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薛棠沐浴过后,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妆台前,铜镜中她的脸色显得有几分苍白。
绿鸳捧来几个檀香木制成的圆盒,放在她面前,然后将盒中的香露倒进温水中,拿梳子蘸了水,欲给薛棠梳头。
薛棠像是猛地回过了神,按住她的手,“别用玫瑰露。”
“县主不喜玫瑰露,那要用什么?”
“用……广藿香吧。”薛棠鬼使神差地了这三个字,“以后不要用玫瑰露了。”
绿鸳应了声,迅速下去换广藿香来。
按照荣铨的法,那日蔺湛捉了这支猞猁后,不心咬伤了一位宠妃,这宠妃自然是哭得梨花带雨,明面上不敢责问储君,当晚侍寝的时候吹了一阵枕头风,皇帝便命人传话,让蔺湛将这猞猁处理了。
“处理”的意思有很多种,杀了,放了……都行。
皇帝虽然宠爱妃子,但也不会因一个女人和储君翻脸。蔺湛便想出了这招暗度陈仓,至于为何是薛棠,除了她那日撸猫的姿势十分熟练外,还因为她的住处比较僻静,最重要的是,她性子软,就算猞猁把她家拆了,她也不敢去皇帝跟前挑拨离间。
薛棠将梳子一扔。
好气哦,在蔺湛眼里,她就是一个用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吗?
事实证明,这“软柿子”靠不住,把“老虎”养成了“猫”,蔺湛立刻翻脸,一改之前对宠物亲昵的态度,直接把它杀了,还炖汤给了荣铨喝,喝完再领的一百鞭。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现在有皇帝和长公主的庇护,但皇帝宫车晏驾之后,蔺湛登基……
薛棠手紧了紧,指甲掐入了手心。
——要是她能取得新帝的信任呢?
……
回宫的马车已经备好了,薛棠从枕头底下翻出那本诗集,犹豫再三,还是准备带回宫再处理,留在这里,难保不会有后顾之忧。
幸而皇帝对此事并不在意。
薛棠正欲上车时,一个声音从后面喊住了她,“怀宁县主,请等一下。”
郑湜面色微红,低着眼不敢与其对视,只深深行了个礼,“昨晚的事,未向县主好好道歉,郑某一时疏忽,连累了县主,还请县主恕罪。”
他仍是一身烟青色广袖斓袍、腰系玉带的扮,从他身上似乎能窥见郑延龄年轻时的风姿。郑延龄以翰林学士入阁为相,以郑湜的才情,哪怕因这次的事贻笑大方,于他的仕途而言,也不过是一点风浪。薛棠有些恍然,他们以后真的会成为薛家的掘墓人吗?
她也行了一礼,“郑公子多虑了。陛下知道这是误会,所以并未苛责于公子,公子也别太放在心上。”
“有县主这一番话,郑某便放心了。”郑湜笑意清浅,看着她提着裙角,撩开车帘走入车内,纤细的腰肢像是折弯了的花茎,帘内扑出一阵幽香,随即被吹散在风中。
直到马车开始起行,郑湜才从凝视中回过神,一拉缰绳,重又翻身上马。
……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西市毗邻崇仁坊,都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宅邸,因而西市胡商云集,以兜售贵重品为主,行人车马也同样络绎不绝。除了香粉珠宝衣料的店铺,在坊西还有一些卖飞禽走兽的西域商人,汾阳长公主的猫是大食商人进献的,在这里也并不罕见。
地上的商铺开得如火如荼,地下同样有赌坊和贩卖新罗婢和昆仑奴的地方,西市属长安县,与东市的万年县划区而治,因这些地方的背后势力扎根于朝廷,县令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敢严加治理。
一辆马车在此处停了下来,马车顶上罩着绣有团窠纹图案的锦缎,四角处坠着鸾铃,车壁上烫着的鎏金印记昭示这是从宫里出来的,行人见之,纷纷退避。
薛棠戴着帷帽,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胡商的店铺窄,两排铁笼放在过道处,一条浑身漆黑的猎犬闻到生人的味道,冲她狂吠起来,将其余正在闭目养神的生物吵醒,挂在上头的鸟笼里的鹦鹉也开始叽叽喳喳地起话来。
“老妖婆!老妖婆!”
绿鸳被吓得躲在了薛棠身后,“县主,我们真的要来这亲自挑吗?让下人们随便选一条不好嘛呜——”
薛棠也腿软,“这样、这样才有诚意啊。”
店铺老板见来人居然是个女孩,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不过见到她身后随即跟上来的几名侍卫后,又咽了口口水,迎上来问:“这位娘子要挑什么?这边有怛罗斯的猫,还有夜秦国的兔子……”
“猎犬。”薛棠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一旁正冲她狂吠的狗,“不过我要幼年的。”
再送猞猁,就显得有些东施效颦了,幼年的猎犬也是很可爱的。
挑挑拣拣不下一个时辰,一晃眼已经到了傍晚。薛棠从铺子出来时,腰酸背痛,眼花缭乱,一时头晕目眩,分不清南北。马车空间宽广,笼子上面罩了一层红丝绒毯子,安安静静的,看上去很乖。
“这么乖,殿下会喜欢吗?”绿鸳也知道她们这位储君的品味喜好和常人不同,上回主人辛辛苦苦将猞猁洗得干干净净,养得肥肥胖胖,结果居然……炖汤了?
