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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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梦并不可怖,可怖的是梦里想掐死你的人此刻离得只有一根手指头那么近。

    她侧脸擦着冰凉的石床,蔺湛屈起一腿单膝跪在其上,像是制服囚犯一般,几乎要将她压进石头里面。薛棠侧过头,少年右肩滑下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只能微微缩起肩,“殿下恕罪,我没有想伤害殿下的意思。”

    蔺湛低下眼,见她像某种可怜的动物一样蜷缩着,因反剪着的姿势,背后的两块蝴蝶骨突显出来,掩在若隐若现的纱衣之下。他松开手,冷哼道:“谅你也不敢。”

    薛棠坐正身子,理了理衣服和鬓发,手臂酸麻无力,她感觉自己抽筋了。

    “你怎么回事?”蔺湛量着她微湿的鬓角,她的胸脯微微起伏,正努力地平静下来。想到方才她看见自己时极度惊恐的神色,蔺湛不免有些不悦。

    薛棠摸着脸,“殿下我脸上有虫子,我自然很害怕了。”

    “那是骗你的。”蔺湛勾起嘴角,看上去心情不错,“我来看看猞猁。”

    薛棠手一顿。

    蔺湛挑眉:“怎么,你把它吃了?”

    “没有!”她豁然站了起来,“我替殿下养的很好,也很服帖。”

    那只猞猁自从半夜翻油灯,薛棠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命人剪光了它指甲,关在笼子里,不给洗澡也不给放出去,吃了睡睡了吃,短短几日,已经胖得认不出来了。

    起先,薛棠觉得一切进行得顺利,而后却越想越不对劲。

    虽然健健康康的,但以蔺湛的审美,他看到后很难会有什么好脸色。

    薛棠用饶有兴趣的语气道:“近日陛下赐了我巴西进贡的木蜜,用来煎茶最是去暑,殿下也不要在这树丛里待着了,随我进屋去喝茶如何?”

    蔺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那也有的东西,为什么偏要到你这来喝,闲得慌吗?”

    薛棠:“……”

    “不过我正好也渴了,勉为其难尝一尝吧。”出乎意料地,他撩袍站了起来,又回头玩味道:“你不介意我进你闺房?”

    薛棠摇了摇头,强颜欢笑:“不、不介意。”

    都屏退她的下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了,还能介意什么?

    翠微阁前有花圃,其后也有郁郁葱葱的竹林掩映,曲径通幽,景色宜人。屋内铺着金丝菱纹地毯,窗下摆着冰鉴,珠帘相撞的声音清越如水,一股沁人心脾的薄荷脑香味扑面而来,让午后昏昏欲睡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蔺湛道:“父皇真是恩待你。”

    先帝与父亲互称兄弟,且不论以后的遭遇,至少现在对待薛家已是仁至义尽。

    薛棠起十二分精神,应下他意味不明的话,“陛下恩宠,我与家兄必不敢辜负……”

    “我是,父皇恩待你。”重音放在了最后一个字上。蔺湛拨了拨帘子下垂着的琉璃珠,又走到了案旁,见那上面摆着一副冷暖棋子,从棋笥中捏起一粒白子,在指尖把玩,“这也是父皇赐下的?”

    薛棠字斟句酌:“我来之前,这棋子就在这了。”

    “那就是给你解闷用的。”蔺湛开棋盘,“来一局?”

    薛棠道:“我略懂棋艺,怕是不能让殿下尽兴……”

    “我无聊了。”蔺湛自顾自地在圈椅上坐了下来,一手靠着凭几,一手指着对面,“坐。”

    至今为止,他的态度很客气,还让薛棠执白先行。煎完的茶水也端了上来,里面加了木露,清香盈室,两人手边各放了一盏。屋内寂静可闻落针,幽幽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各自近在咫尺的面容,薛棠不经意间抬头的时候,正看到对坐的少年低垂着朦胧的眉眼,一手撑着案面,一手的两指夹着黑子,正安安静静地思考,居然显出几分温顺。

    蔺湛抬眼:“看什么?”

    薛棠埋头下棋。

    半晌,他有点忍无可忍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的‘略懂棋艺’,这‘略懂’是何程度?”

    “稍微懂一些。”薛棠十分无辜地:“先前了,我不能陪殿下尽兴,殿下自己无聊,那我也只好献丑了。”

    蔺湛噎了一下,不耐烦地将黑子扔进了棋笥中,“那么蠢,怪不得只喜欢看那些卿卿我我的诗赋。”

    薛棠一头雾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是自己方才在假山旁看得那一本诗集。薛棠有些不认同地反驳,“如果吟诗作赋就是蠢,那翰林院里的才子们如何考得上进士?”

    蔺湛一噎,继而反唇相讥,“你偷换概念,我的是看诗之人蠢,不是作诗之人蠢。”

    薛棠嘴角露出一抹笑,好似抓到了他什么把柄,“殿下又错了。这诗集的作者虽是匿名,但其诗作却风靡全长安城,我也是从长公主那借到的绝本呢。”

    这下子,蔺湛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的了。他往后靠在圈椅上,阖上眼眸,轻声道:“匿名之作?我倒要看看这家伙是何身份,帮那些会考的考官筛掉一些故弄玄虚之徒。”

    “如若那人真是沽名钓誉之徒,那也不会特意隐去自己的姓名了。”薛棠忍不住了几句公道话,“殿下好骑射,文人好舞墨,各有所长,互不相干,何必断人活路呢?”

