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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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和二十三年九月上旬,天下旱灾频繁,皇帝在华清宫避暑回宫,迎接他的是堆积如山的奏折,一时间刚养好的病旧疾复发,次日便因头风卧床,御医进出络绎不绝,诸事交由东宫代议。

    太子代议朝政已非首次,群臣按部就班,并无异议。只有奏疏上疏的官员将奏疏交由中书门下审议,有要事禀报的及东宫属官于明德殿内议政。

    八月,关内道泾州的安定、灵台大旱,九月至今,又有灵州的灵武、怀远二县及陇右道武州、凉州大部分地区遭受旱情,太仓无储,内府殚绌,州县流移者甚众。众臣议来议去,只得按着往年的法子,让这些灾民往其他州县逐食,再徐徐拨款,当务之急是压下这些灾县蠢蠢欲动的民变。

    祸不单行,今冬皇帝居住的南熏殿因内监生炭火时疏忽,将殿内的珠帘案几等物烧了个一干二净,南熏殿也毁了半壁江山,工部亟需拨款修葺寝宫。户部以民生为重,工部以君父为重,谁都不肯让半分步。

    蔺湛撑着下颌,兴致恹恹地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他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并未发现郑延龄的身影。

    据闻他自华清宫归来,也病了一场,和皇帝前后脚的功夫,也真是巧得很。

    “抓住了!”

    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中,忽然插进来另一道声音。

    荣铨一个飞扑正跪在大殿中央,身下压着一条两尺来长的幼年猎犬,银灰色的毛发,只右眼一周有一片黑色的毛发,鹿一般漆黑而又雾蒙蒙的双眼量着周围的人。

    众臣纷纷被这不速之客惊得退后一步。

    荣铨抬头环视了一圈,等见到上座阴着脸的蔺湛,才猛然醒悟,一个鲤鱼挺,一条胳膊夹着幼犬,“砰”一声磕在地砖上,“属下死罪!”

    众臣目瞪口呆:地砖磕裂了!

    蔺湛豁然站了起来,冷声问:“怎么回事?”

    荣铨的额头居然毫发无损,指了指怀中的幼犬,“属下并非不知殿下正议政,只是这畜生径直闯了进来……”

    一个大臣低声嘀咕道:“西苑的牲畜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荣铨耳力很好,一字不落地听见了,转头回答:“这是怀宁县主托人送来的。”

    “怀宁县主?”诸臣面面相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是燕郡王的妹妹。

    蔺湛目光在那条蜷缩成一团的幼犬身上扫了两眼,揉了揉太阳穴,冷声道:“滚下去。”

    荣铨抱着幼犬欲离开。

    “畜生留下。”

    幼犬被心地放在了地上,它看上去才几个月大,毛色鲜亮,四肢劲瘦,双眼中带着惧意,将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怯生生地望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人。

    几个正在侃侃而谈的官员被断了话,一时想不起来方才了什么,惊疑错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蔺湛走上前,捏着幼犬颈后的皮毛将其拎了起来,脸上却没了方才的惊怒,饶有兴趣地举到自己面前量了一眼,然后将它送到了一名身着紫袍、腰佩紫金鱼袋的中年官员面前,“徐尚书,你认得这是什么猎犬?”

    那名叫徐琦的官员正是主张先给皇帝修葺寝宫的工部尚书,被突然凑上来的狗爪吓了一跳,忙低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下才道:“如果臣没有看错,这应是怛罗斯进贡的灵缇犬,这只是幼年犬。”

    蔺湛“哦”了一声,“是吗?灵缇自汉以来在中原几已绝迹,我都不认得,在场诸位也不认得,你一个工部尚书居然认得?”

    徐琦没空去管为何好好地谈着国事,太子却突然将话题切换到了狗上面,只好讪笑道:“臣以前在鸿胪寺做事,西域、东瀛、南蛮各国进贡的猎犬,都有一些认知……”

    蔺湛似笑非笑:“听闻你还送了不少珍玩给崔大将军?”

