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祝福你
远远的灯火尽数点亮了。
席家的别墅是白色的, 楼梯半螺旋式的盘绕着,铁艺的栏杆雕绘着各种花朵, 从别墅的露台往下看, 刚好是透明的玻璃花棚暖房。
爬山虎斑斑驳驳的挂在围墙上,不远处的泳池倒映着灯火, 是波动着的水光。
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灯火通明了, 因为已经很晚了。
席以薇还没有睡,她裹着外套,脖颈上是厚厚的羊毛围巾, 整个手都塞进袖子里,只露出指尖。看起来, 大姐还在拆礼物。
洛辞宁看得到她, 他站在楼下, 在阴影中,泳池与墙壁的缝隙中, 暗色的光影掩盖住了他。
这个位置是摄像头的死角。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怎么做, 可他习惯了站在这里仰头看她, 看她百无聊赖的推开门在露台上数星星, 看她在阁楼里弹钢琴,看她日复一复的往门口的方向发呆。
他知道她在等席青,可有些时候,洛辞宁会幻想,她等待的那个人是自己。
大姐好像发了很一会儿呆。
她垂着眼睑开始数自己的礼物,可真多, 都堆成了一座山,更多的是根本就没有资格送进席家的礼物,如果那些都搬进来,数到明年也数不完。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下垂着的、颤颤巍巍的眼睫,多么的可怜又可爱。
他的,星星。
洛辞宁攥住了手掌。
很用力很用力,似乎这样,他就能够触摸到那颗明亮的星星。
大姐突然站了起来,这让他的注意力马上就拉了回来,他迫不及待的去看她——他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见过她了。
席青不再像是时候那样,会放任他和大姐在一起。
甚至舟瑶都隐约警告过他,要离大姐远一点。
可他舍不得。
他能见她的次数是那么稀少的可怜,以至于每次见面,他都贪婪的想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大脑深处,但这样,又怕吓坏了她。
他像是对待着幼鹿一样,想和对方亲近,又不敢靠近,害怕它逃离。
席以薇推开了玻璃门,她裹着很厚很厚的外套和围巾,整个儿都埋在毛茸茸里,脸却比雪还要白,下巴尖尖的,完全褪去了婴儿肥。
她对着只露出一点点的指尖呼出一口气,热气马上化作了白雾,飘飘忽忽的。
还是那顶银灰色的帽子,微微歪了一点儿,这使得她的脸看起来更了,长发垂在后面,沿着身体的线条,像是蜿蜒的细柳。
她看着天上,又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神态好像有点儿不出的忧郁。
洛辞宁感受着不受控制的心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迅速上涌了起来,搅和的他五脏六腑里都是冷冰冰的碎渣。
她长大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但他不敢去见她,只敢在这里望着她。
他们的直线距离,或许只隔了不到五六米,但洛辞宁从来没有一次,感觉他的星星简直挂在天上,隔了一个银河那么遥远。
他想叫她,想和她话,想听她话,还想抱抱她。
外面已经很冷了。
洛辞宁注意到她鼻尖都有些红了,他想叫她回去,可他全身都是冰冷僵硬的,不出一句话来。洛辞宁在这站了很久,也许他今晚就会冻死在这儿,可他不在乎。
如果能这样看着她,多冷也无所谓。
“……洛辞宁。”
他好像听见她叫他了,但洛辞宁疑心是错觉。
可她叫他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她会轻飘飘的去念最后那个宁字,带着一点儿卷儿,像是唱歌一样,多么好听。
但也许,无论她怎么叫,洛辞宁都觉得很好听。
席以薇又低低的叫了一声:“洛辞宁,你在不在。”
这回他终于确认了。
可他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大姐的抽了抽鼻尖,她似乎有点儿不出的委屈,“我知道你在下面,你为什么不上来和我一句生日快乐,为什么我拆了这么久,也没有拆到你的礼物。”
“你今年为什么不送礼物给我。”
“我拆了好久好久,拆的手都酸了,可还是没有找到。”
“……生、”他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隔了很久才能完整的出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星星。
如果你能装作我不在该有多好呢。
洛辞宁想,可他心里又有些隐晦的高兴,完全抑制不住的喜悦。
可声音太低了。
席以薇没有听见。
她的声音委屈极了,但又还是一贯的任性:“你再不上来,我就要生气了!”
