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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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医面色惶惶, 步履匆匆地与薛棠擦肩而过, 焦头烂额得连礼都顾不上行了。

    薛棠目光逡巡了一圈,见一名须发皆白的医官正撩开帷帐走出来, 口中念念有词, 她快步上前,“百里先生!”

    百里圭还算镇定, 朝她行了一礼,“皇后受了惊, 不便见外人, 县主先回去吧。”

    营帐外壁垒森严地站了一圈羽林卫,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方才薛棠想进去探望崔皇后,也被拦在了外面。触目所及, 人人脸上都挂着惶恐的神色, 谁都知道这阵子皇帝有多看中这个孩子,不论将来生下的是公主或是皇子, 必将深受宠爱, 如今皇后身体有恙, 所有人都踩着刀尖替她把脉开药,唯恐一着不慎, 便引来杀头之祸。

    薛棠问:“先生, 皇后到底怎么了?”

    百里圭将她拉到偏僻处, 语重心长道:“县主别问那么多了,先回去吧。”

    薛棠思忖了一下, 换了种问法:“那皇后的问题严重吗?”

    百里圭摇了摇头,“问题倒是不大,好好休养便够了。”

    他草草行了一个礼,先行离开。薛棠站在原地咀嚼了半晌,总觉得他方才话里有话。听他的意思,好像并没有众人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严重。

    方才薛棠本想从荣铨口中多问些东西出来,结果他在蔺湛一个眼刀之下闭了嘴,薛棠觑着蔺湛山雨欲来的脸色,也不敢再问更多,结果到了这,连百里圭这根老油条也语焉不详,不肯多。

    远处走来两名金吾卫,肩上架着一头灰狼。这匹狼体型几乎有一个人那般大,腹部却被残忍地剖开,所经之处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薛棠驻足盯着那头死狼,直到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姑姑便是看了这个,才被吓晕的。”

    崔毓站在她面前,关切道:“这么血腥的东西,县主还是不要看太久,皇后那有我爹爹照料,你不用担心。”

    薛棠移开目光,心里浮出一系列的疑惑。

    往年的秋猎崔皇后无一次不伴驾随行,别是狼,连老虎都看到过好几回,崔家又和薛家一样,都是以武起家,按理一头被开膛破肚的野狼还不至于让她惊骇至昏迷。薛棠心道,难道是因为怀孕了,所以心理格外脆弱,见不得血光?

    那她何必坚持一同跟来,在宫里好好休养不行吗?

    崔毓见她带了几分狐疑神色,提醒道:“县主好好看那狼的肚子。”

    薛棠闻言仔细看了眼,很快理解了崔毓的意思——它怀孕了。

    电光石火间,她恍然大悟,从头到脚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别是崔皇后这怀胎三月有余的孕妇,就连她这种普通人,看到如此血腥残忍的场景,也会感觉瘆得慌。

    母性是相通的,谁能忍受幼子被生生从母亲肚子里挖出来?

    薛棠捂住嘴,忍下一股想吐的欲望,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这是谁干的?”

    崔毓笑了笑,模棱两可地:“我只知道,这头狼是殿下射死的。”

    薛棠微微一惊,“那……陛下呢?”

    ……

    “你——”皇帝雷霆震怒,指着蔺湛怒斥:“剖腹取子!这是人干的事情吗?!你跪下!”

    死狼被金吾卫抬了起来,沙袋一般重重地扔在地上,这是一头怀了孕的母狼,腿部与喉部皆插着一支长箭,腹部被人用尖刀剖开,那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便是还没成型的死胎。

    发黑的血液顺着地势逐渐流到了蔺湛脚下,他撩起衣袍,不退不避地跪在了血污上,侧目看着金吾卫将死狼身上的两支箭拔了下来。

    箭尾刻着东宫的字样。

    且一支中前腿,一支中咽喉,都是他习惯的射猎方式。

    据闻是皇帝想看看众人围猎的成果,从世家子弟中挑出一些擅长骑射箭术的选入北衙禁军之中,崔皇后嫌帐中闷热,陪着皇帝一同出来,便见太子营帐旁躺着这头死状惨烈的母狼。

    一开始,皇帝并未多加注意,对此等略显残忍的手法稍稍不满,直到崔皇后面色惨白地晕了过去,他才注意到这母狼腹中大有乾坤,燎原怒火当即倾泻而下,将在场的所有东宫侍卫都鞭笞五十。

    “你抬头看着朕,”皇帝面上的怒火平息下来,一字一句道:“为何杀了这狼?”