    徐琦面色一变,他身后站着的几名言官咳了几声,提示着自己的存在。他拜道:“殿下误会了,那回是崔公四十大寿,臣只是送些薄礼而已。”

    “徐尚书的所谓薄礼就是价值连城的金精玉髓?”明白了太子的暗示,这回开口的是户部侍郎兼左庶坊左庶子韩旷,出列道:“徐尚书既要讨好着大将军,又得兼顾工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完了还要拿什么‘致君尧舜上’做借口,尚书这么,可是要将君父置于梨践百姓的境地?”

    韩旷是左隶门下省拾遗出身,言辞犀利,句句夹枪带棍,徐琦这个鸿胪寺丞出身的堂堂工部尚书一时竟有些招架无能,转头朝蔺湛道:“殿下,这纯属空穴来风,以讹传讹,金精玉髓乃是拂林贡品,千金难求,臣与崔公不过点头之交,怎么送得起如此贵重之物?”

    “你身为鸿胪寺丞,自然有本事假公济私,借花献佛了。如今争着抢着为陛下修殿宇而弃天下黎民于不顾,你敢不是为了讨好崔国舅?”

    “殿下恕罪……”徐琦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将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臣万万不敢,臣一片赤忱之心只为了圣上。圣上为国事所累,自行宫归来便缠绵病榻,若不加紧修葺南熏殿,圣上无安栖之处,恐加重病情。殿下为储君,理应忠孝君父,即乃忠孝天下矣。”

    关内道、陇右道民风多剽悍,旱灾、水汛也不是一回两回,只需照着往年的法子,让他们往诸州逐食便是,在元和十年、元和五年以及先帝麟治二十一年,也都是如此。”

    他身后的几位臣子面有怒色,斥道:“此一时彼一时,关内、陇右一些灾县已经激起了民变,到了这时候不放粮赈灾,难道等着他们到京城来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周一十五行道,也不是只有关内道和陇右道,今年的旱灾较往年稍为严重,但还没到自乱阵脚的地步,往诸州诸县已是足矣。”徐琦缓下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诸位且静下心来,我也没不放粮,只是事分轻重缓急,难道就为了这一双手都不到的州县,要让圣上这一年都不能好好休养?没有休养之所,又何来圣体安康?咱们为人臣,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殿下是孝子,必然明白臣的话。”

    众臣的目光又放在了蔺湛身上,他却正低着头,逗弄着怀中的幼犬,见徐琦又低下头去,才问:“完了?”

    徐琦咬了咬牙:“回殿下,臣该的,都了。”

    蔺湛俯身,将他的奏折放到了他面前,“那就如徐侍郎所,先拨款修南熏殿,再赈济灾县。至于那些闹事的乱民,首领杀了,其余关押各县大牢。”

    徐琦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蔺湛已经抱着幼犬走了出去,灵缇犬幼的脑袋搁在他肩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殿内这些呆若木鸡的人。

    “胡闹!”过了良久,中书门下省的补阙拾遗摔了笏板,他们只是言官,大事上插不上嘴,只能由着那些三品大员谄媚讨好,歪曲国事,每回进言弹劾或是不了了之,或弹劾之人第二日便被流放到南蛮之地做九品县令。

    “天下饥迫如此,百姓嗷嗷待哺,陛下想的居然是修自己的宫殿?!杀了乱民首领,还会有下一个首领,根本是治标不治本!”

    “慎言。”一名穿绯袍的五品官压低声音,他将奏折重新塞回袖中,看着正从地上站起来整理衣袍的徐琦,“他当年做鸿胪寺丞,可是专挑着那些貌美的胡姬往崔公宅邸送啊……”

    “郑相公为何不进一言?”

    “还不是因为十七郎的事,这几日闭门不出,太子毕竟年轻,没了亲舅舅辅佐,也无法抗住压力。”

    钟敲响,浑厚如梵音般的钟声飘荡在宫城间,撞开了天际万里云霞,也撞开了长安一百零八座坊市的大门。众臣走出明德殿,三三两两下白玉石阶,从远处望去,只见得紫绯相间,炳炳麟麟,脸上大都是激愤不平之色。

    蔺湛坐在紫云阁前的台阶上,身旁单膝跪着荣铨。

    “是怀宁县主派人送来的。”荣铨禀报:“属下昨天傍晚看到她在西市,因遇到了一群正在斗犬的地痞挡道,后来跟着崔四郎走了另一条路,骑马回宫。”

    蔺湛聚精会神地摸着灵缇的脑袋,一会撑开它眼皮看看,一会扯了扯它耳朵,根本没听他在讲什么,皱眉道:“它怎么叫都不叫?”