可楼下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席以薇以为自己猜错了,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不愿意去细想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发脾气,只好悻悻的推门回去。
她的脸颊都已经冰冷了,冻得苍白,比外面的雪还要来的白。
洛辞宁……大概是不在吧。
这么冷的天,如果他在的话,为什么不上来看她呢?
可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为什么没有来?
席以薇苦大仇深的盯着女管家给她倒得那杯热水,半天才恨恨的和着药吞下去了。
吃完药席以薇很快就困了,只是她还记着她的礼物。
拽着女管家的袖子,懵懵的叮嘱她如果收到了要第一时间给她,女管家好,她才松了一口气似的陷进了温暖的被窝。
洛辞宁一直站到整栋别墅的灯都熄灭了,他血管里的血都仿佛冻成冰了,半天,才僵硬的攥住了手指。
甜腥的铁锈味从喉咙里传上来,蔓延开来。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撞见席子瑜的时候,对方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掉水里了?”席子瑜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己碰见了个死人,“怎么肩膀上全是雪,姐没让你进去吗?”
洛辞宁沉默了半天,沙哑的:“……我不知道怎么和她。”
席子瑜差人去拿了件厚些的外套递给他换上,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这有什么不好的,姐不是支持你出国吗?再了,又不是什么坏事。”
他替洛辞宁扒下他的外衣,发觉一手的冰碴,忍不住啧了一声:“你也不怕冻坏了,这么冷的天。”
洛辞宁不话。
他是孤僻惯了的,席子瑜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
短时间内,席青是不会让他回国了。
至少在大姐没有结婚之前,席青是绝不会让他回来的。
甜腻的铁锈味又一次席卷了上来,他觉得五脏六腑里面都是冰块,不断地搅拌着,吱嘎吱嘎的碾磨他的脏器。
大姐得对,他真不该在国内读完大学,更不该插手进席家的事情。
他和席家的关系越深,他和席以薇就越没有可能。
为什么当时他看不清呢……不,他看的清。
可他一点儿也不愿意离开他的星星,偏要去赌那一点儿可能性,也不愿意和她分开片刻。
这才有了今日。
这都是……咎由自取。
席子瑜看他的脸色有点心疼,忍不住劝了几句:“你哎……为什么要去想不可能的人呢。”
洛辞宁看向他。
他眼睛是漆黑的,深不见底的黑,平静的毫无波澜。
这个年轻人有着这么漂亮的一张脸。
俊秀到了像是一幅世人不愿承认的画,照耀的满室荣光。可他的悲伤几乎凝成实质,让人在惊叹之余不禁为他感到难过。
但他又是那么的冰冷而孤僻,眼角眉梢里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寒霜凝聚成了脊骨,还有些难以察觉的可怖的危险,看起来既不需要可怜,更不需要同情。
“我不是你不够好不够优秀——”
席子瑜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是先生,你懂吗阿宁?先生不愿意任何人窥伺他的女儿,至少现在不愿意!先生还很年轻,他觉得自己可以保护住姐很久很久,所以他就更不愿意有人接触姐了。”
洛辞宁早知道这些。
所以他对席青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
他只是痛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去赌那一点儿的可能性,可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席以薇过他很多次不要这么急功近利,也许她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可她能感觉到他平静外表下深藏的急躁不安。
他是那么急切的想要证明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改变一切。
这真可笑。
他当初嘲笑洛州急功近利,现在却发现自己也一样,这大概是就是磨灭不了的基因。他和那个男人没什么不一样,都可笑极了。
洛辞宁的目光沉沉的看去,那是刚刚席以薇站过的露台,他无数次看见她在上面数星星,却也无数次不敢叫住她。
下一次不会了。
他不会再这样狼狈的被赶出去了;他也绝不会再犯这样可笑的错误。
可他还是要为这可笑的错误付出代价。
席子瑜送他回去,洛家的老房子,他早就想办法弄回来了。
他甚至还带席以薇来过——看着客厅里的架子上五颜六色、色彩缤纷的帽子,甚至像是顶彩色的圣诞树的时候,洛辞宁仿佛此刻才发现,他的生活里居然有这么多大姐的痕迹,这多少令他高兴了一些,却又忍不住的悲哀。
席子瑜没有注意到这些,也没有注意玄关处散落的几片拼图。
他只顾着把洛辞宁送回来,就很快离开了。
洛辞宁沉沉的倒在沙发上,他几乎像是一具死尸,连呼吸都很微不可见。
唯独他的手臂悬在半空。
慢慢的、一点点虚攥住了手掌。
……终有一日,他会把这颗了不起的星星,摘下来,合进掌心里珍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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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以薇这日起得很晚,大抵也是昨天等的太晚了。
她鼻子有点儿堵塞,话也瓮声瓮气的,女管家头疼死了,她可能是感冒了。席以薇看她的表情,还以为是她心脏病发了这么紧张。
又是请家庭医生,又是电话通知已经离开的爸爸,等家庭医生看完开了药,爸爸的电话也过来了,席以薇不是很想接。
爸爸肯定要数落她,大姐不想听数落。
她身体不好大概应该习惯了才是。
好容易吃完药,女管家不准她去遛月亮,怕她到一半晕倒了,席以薇就只好在楼上看。月亮也回来了,舟瑶还没走,她去接的席青的电话,简单交代了几句。
舟瑶爸爸不放心她想回来,席以薇翻了个白眼,任性的把抱枕丢到地上:“我又不是孩子了。”她嘟囔:“哪里就需要爸爸回来了,不是很忙吗?”
