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薛棠差一点就要被推入湖中,幸好蔺湛还算有点良心,手臂在中途一收,又将她拦腰拽了回来,神色里一点都看不出愧疚。
他鼻梁高挺,一半的面容埋在阴影里,无端显出几分阴冷,冷冷道:“放手。”
薛棠低着头识趣地往后退了两三步,与他错开距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嫩黄色衣领中露出的一截纤细的脖颈,宛若嫩芽上的一抔白雪。
蔺湛微微眯起眼,拂了拂袖口,像是拂去从她身上沾染的脂粉,而后冷着脸走了。
薛棠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微微抱了抱肩,被他捏着的肩胛骨隐隐作痛。
方才她扑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把她推进湖里,那一股力道中甚至还裹挟着浓烈的杀意。
薛棠幼年丧父,封地北庭毗邻边境,终年寒冷,且时常有突厥人侵犯,皇帝便下了一道恩令,在她六岁那年,接入宫中抚养,受封怀宁县主,如今已八载有余。蔺湛对她不甚在意,但这八年里,她却无时无刻都能从宫人的窃窃私语中听到有关储君的一切消息。
自贞顺皇后去世后,继任的皇后和其余几名妃嫔无人给皇帝添下一儿半女,蔺湛作为皇帝唯一一根独苗,储君之位也稳稳当当地坐了十几年。无人同他争抢,太子三师,东宫属官,皆是朝廷当轴,宰执之才。
十三岁的时候,新皇后无子,为拉拢储君,送来十来名家事清白的婢女,引以为男女之事的开导,有一个是从她家中带出的侍女,其父是御史台右拾遗,仗着官宦世家,又受皇后恩宠,冒冒失失地欲图先发制人,像一只剥了壳的鸡蛋,以棉被裹之,躺在了少年储君的塌上。
当晚杖杀。
其余九名,以连坐之罪处刑,赶至掖庭浣衣。
现在想来,原来他年纪,已经有了暴君的征兆啊!
薛棠背后冷汗一片,记得那年好像是自己住进长安宫的次年,听身边的女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那可怜宫女的死状,和另外九人凄惨的下场,吓得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所以方才自己不心跌入他怀中,已经被视作同那自荐枕席的婢女一样低贱了吗?
薛棠整个人都不好了。
绿鸳见她脸色苍白,担忧地问:“县主,你、你方才没事吧?”
薛棠摆摆手,无力道:“我想回房换件衣服。”
……
“怀宁,你脸色不太好看。”
飞霜殿的后花园,汾阳长公主关切地问道。她穿着一身七破色长裙,单丝罗红地银泥搭臂披帛,高髻峨峨,上面簪着一朵牡丹,鬓上插凤蝶鎏金银簪,珠光宝气交相辉映,在满园芳菲中也不遑多让。
她怀中抱着一只全身雪白的猫儿,修长的五指上涂着鲜艳的豆蔻,丝毫看不出已是年过四十的妇人,“是不是在行宫里住不惯?”
“劳长公主关心,就是最近有些失眠。”薛棠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荔枝,行礼道。她现在不再做那个噩梦了,但一闭眼就是梦中的场景,短短几日下来,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今日强撑着精神赴汾阳长公主主持的百花宴。汾阳长公主是皇帝唯一的亲妹妹,极尽荣宠,连崔皇后也卖了她面子前来参加。
崔皇后雍容典雅地坐在她右手侧,眉心贴着的金粉芙蓉花子昳丽华贵,笑道:“我记得怀宁最是怕热,许是夜里被热得睡不着,待会儿让人多给你送些冰去,如何?”
薛棠编排不出其他理由,只得出席谢了恩,心事重重地回到座位。
席间言笑晏晏,忽闻汾阳长公主“嗳”了一声,薛棠下意识抬头,便见一道白影朝自己窜了过来,将面前装着冰镇荔枝的琉璃盘撞翻,冰水流了一案,薛棠连忙站了起来,那只白猫受了惊,从她裙摆下钻了过去,跳入了树丛中,看不见一丁点身影了。
那是长公主的爱猫。
汾阳长公主身边的婢子们惊呼道:“雪团!”
薛棠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这是自己逃离这种沉闷的宴会的好机会,当即道:“长公主,皇后,我来去找雪团吧。”
崔皇后以为她还是孩心性,默认了她的请求,又道:“花园那么大,一个人找不行,再派一些宫女下去寻吧,姐姐你如何?”
汾阳长公主道:“也可。不过万万心,这园子大,别迷了路。”
话是对薛棠的,薛棠告退后,直奔着雪团逃跑的方向而去。
走离了众人的视野,她才伸了个大懒腰,揉揉脖子肩膀,又敲了敲跪坐了一上午而酸涩肿胀的膝盖,长出一口气。
终于解脱了。
这种年长妇人的宴席,既不能大声谈笑,又不能无故离席,听她们沉闷冗长的互相寒暄,还不如在房中睡一觉。
崔皇后多年无子,而后宫源源不断地送入年轻少女,让皇帝流连忘返,逐渐将她这个当初也是靠着姿色由贵妃升为皇后的女人遗忘。崔皇后自知帝王冷血,让他钟情自己一人本就是无稽之谈,好在皇帝的妹妹汾阳长公主与自己交好多年,和长公主处理好关系,也就相当于稳住了后位。
“雪团?”