    蔺湛眉尖轻挑,“你这么,我倒是想今晚就把这人揪出来。”

    差点忘了这人的德性,也差点忘了昨日他强行抢走自己写给兄长的信一事,薛棠垂下眼,默认了他这句话,端起茶杯,木露混着茶叶的清香模糊了面前人的身影,让她仿佛如坠云间。

    “又是喝茶,又是下棋的,时间拖延够了,该带我去看猞猁了吧?”

    蔺湛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差点让薛棠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里,茶水湿了前襟,浅红色的抹胸系带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像一条吐着红信的蛇,蜿蜒在她玉如意一般光洁的锁骨上。

    蔺湛避之不及地移开目光,没好气道:“脏不脏?擦干净再走!”

    薛棠忙不迭站起身,跑到屏风后,索性将弄湿的外衣脱下换了一件蜜色折枝牡丹纹的半臂,一脱一换十分迅速,再出来时,正看见蔺湛背对着屏风。他身形颀长,侧脸棱角分明,目光望着窗外的景色,不动如山,一点都没有要趁人之危的意思。

    想起上回他主动将自己推开的事,在这一点上,他算是个君子。

    这么来,好像在梦中,他也没有妃子,而是将先帝三宫六院的三千粉黛全部下令陪葬。那从阴霾深宫中传出的声声尖叫,仿佛现在还在耳畔回荡。

    “发什么呆?”蔺湛走到她跟前,弹了下她额头,“走了。”

    猞猁被锁在笼中,已经有六日了。它已经变成了半只猫,温顺地趴在树下,将脑袋搁在前爪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听到人来,只抬了抬眼皮,没有半分反应,面前的食盒里残存着半碗没吃光的鱼干。

    蔺湛眼角抽搐,指着这坨灰毛,好半晌才道:“……这是猫?”

    薛棠讪讪一笑,纠正他:“这是殿下寄养在我这的猞猁。”

    “想好叫什么了没?”

    “没有。”薛棠道:“这是殿下捉来的,还是殿下取名吧。”

    “取什么名?!”蔺湛猛地转过身来,“你是怎么把它驯成这副鬼样子的?”

    薛棠顶着他风起云涌的目光,抿嘴道:“把爪子剪了,锁进笼中,每日好吃好喝供着,没事让人牵着它在太阳底下溜达一圈,就能成这般温顺了。我这里风平浪静,衣食无忧,不像殿下,会时常带着它狩猎。”

    “当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蔺湛背过手,一脚把笼子踹了,“没爪子还活什么,炖了吧。”

    薛棠:“这……不好吧?”

    她连猫肉都不会吃,吃猞猁肉,也太变态了些。

    “爪子没了,可以当猫养着啊。”

    笼子里的家伙叫得可怜,它似乎还认得这个前主人,也似乎预见到了即将来临的危机,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雾蒙蒙的眼睛声叫唤,试图唤起他的一丝回忆和同情。

    “随便你怎么处置,烤了炖了都行。”蔺湛不为所动,又踢了一脚,笼子咕噜噜顺着树下的斜坡滚了一圈,“听闻这畜生还烧了你的珠帘?”

    薛棠点点头,“嗯”了一声,看不下他的暴行,还是跑上前将笼子扶正,安抚着东西,“想来是它怕生又贪玩,不心撞翻了油灯而已。”

    蔺湛道:“把你这拆了,才算正常。”

    薛棠:“……”

    “把它交给你养,没吃草已经很不错了。”蔺湛笑了声,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你也是真有本事。”

    薛棠莫名想到他让荣铨带的那句“如若死了,拿命来偿”,她没养死,但养残了,要用半条命来偿吗?

    “荣铨!”

    一道深褐色身影闪现在墙头,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高大沉默的侍卫走到他身后,跪了下来,“殿下有何吩咐?”

    蔺湛侧过头,“你是怎么带话的?”

    荣铨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属下和县主,猞猁喜欢吃鱼干。”

    “就这样?”

    “就这样。”

    “领五十鞭,把这畜生剥了,给怀宁县主煲汤喝。”

    薛棠怀疑自己听错了,愕然抬起头,见少年脸上一丝笑意也无,没有冲动和顽劣的神色,喜怒无常得令人有些悚然。

    荣铨一句辩解也无,只了一个字,“是。”

    然后他开铁笼,捏着猞猁的后颈将它扯了出来,先轻轻地抚了抚脖颈处灰色的短毛,猞猁回头,用鼻子温顺地碰了碰他的手,如此和谐温馨的一幕,在薛棠以为蔺湛方才的话只是开玩笑的时候,荣铨带着老茧的手指轻轻一捏,只听得一声细的“嘎达”,那颗的灰色头颅便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薛恂时候养的一条猎犬,尚且有一个坟堆,为薛家效命几十载的老仆,亦被父亲予以厚赏,衣锦还乡。薛棠其实记得贞顺皇后,那时距离她因病去世还有一载。这位温顺和蔼的国母摸着她脑袋,对她,以后长安宫就是她的家,她们薛家是守边戍疆的世代忠良。

    她牵着贞顺皇后的手,走在甘露殿的长廊里,看到十二岁的蔺湛正将一只已经被扯断脖子的鹦鹉扔进河里,胡乱擦了几下血淋淋的手,然后一脸天真无邪地跑进了贞顺皇后的怀里。

    “我不要吃……”

    薛棠几欲干呕,终于受不了,转身跑了回去。

    蔺湛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阴沉沉地瞥了眼荣铨。

    “谁让你当面杀的?”他吐出三个字,“一百鞭。”

    作者有话要:

    巴西:古代指四川西部地区

    蔺湛:这只猞猁太胖了,我们把它吃了吧(脑补华农兄弟语气)

    成功把女主吓跑×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