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宗正寺临着扶华门, 孤零零的一座官衙, 门窗终日紧闭,鲜有人进出, 除了守门侍卫, 便是翰林院的文官。
布局倒是与东宫的崇文馆有些类似,一排排鳞次栉比的书架, 书籍卷帙浩若烟海,正中是一个黑木大案,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蔺湛时候犯错, 也曾来过这里,被皇帝罚抄了五百遍的《孟子》,翰林院讲师还时不时搞个突袭检查,看他有没有偷懒。
没想到过了十几年, 还能再来一游。
他想起幼年时对这里的一种错觉——以为下面会有地牢, 专门关押谋逆之徒的地方。其余的皇叔、堂兄弟们都已被圈禁在庐州高墙之内,宫里按年发放俸禄, 养猪一样养着他们, 外人看来兄友弟恭, 实则连条狗都比不上,罔论踏入长安一步。
而他的三皇叔和四皇叔——康王和赵王, 当年贼心不死, 不愿被流放到庐州, 竟妄图逼宫,大军铁蹄还未踏入, 便被皇帝的人马包围在玄武门,一死一伤,关押赵王的地方据便是宗正寺的地牢。
这些事情对蔺湛来,太过久远,连从贞顺皇后口中出时,也带着一股时移世易的沧桑。后来他才知晓,宗正寺只是宗正寺,用以静心思过,不存在什么酷刑的地牢,而赵王兵败被抓后,逃到长安城外的树林里,被乱箭射死了。
蔺湛将一本《孟子》盖在了脸上,这本书入过潢,看上去还像新的一样,誊录的字迹端正清俊,自有一番风骨,这是郑延龄亲自抄写批注的书,他时候不知抄背了多少遍,将道理烂熟于心。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以徒其民而倾其国;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以徒其威而倾其国……”
脑海深处响起一个冷静低沉的女子声音,郑皇后娓娓背出这一段话,外头是黑夜,内殿无风,烛火却闪烁不停。蔺湛头一回发现,郑延龄在灿烂日光下讲课的好处,甘露殿的蜡烛好像总是不够用似的,头顶总压着一团死气沉沉的黑暗,将烛光都压得支离破碎。
“母后,何为百乘之臣,何为千乘之家?”
郑皇后笑了,涂着豆蔻的纤细食指指了指自己,“你舅舅便是百乘之臣,郑家便是千乘之家……”
“……什么意思?”
“他们日后都是窃国者,就像你阿爹把你祖母一家都杀了,你日后也得这样……”
舅爷一家是……这样死的?
蔺湛腿一软,瘫坐在地。
郑皇后又道:“何为东宫?”
“舅舅,我……我十二岁之后会住那里……”
“错了。东宫,嗣主也,你的赵皇叔和康皇叔都死了,对于你爹爹来,你便是窃国者。”
“这不可能……爹爹他那么喜欢我……”蔺湛从地上爬了起来,落荒而逃。他将奶娘端来的夜宵撞得泼了一地,自己也摔了一身泥,奶娘安慰了他几句,让宫女带他下去换衣服,步履平稳地踏入内殿,低声对郑皇后道:“皇后,太子还,现在这些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他不了,那回不是懂得听墙角了吗?更何况他还……”郑皇后到这里,回过头,正看到趴着门框边缘的蔺湛,那一瞬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她迤逦的眼角微微弯了弯,又成了一个温柔的母亲,“乖,回去睡觉吧。”
书页间浓重的黑墨气味让蔺湛咳了几声,受不了又从脸上拿了下来,随手扔在一边,又摸到另外一本书,是他觉得无聊,让荣铨去街上随意买来发时间的。
蔺湛翻开一看,里头着色明亮,人物鲜活,所画内容令人血脉喷张,居然是春宫册。
“……”他浏览了两眼,随手扔在一边,捏了捏眉,刚想把荣铨喊来责问一顿,门外便探出了他的脑袋,“殿下,怀宁县主来了。”
“她来干什么?”蔺湛将书扔到案底。
“县主手里提着食盒,好像是送吃的来了。”
蔺湛仰面靠在圈椅上,轻轻舔了舔嘴角,“不要让她进来。”
“是。”荣铨缩回脑袋。
他没等片刻,一抬眼却看见一袭蜜粉色收腰的滚雪细纱衬底长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同心髻上插着的海棠珠花步摇如同一团烈焰撞进了眼帘中,随着她东张西望的动作,上面垂着的滴翠珠像风中轻摆的花蕊。
外面天光大亮,但宗正寺因门窗紧闭的缘故,常年显得有些阴冷昏暗,蔺湛待了两日,习惯了阴翳的眼睛被这一团明艳撞得有些花,偏过头沉声道:“怎么还进来!”
