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薛棠垂首不语,将微微发抖的双手缩入袖中。蔺湛将这细微的举动尽收眼底,眼底浮现一抹嘲讽。
“姑姑消消气。”他笑着望向上首,脚尖将地上的茶盏碎片拨开,在一旁的凭几旁坐下,“姑姑要养猫,侄儿明日就能给您抓一只来。”
“那些脏兮兮的野猫哪有我的雪团好看?”汾阳长公主假意拉下脸,不过多久又笑了起来,“好了,我大约知道怎么回事了。怀宁,你先起来,地上都是水,心脏了裙子。”
薛棠依言站了起来,提起裙子站到一旁。
这是她第一回 看到蔺湛不带半分嘲讽或是冷涩的笑,眉眼微弯,少年的蓬勃英气展露无遗,“我在追一只猞猁,没看到雪团和怀宁县主,吓走了雪团,它身上的伤,估计是和那猞猁缠斗时受的。”
猞猁是何等凶猛的生物,幼年的猞猁虽似猫,但比猫凶狠许多,也难怪乎雪团回来一身伤,奄奄一息。
汾阳长公主目光移向薛棠,关切地问:“我听闻,怀宁你也受了伤,又是怎么回事?”
薛棠道:“劳长公主关心。是雪团受了惊,抓伤了我,没有大碍。”
“过来我看看。”
薛棠上前,撩起裙子跪在汾阳长公主身侧。长公主将她袖子掀起,只见雪白的手腕上三道血痕触目惊心,一旁的皮肉已经有些微微翻卷。
“受了伤为何不?”汾阳长公主一面让侍女请御医过来,一面斥责道:“湛郎,这可是你的错了。猫受伤了,不过是一只畜生,人不一样,怀宁细皮嫩肉的,你那只箭要是伤了她该怎么办?”
“那倒的确有可能。”
薛棠以为他会自己箭术精湛,绝不会误伤别人,没想到蔺湛顺着长公主的话了下去。他靠在凭几上,吊儿郎当地屈着一条长腿,“她那么矮,又蹲在地上,要是穿一身白,我保不准会把她当一只兔子,一箭射过去。”
汾阳长公主一句“胡闹”还没出口,蔺湛话锋一转,笑道:“射死倒还不至于,至多将那兔子的裙子钉在地上,让她跑也跑不了。”
汾阳长公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薛棠嘴角僵硬,不管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心里已经对白衣服产生了阴影。
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站了起来,退后几步,“长公主,我身体有些不适,能否容我先告退?”
汾阳长公主颔首:“也可,你受了伤,该好好休息,我让御医去你房里诊治。”
薛棠行礼告退,尽力忽视背后的两道目光,逃也似的离开了。
蔺湛转着拇指上玳瑁戒,直到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融融日光中,才垂眼端起案上的茶盏。
“这姑娘最喜欢来我这玩,这回却忙不迭地跑了。”汾阳长公主靠着美人榻,袖口下露出的一截手臂丰腴白皙,缓缓摇着一把牡丹薄纱团扇,衔笑道:“湛郎,你是不是吓着她了?”
蔺湛端起茶盏的动作一顿,莫名想起在碧溪湖旁她不心扑进怀里的那一刻,不由得皱了皱眉,“要不是今次跟着来华清宫,我早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吃白食的。”
今上多病,自登基以来便缠绵病榻,每至冬夏极炎极寒之极,便会发头风。每年去行宫避暑取暖,便让蔺湛监守长安城,这回却是将他一同带来了,所以才得以有与薛棠接触的偶然之机。
“话不能这么。”汾阳长公主道:“当初提出将她留在宫中抚养的,可就是先皇后。你娘虽是女子,但胆识却不亚于男儿,安抚了薛家,也相当于保住了边境……”
她话到一半,忽而发现少年搁在案上的右手攥紧了茶杯,手背上依稀可以看见青筋突起,几欲要将茶盏捏碎似的。
汾阳长公主停住了话头,拿过一旁脸盆中浸了冰水的冰蚕丝帕子,走到蔺湛面前。
冰冷的帕子贴上额头的一瞬,蔺湛像是休憩中被蛰了一下的凶兽,眼中的戾色一闪而过,下意识劈手夺过冰帕,看清眼前人,才怔了怔,转而笑道:“姑姑?”