薛棠靠着车内的绒毯,将帷帽摘了,脸上罩着香帕,有气无力道:“五十两黄金……暂且信了那胡商的鬼话吧。”
马车忽地一颠,薛棠的额头磕到了窗沿上,下意识摁住了笼子,“怎么回事?”
车夫的话从外面传来,“回县主,前面有人在斗犬,咱们过不去了。”
“什么?”从没亲自领略过聚众闹事的薛棠对乌合之众有了新的认识,她撩开帘子,只见得堵在路中的人身上都只穿着麻布衣衫,衣服的下摆揣在腰带里,脚上的乌皮靴“伤痕累累”,人群中不时传出阵阵犬吠。
薛棠身前的笼子也动了动,发出几声呜咽作为回应。
天际只剩了最后一丝晚霞,再不回去,宫门也快要关了。况且她只带了几个人,如若强行与这些凶恶之徒起冲突,只怕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可不管你的身份,相反,如果知道是宫里的贵人,只会群起攻之。
薛棠有些焦急:“能不能绕道?”
“不行,前后都是人。”
“前面可是怀宁县主的马车?”正这时,一道声音突然传了过来,伴随着一阵轻快的马蹄,一只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薛棠下意识想去拿帷帽遮住面容,见那人是崔毓后,不由得稍稍放下心,在这种闹腾的地方,遇到熟人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她微微点了点头,“崔四郎怎么也在这?”
崔毓穿一身窄袖的绯色袍服,手肘、腰封处都有兽皮作护,闻言他扶了扶腰间的长刀,笑道:“县主忘了,我是金吾,今日是我巡逻。”
他老爹管着北衙禁军,崔毓在其手底下当个金吾卫,不足为奇。
崔毓看了眼前路,敲了敲车壁,“县主不介意的话,下车随我走,巷口处有几匹马,可以骑马回宫,只是绕了些远路而已,总比在这堵着强。至于县主的马车,先让车夫侯在这,等这帮人散了再驶回去也不迟,如何?”
薛棠犹豫了一番,最终点了点头。
她带上帷帽,绿鸳将笼子抱下来,立刻便有侍卫接过,心翼翼地举在手里。崔毓的目光在上面瞟了两下,然后回到薛棠的被薄纱挡住的脸上,“县主,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薛棠思忖了一下,“挑宠物。”
“我记得西域每年进贡的那些还在皇宫内苑里养着,县主何必大费周折来这里亲自挑选?”
崔毓作势去掀开那上面的丝绒毯子,薛棠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臂,“只是条狗罢了,它怕生。”
话音刚落,笼子里也很给面子地传出几声的犬吠,似是因陌生而危险的环境而呜咽不停,听声音是条胆子不怎么大的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康国进献的那些只有巴掌大的“猧子” 或是高昌国巧伶俐的叭儿狗,都是长安贵女们喜欢的宠物。
崔毓看着薛棠按住自己袖口的那只手,白皙柔软,在绯色衣袍的映衬下犹如冰砌玉雕,五指上透出淡淡的粉色,如若包裹在掌心,定然正正好。
薛棠将手缩回袖中,“崔四郎?”
崔毓回过神,牵过马,笑道:“我尽快把县主送出去。”
一行人逆流而上,那一顶帷帽仿若浊浪中一点白色泡沫,在高处看得格外清楚。
荣铨抱着刀坐在屋顶,习惯性地往下扫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这一群人身上,脸上露出一瞬间的疑惑,似乎在回忆着这名少女的身份。
“怀宁县主?”
他终于想了起来,一个挺站了起来,一路跟上。
崔毓正待将薛棠扶上马,却见她撩起衣袍,一个人踩着马镫便已翻身上马,帷幔翻飞间,依稀可以看见薄纱下露出一抹尖润的雪色。他扶了个空,只好收回手,“路上危险,不如我来送县主入宫?”
薛棠看上去弱不禁风,但骑马还是一把好手,只是平时因顾忌身份不能随意抛头露面才一直乘坐马车。不出意料,她婉拒了。崔毓不免有些失望,眼角瞥见屋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侧头定睛细看,见一抹深褐色明目张胆地站在屋顶上。
他扶刀的手紧了紧,扯出一个笑,“县主路上心,我就只送到这。”
薛棠也笑了笑,“多谢四郎相助。”
作者有话要:
注1:选自卢照邻《长安古意》
注2:罗马贵妇□□们喜欢养的一种型犬,据闻杨贵妃也有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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