薛棠手里提着一只青鸾牡丹团刻食盒,轻手轻脚地走到案前,将食盒开,“我把东西放下便走。”
那日蔺湛开了句玩笑让她陪着一同去宗正寺思过,当然真的只是玩笑话而已,但宗正寺这种静心寡欲的地方,实在跟佛庙没什么区别了。
食盒一开,一股清香四散开来,蔺湛往里看了一眼,“怎么是粥?”
“百里先生,殿下那回的内伤还没痊愈,殿下又不想喝药,所以只好在饮食上放清淡些了。”薛棠麻利地盛了一碗,然后准备拎起食盒出去。
蔺湛抬眼,“你去哪?”
薛棠道:“殿下不是让我滚吗?”
蔺湛缓缓吐出一口气,“算了,你留下吧。”
薛棠从善如流地将食盒放了下来,又盛了一碗往外走。蔺湛有些惊讶,“不是给我一个人的?”
“还有荣侍卫。”薛棠认真地:“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他躺在屋顶上,一定是替殿下在望风,荣侍卫也挺辛苦的。”
“他……”蔺湛站了起来,还没一个字,薛棠就已经走了出去。他低头看看这碗粥,忽然觉得有些变味。
拿勺子尝了一口,居然很不错,有肉末的香味,又不显得油腻,让人食指大动。
薛棠空着手回来了,蔺湛下意识将勺子放回原处,背过身咳了一声,“你明天不用来了。”
薛棠一愣,“为什么?”
“喝这个还不如吃汤饼,一点味道都没有。”
“怎么会呢?这是我熬了好几个时辰的呀。”
薛棠在第三只碗里盛了一点,随手拿起搁在食盒盖子上的瓷勺,那是蔺湛方才偷偷拿来尝粥的那只,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薛棠抿了抿嘴,还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评价道:“怎么可能和汤饼一样?殿下你没吃过真正的汤饼吧?那是用纯面粉做的,一点味道都没有,我这明明很香。”
“……喂,”蔺湛好半晌才道:“你知不知道——”
她眨眨眼:“怎么了?”
见她一脸懵懂无知的模样,蔺湛冷静了一下,从她手里夺过那瓷勺,自顾自地坐下开吃。
薛棠愣了两个弹指的时间,脸上腾地升起两朵红云,几乎能掐出水来,“……殿下?”
“嗯?”
她呆若木鸡:“那是我的勺子……殿下要用,这里还有。”
蔺湛“哦”了一声,“从一开始我便是用的这只,是你用错了。”
“……”薛棠心里要炸了,但他为什么还这么淡定?
这个时候要镇定,声东击西或许是个好办法。
她眼神慌乱地看着四周,试图转移些注意力,见地上躺着一本《孟子》,许是被蔺湛随手扔下的,便将它拾了起来,放到案上。
薛棠余光瞥见案底又露出书籍一角,又俯身去将那本捡起。
蔺湛抬了抬眼,差点叫粥呛到嗓子眼里。
“住手!”
话的同时,他已经雷厉风行地站起身扯起薛棠的手臂,薛棠猝不及防被他拉了起来,又不心踩到自己的裙角,一拉一扯之间,她不可避免地扑了过去。
两人身后一扇雕花海棠刺绣屏风轰然倒地,蔺湛一手扶着屏风的底座,另一手握住薛棠的腰,她差一点便能坐在自己身上。这姿势……居然让他想起了春宫册里的一幅图。
“殿下,发生了何事……”
荣铨探进头,蔺湛心里无端冒起火,怒喝:“滚!”
薛棠不知所措,她还跪在了他一条腿上,手忙脚乱地准备爬起。
身上的人轻轻的没有半点重量,像一团猫在爬来爬去,还没眼色地碰到不该碰的地方。蔺湛只觉得腹下积起了一堆火,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他在自己起反应的前一瞬,猛然将薛棠掀翻在身下。
薛棠看到少年近在咫尺的眼眸深处闪着一团幽幽的火焰,像盯着一只猎物一般盯着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吃得骨头都不剩。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道:“殿下,怎么了?”
都是她惹的祸,她还有脸问!
蔺湛腮关紧绷,尽力忍了半晌,迅速站了起来,背对着她,“你出去。”
薛棠一头雾水,虽搞不懂他为何又翻脸,但还是任劳任怨地扶起了屏风。
蔺湛见身后磨磨蹭蹭的还不走,加重语气,“出去!听到没!”
薛棠忍了忍,提醒道:“是殿下先拉扯的我……”
蔺湛还是两个字:“出去!”
身后静了半晌,接着是一连串“哒哒哒”的脚步声,直至消失在门外。蔺湛扶着墙壁,长出一口气,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和空荡荡的屋子,有些怔然,又有些后悔。
就好比一团棉花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难受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