“家”。好像她心里的“家”的确如吴启英所说,可不应该由吴启英这个人来说,那应该由谁来说,才能让她觉得圆满呢?
“靖平哥哥,你放心,只要将来的嫂子不嫌弃,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冷珍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