薛棠一路追到花园后的林中,拨开树丛,在柔软的草丛中看到了一团雪白的身影,蹲下来朝它伸出手,轻轻呼唤了一声。
雪团的耳朵动了动,“喵”地朝她回应一声,薛棠欣喜地靠近了一步,如此可爱的生物,让她近几日心中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一声长啸划破长空,像是烟火升空时发出的啾鸣,擦着雪团的耳朵而过,将她的裙角钉在了地上。紧接着,又一团褐色的毛球犹如一道闪电飞快地窜了过去,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薛棠下意识扑上去捉住了雪团,猫耳被擦出了血,正处于极度警备和狂怒的状态,转头在她腕上抓了一爪子,也冲入了树丛间。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在五丈远处慢慢停下。马背上坐着的少年身着对虎纹翻领胡服,马鞍上挂着鹿皮箭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正缓缓放下弓箭。身后跟着的众随从纷纷勒住马,那身着褐色短的熟悉侍卫也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
薛棠的裙子中了一箭,又被猫挠了一爪子,先前还被那坨突然窜出来的褐色不明生物吓了一跳,此刻双手撑地身体后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队声势浩大的人。
“猞猁,跑了。”褐衣侍卫僵硬地了句话,口音不是正宗的中原话,居然是个胡人,“殿下,要追吗?”
蔺湛抬了抬手,让他退后。他腰带上悬挂着金属制的刀石马鞭,上面镶着宝石玛瑙,简直比盛装的汾阳长公主还能亮瞎人的眼睛,薛棠又是正对着烈日,不由拿手臂遮了遮阳光。
蔺湛御马上前,低下身量了她一眼,好久才认出来,“怎么又是你?”
只要这人还在华清宫溜达,噩梦就永远不会结束。
“我在替汾阳长公主找雪团。”薛棠往后躲了躲,奈何裙角被钉住,躲也躲不远,“结果被殿下一支箭吓走了。”
蔺湛侧目问他的侍卫,“荣铨,雪团是什么?”
那叫荣铨的胡人侍卫摇了摇头。
薛棠咬着牙,声解释道:“雪团……是猫。”
蔺湛嘴角衔着的笑里藏着戏谑,“那是猫走丢,还是你走丢了?”
是在讽刺她守株待兔吗?
薛棠手腕上被抓出的伤隐隐作痛,被他这么一,几欲想把他从马上拽下来摁在土里。她也懒得解释,干净利落地爬了起来,两手抓着入土三分的箭往上一拔。
……没拔动。
这支箭的箭端带着鸣哨,那声长啸就是箭在空中飞行时发出的哨音。如此高调行事的浮夸作风,很能解释他日后一言不合大杀四方的残暴行径。
蔺湛从马上俯下身来,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将箭拔了起来,扔进自己身后的箭囊里。他举动不怎么怜香惜玉,“嗤啦”一声将薛棠的裙子划出一个洞。
“走!”他调转马首,马鞭在空中一甩,招呼着身后众随从,“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猞猁给我找出来!谁抓到了,赏千金!”
众人簇拥着少年储君,纷纷欢呼着冲入林中。
薛棠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带着手腕上三道猫爪印,和一身破裙,狼狈地回去换衣服。她让绿鸳去通知长公主和皇后一声,自己回房换了条玉粉色葡萄缠枝纹的斓裙,又拿清水洗了手腕上的伤。
汾阳长公主的猫找到了,浑身像是在泥地里了一圈滚,不仅猫耳上有伤,腹部和四爪也鲜血淋漓,似是和谁了一架,正可怜兮兮地窝在一名婢女怀里,已经没有半分凶色。
汾阳长公主大发雷霆,摔了一套翡翠茶盏,地砖上都是水。她面色不善地坐在上首,面前跪着一名婢女,见到薛棠进来,才缓和了一些,指着那婢女道:“怀宁,这贱婢是你先找到的雪团,找到的时候便成了这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棠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跪下,汾阳长公主眉尖一挑,微微前倾身子,“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在责问你,快起来话。”
“长公主,雪团确实是在我手里变成这样子的……”薛棠顿了顿,寻思着该怎么委婉自然地引出蔺湛用猎的响箭射伤雪团、将它吓走的事情。
汾阳长公主很宠爱这个侄子,虽对自己恩待有加,但毕竟也只是个外人。
“后来遇上太子殿下在林间狩猎,他的人不心……”
“我的人怎么了?”脚步声突兀地在殿内响起,一双皂靴停在了自己身侧,靴子的主人背着手,袖口用带子扎紧,显得挺拔而又利落。
蔺湛俯身看着少女骤然失了血色的面庞,微笑着重复了一遍:“我的人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