汾阳长公主不由得后退一步,直到他用正常平和的语调喊了自己一声,才道:“郑相他们今日入宫拜见圣上,你可以去见见他们。”
“不用了。”蔺湛胡乱拿帕子抹了把额角的汗,“我该走了。”
言罢,他不待长公主出言挽留,径直走到了外面。阳光倾头倾脑地泼下来,一会功夫就将浑身烧得滚烫不已。飞霜殿宫墙旁的柳荫在他面上一条一条地交替滑过,走过这一长段路,一直看到碧溪湖映在白玉栏杆上的粼粼波光,他才停了下来。
蔺湛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冰帕,将它扔进了河岸边的污泥中。
……
薛棠遇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圣上来行宫避暑前,让右仆射郑延龄负责长安城大诸事,此刻,她却在凉亭下遇到了先皇后的哥哥、当今的国舅。郑国舅出身淮阴郑氏,家世显赫,乃是三代宰相,早在妹妹成为皇后前便已是正三品的礼部尚书,同平章事,门庭赫奕,恩荣显贵。
当年拟给薛棠的封号便有郑延龄的一份意思,推荐哥哥镇守北庭也有他的功劳,薛棠自然也认得他,遥遥行了个礼,见他身边还站了个弱冠之龄的年轻公子,穿一袭烟青色的阔袖斓袍,腰间挂着一块羊脂玉,手中还握着一卷书,颇有几分文质彬彬的士子风度。
薛棠虽不认得他,但觉得眼熟,也顺带行了个礼,没怎么在意地匆匆走了过去。
年轻公子盯着她背影看了一会,冠玉一般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如水的笑,“父亲,这是那位怀宁县主?”
郑延龄低咳了一声,肃容提醒道:“十七郎,你是来觐见陛下的!”
郑湜忙收起笑,敛容翻起了手中的书卷。
……
薛棠今日身心俱疲,上了药后便早早睡下。
她昨日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以为自己的生活终于能恢复正常了,结果今日还是没逃过那个噩梦的纠缠。
但梦中的内容却变了。
她仍是作为一缕魂魄飘荡在梦中的世界,这回却飘进了长安宫的寝殿。
外面是子时,偶有几名内监着灯笼走过,身影在门上一晃而过,再听不得其他声音。殿内没有人,灯树上的蜡烛全都被吹灭了,黑漆漆的一片,只留有皇帝案头那一盏几欲枯尽油灯。
蔺湛仍穿着白日监刑的那一件玄色冕服,九琉玄冕放在他左手边,右手撑着头睡着了。
历来的皇帝都是登基之日大赦天下,只有这暴君在登基时大肆屠杀,大造冤狱。
薛棠此刻就站在离他不到五步路的地方,提起裙角蹑手蹑脚地踏上了台阶。事实上,她可以在大殿内随意跑动,反正蔺湛一定看不见自己,而且这只是个梦,就算看见了,他也不能在梦中杀了自己。
少年紧锁着眉头,搁在案上的手瘦削修长,青筋突显,连睡觉时也处在警备的状态。
案上堆着一摞奏折,最上面的一本以黄缎为封,写的是“臣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特近光禄大夫尚书令右仆射延龄上奏”。
薛棠悄悄翻开看了一眼。
这是郑延龄弹劾薛家养寇自重的奏折!
薛棠捂住嘴,差点惊呼出声。身旁的蔺湛却猛地睁开了眼,冷冽的目光仿佛就在看着她。他紧接着伸出手,朝薛棠的脖颈袭来——
“县主,县主!”
耳畔是绿鸳在叫自己的声音。
薛棠犹如濒临死亡的溺水者,猛吸了一口气,汗水涟涟地醒了过来。窗外天光大亮,蝉声阵阵,已经是大中午了。
她摸了摸脖子,确认它还在,然后把全身都蜷缩进了蚕丝被中。
绿鸳担忧而焦急的声音响起:“县主,你到底怎么了?身上全是冷汗……”
薛棠在黑暗的被窝中闷闷道:“外面蝉太吵了。”
绿鸳声音一顿,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开窗声,“来人,把树上的蝉都黏了。”
“不用了。”薛棠揉着额角拥被坐起,“开窗户,屋子太闷。”
如果梦中内容属实,那当初举荐哥哥、最后又倒一耙,害死她全家的人居然是郑延龄。薛家就像是半个手握重兵的外戚,朝中无友,必定会有宵在皇帝面前扰乱圣听,但薛棠没有想到,那“人”居然是郑氏。
问题是,哥哥他还不知道。
不仅被蒙在鼓里,而且尊他如长辈,每年回京,还特意会登门造访。
这么想着,薛棠有些坐不住了,当即挥墨,给远在边塞的兄长写了封信。她不敢让绿鸳去送信,而是自己亲自去了。
华清宫的信使大都用于传达行宫与长安城间的消息,但也有徘徊于各地驿站的人。薛棠路过昨日那个花园时,心里不禁有些阴影,生怕又会有什么不明生物窜出来。
事实证明她没有多想,那只灰毛团一样的猞猁从树上跳了下来,几乎擦着她头顶略过,然后嚣张地窜上了一旁的假石。这东西长得像猫,但耳朵尖一些,体型也大一些,目光中透着凶狠,龇牙咧嘴地看着她,喉中“呼噜噜”地发着声音。
“过来。”身后响起少年清亮的声音,那猞猁耳朵动了动,一改方才凶相,亢奋地朝薛棠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