舟瑶耸肩,表示好,她会和先生他不必回来了。
随着她的长大,席以薇好像越来越不黏着爸爸了,她还是很爱爸爸,很依赖他,但绝不会像时候那样时时刻刻都想和爸爸在一起了。
女管家忍不住笑:“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连着好几天都看见您往门口望啊?”
席以薇声的嘟囔了一声:“又不是等他……”
舟瑶蹙起眉头,她虽然没听见席以薇了什么,但意识到了不对劲:“您不是等先生吗?”
“是是是。”
大姐抿着唇,又丢了一个抱枕过去,满脸不高兴的:“你们好烦,总问来问去的。”
又过了一会儿,女管家才想起了点什么。
她匆匆的往楼下跑,席以薇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巴巴地盯着楼梯口。
舟瑶疑惑地看她。
席以薇掩盖不住得意,却还要装作不在乎,撇头道:“我的礼物来了!”
女管家抱了个盒子过来。
大姐甚至都没等她走过来,就跑去拿了过来。
她在舟瑶紧张的注视下拆开了礼物盒,怔了一怔,转瞬一下子笑了起来。
世上除了喷嚏掩盖不住。
大概此刻大姐的笑容也掩盖不住。
她眉骨尾都晕着一团儿笑意,金属的光泽映衬得那双浅褐色的眸子熠熠生辉。
是金属的树。
会转动,上面挂着很多颗精致的闪亮的金属星星。
把手上拴着的丝巾还是她熟悉的土星图案,席以薇扭开开关,熟悉的音乐流淌出来了——是当年封正给她的歌,也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歌。
其实她没有给洛辞宁听过,她也很少和他提过妈妈,可他还是知道了。
舟瑶一怔,她的笑意逐渐消失了。
“是……封先生给您的礼物吗?”舟瑶的神情中有点儿不起眼的惆怅:“为什么,会是这种礼物呢?”
席以薇含糊的嗯了一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舟瑶知道。
封正送她的是项链,镶嵌了很大块儿蓝宝石的项链,封正不会送她这么廉价的礼物,除了和妈妈有关的以外。
但洛辞宁每年给她的礼物都是他亲手做的。
他是从来都不会糊弄她的。
她不想知道礼物的价值,可她知道谁愿意花心思对待她,又不求代价的。
舟瑶不话了好久,她在安静的听,似乎在怀念着什么。
就这么安静了很久。
直到女管家随口提了一件事。
她洛辞宁出国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
音乐戛然而止,舟瑶惊了一惊,却看见八音盒翻在地。
弦都被扯断了一根。
吱呀不堪的发出难听的声响。
大姐的手似乎还在颤。
可她的表情看起来又很平静,平静的有些异常,明明刚刚收到礼物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似乎沐浴在光里那样的快乐,眼角眉梢都流露着笑意。
可现在,她却平静的像是风雨欲来。
女管家不知怎么,竟瑟缩了一下。
她觉得这个熟悉的姐,现在有些可怕。
“您……您还好吗?”
女管家艰难的开口。
舟瑶看看地上的八音盒,再去看席以薇的脸色,她又去看看八音盒,终究化成了一声叹息。她什么都没,席以薇也不想去猜她到底想到了什么。
“……我好得很。”她不冷不淡的。
她下垂的眼睫显得纤长而动人。
齐刷刷的垂下来,又有些异于常人冰冷的锐利。
席以薇冷漠的睨着那个八音盒,似乎有些冷笑的意思在里面:“替我声恭喜,就,恭喜他……逃出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