    刚才在朝堂上,他还指望着这家伙朝着徐尚书的鼻子来一口,结果缩在他怀里一声都不吭。

    荣铨眼睛一亮,“殿下要炖了吗?”

    蔺湛:“……”

    手下的幼犬似乎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可怜又惊恐地看了两人一眼,忽然趴下身子,蔺湛下意识想把它抱起来,幼犬忽地回头咬了他一口,挣脱禁锢,撒开劲瘦的四蹄,宛若一道银灰色的闪电,一下子蹿得无影无踪。

    ……

    灵缇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

    薛棠自昨晚将它买回之后便发觉了。

    它会安安静静地趴在笼子里,拿可怜兮兮地眼神拷问你的灵魂。薛棠见它乖巧,一时恻隐之心发作,开笼子,它便猛地蹿了出去。宜春阁的宫女们全体出动,翻山倒海,最后在一个八宝妆匣后找到了卡住腿的幼犬。

    薛棠正在室内用着早膳,忽然听见外头绿鸳一声尖叫。

    “县主,它——它又回来了!”

    薛棠放下筷子,“什么回来了?”

    绿鸳指着桂树:“它在上面。”

    银灰色的身影趴在树叶间,从罅隙中露出两只黑葡萄似的鹿子眼。

    狗还会爬树吗?薛棠头都大了,“它怎么又回来了?”

    绿鸳猜测道:“这家伙聪明得很,想来是闻着气味原路返回的。”

    桂树下是一座两人高的假山,家伙应该是先跳上了假山,然后爬上树,现在不敢下来了。

    薛棠早没了用膳的心情,饭也不吃了,命人将木梯搭在树下,一名宫女心翼翼地踩上了木梯,才刚刚踏出第一步,灵缇便冲她警告似的叫了一声,将那宫女吓得摔在了地上。

    “我来。”

    薛棠昨晚亲自给它喂水喂肉,想来感情也应当比常人深厚一些。她想不通东宫那是怎么让它给跑出来的,但当务之急是要把它抓下来,不能由得它乱跑乱窜。

    绿鸳和其余几名宫女扶着梯子,薛棠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扶着木梯慢慢爬了上去。

    家伙已经近在咫尺,只是因害怕的缘故,缩在树叶间,不敢伸头。

    “县主,你心哪。”

    “嘘——别喊。”薛棠慢慢朝它靠近。

    荣铨踏入宜春阁大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袭鹅黄色襦裙的少女踩着木梯挤在树叶间的场景,下面簇拥着一群宫女,人人脸上挂着惊恐万状的表情。他仰头比了比这棵树的高度,下了结论:“属下可以跳上去。”

    着欲上前帮忙,蔺湛伸手将他一挡,“看着。”

    他微微眯起眼,木梯上像是挂了一片摇摇欲坠的羽毛,仿佛下一刻就能坠下来。他走到树旁,绿鸳见到他,正欲行礼,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

    薛棠的指尖离它毫厘之间,幼犬浑身一个激灵,忽然冲她脑袋后面叫了一声,往后缩了缩。

    “什么东西?”薛棠往后瞥了眼,这一眼令她几乎魂飞魄散。

    绿油油的叶子上,趴着一条浑身长着五彩斑斓长毛的虫子。

    人在极度恐惧之下或许是发不出尖叫的。薛棠背后又凉又麻,这阵抽筋剥骨一般的酥麻感很快传至四肢,她一抬脚,触到的不是木梯踏实的横梁,而是一团空气。

    那条虫子也连同绿叶掉落在地,正掉在薛棠眼前。她要哭了,手忙脚乱地抱着身下人的脖子,带着哭腔道:“把它拿走!拿走!绿鸳,我脖子好痛——”

    “放、手。”

    薛棠声音戛然而止,慢慢从那人胸口抬起头,鼻尖萦绕着清淡的苏合香,随后一双翻滚着怒意的黑眸撞入她眼中。

    作者有话要:

    注:这种虫子,方言好像叫洋辣子,多栖息在桂树和柿子树上

    被蛰过(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