    大帐内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了,所有人都深深地埋着头,蔺湛便在这阵极具压迫感的沉默中迎上皇帝审视性的目光,一言不发。

    皇帝眼角抽了抽,他从太子的目光中没有看到惶恐和惊慌,反而是一片平静的漩涡,带着些许倔强直视着他的眼。

    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的眼神。

    好几回他将郑氏偏了脸,她仍旧慢慢转过头,抬起眼看着他,那双墨玉般漂亮的眼眸中闪烁着深宫大殿的烛光,犹如幽幽跳跃的鬼火。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蔺氏宗族当年被他杀的只剩了老弱病残,悉数被关在庐州高墙之内,十几年来几已断子绝孙,只剩了他们这单薄的一脉。皇帝在深夜精疲力尽地从妃子身上滚下的时候,盯着大殿上方被月光撑起的那一团如雾似幻的黑暗,无数次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这大概就是他大肆杀戮的罪孽。

    “陛下。”守在外面的侍卫突兀地断了这份死寂,“怀宁县主求见。”

    皇帝面容一动,仰身往圈椅上一靠,揉了揉额头,沉声道:“让她进来吧。”

    薛棠的进入让帐内凝固的空气开始流通起来。她吸了口气,吸到的却是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才看到那头死狼也躺在地上。她慌忙移开目光,朝皇帝跪下行了个大礼,又觑了眼跪在一旁的蔺湛。

    他一点都没服软的样子,连脊背都挺得笔直,让她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皇帝语气平和了一些,“怀宁,你来干什么?”

    薛棠盯着面前一块被血染红的土壤,鼓起勇气道:“陛下误会太子了。”

    蔺湛眼神微微一动,皇帝则坐直了身子,眯起眼,“你什么?”

    这是薛棠第一次在私底下见到皇帝阴晦莫测的一面,让她有些犹豫是否应当插足这对父子间的对峙。

    她方才在账外见到了荣铨,问清了事实经过。

    当时争相追逐这头野狼的除了蔺湛,还有卫敬和崔毓,他跟在蔺湛身侧,一路追到了林深处,蔺湛习惯性搭两支箭,千钧一发之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是一头怀孕的母狼,另一支箭故意射偏在了树干上。

    等其余人赶到时,那头母狼已经一瘸一拐地跑远了,众人见再追没戏,只好舍了这头原先志在必得的猎物。

    结果它又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太子营帐处,还是太子传话,让人将其剖腹娶子,免得到时候当战利品献给皇帝的时候脏了他的眼。

    仅凭荣铨一面之词,薛棠自然不指望皇帝能相信,而是旁敲侧击道:“回陛下,殿下方才……其实一直和我在一起,根本没见到那头狼。”

    皇帝不觉前倾了身子,审度的目光移到了她身上。

    蔺湛却嗤笑了一声,低声道:“你真是个蠢货。”

    他怎么攻击自己人?!薛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蔺湛缓缓道:“见你之前,我便已杀了这头狼,然后让人直接扛回来处理了。”

    这和荣铨禀报的不一样啊!

    薛棠慌了,自己来和稀泥果然是个错误的选择,这人根本和自己唱不到一个调上去,还妄图把自己也拉下水,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她好不容易激起的一点善心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心里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颤颤巍巍地看向皇帝,皇帝的面色果然已经黑了一半。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转着案上一个盛酒的铜尊,好半晌才道:“你就没什么解释?”

    薛棠一愣,不知该什么,直到身旁蔺湛开口了,她才反应过来,皇帝问的是他。

    “父皇心里都清楚。”他这会话中又没了方才拆她台的嘲讽,低声敛气道:“狼是儿臣杀的,剖腹取子者也是东宫的侍卫,儿臣无话可。”

    皇帝背着手从上座走下来,“且就信你一回,不过你管教不严也属事实。那些下人为何用这种屠夫手段你可清楚?自己好好去宗正寺待半个月反省反省。”

    宗正寺是皇室宗亲面壁思过的地方,同软禁没什么区别。蔺湛没什么反应,叩首谢恩,皇帝则带人探望崔皇后去了。

    方才薛棠听皇帝的语气,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怒气,很显然已经冷静地思考过了,照理来讲,她都能察觉出的不对劲,皇帝更没理由视而不见了。但他不仅未差人好好将此事疑点调查一番,反而不分青红皂白先责问了太子一同,而蔺湛也一个愿一个愿挨似的,快刀斩乱麻地认了。

    薛棠觉得,这也许并非是就事论事,而是就人论人。

    “你怎么过来了?”蔺湛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地上那么凉,还跪着干什么?”

    薛棠撩起衣摆站了起来,“殿下方才为何不解释?”

    蔺湛微不可闻地嗤了声。

    上个月他借流民一案把崔党倒了一大片,紧接着崔皇后在薛棠身边安排眼线的事又被他揪了出来,崔见章表面上镇定自若,其实私底下指不定慌成了什么样。要不是崔皇后忽然怀孕,他们还能这么活蹦乱跳?

    这次的事件,皇帝未尝不是不知道真相,谁杀死了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借这头狼来压一压太子过盛的风头。

    他并未将这些给薛棠听,而是道:“我需要你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