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皇帝动用了一切力量, 几乎出动了北衙禁军将太液池翻了个底朝天, 也没有找到薛棠。
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又或许,她习水性, 自己爬上了岸, 躲着不敢出来见自己。皇帝心里侥幸地想着。
他昨晚已经把话得很明白了,薛恂做一个国舅爷, 定然比做一个被看守在京的无名郡王来得实在,但薛棠宁愿跳下去, 也不愿做自己的妃子。
已经给了薛家一次机会, 她拒绝了,那以后或兔死狗烹、或鸟尽弓藏,也只是自作自受。
皇帝这么想着,心中的愧疚感疏淡了些许, 女孩跳下栏杆前那双绝望的双眸也逐渐从他脑海中消失了。皇帝下令将宜春阁所有人都关押了起来, 派人继续在宫城内外搜寻。
这一日的早,天气忽然转阴, 早春第一场雨如期而至。天地间挂起一道朦朦胧胧的雨幕, 皇帝一个人负手站在门前, 长久地盯着阴翳的远景。
少顷,一名内监神色慌张地上前禀报, 左都尉卫敬和兵部侍郎张诚带着百来名神策军在城门外求见。
“怎么回来了?”皇帝从沉思中回过神, 习惯性地眯起眼。
那内监额头在地砖上砸得“砰砰”作响, “陛下,军队在雍县遇到贼寇埋伏, 太子……遇难了!”
皇帝脑中“嗡”的一声,几欲晕厥。
女人啜泣的声音逐渐响起,底下是一帮同样在低声哭泣的内监宫女,皇帝从塌上缓缓睁开眼,沉闷压抑的空气重重地压在他胸膛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又让他产生一种十分不悦的错觉——这是在为自己哭泣,他将命不久矣。
“哭什么?!”皇帝陡然喝了一声,冷静了几分,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让卫敬和张诚进来回话。”
两人身带枷锁,蓬头散发地被押送入殿,马不停蹄地将太子的尸体送回长安,还未停下歇息一口气,刑部的人便风扫落叶一般将他们抓了起来,只是未加审讯。
张诚本欲自杀,但下不了这个手,此时已经吓得不出话来。卫敬咽了口口水,眼睛盯着地砖,“回陛下,臣等与太子殿下途径雍县,晚上在山谷处修整时,被一群突厥贼寇埋伏,臣等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能到雍县境内……太子殿下为了救臣,躲闪不及,被他们推下的巨石给……”
皇帝断他的话,“尸体呢?朕要看尸体!”
“陛下。”崔皇后悲泣道:“太子遗体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来了,是太医院的人验明了太子的身份。”
“这不可能。”皇帝低声自语了一句。他尽力将面上悲恸的神色压了下去,重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多疑的君主,“为何雍县会有突厥贼寇?那些人又如何得知太子行踪?”
“陛下。”卫敬重重将额头抵在地砖上,“雍县的县令也被抓了回来,他承认是自己受了突厥贼寇的威胁,没有将此事上禀。我们行踪暴露,中了贼寇的圈套!”
皇帝眼珠微微转动,目光落到一旁抽泣不止的崔皇后身上。她低垂着头,一手拿帕子掩着眼角的泪,一手习惯性地护着腹部。他眼神恍惚了一下,忽然间感到一股力不从心,胸口发闷。
山林被湿漉漉的雨雾包围,耳畔除了“沙沙”的雨声,便是枯叶偶尔从树枝掉落的“啪嗒”声。
靴子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不止一个人。
蔺湛的手下意识扶上腰侧的刀,凝神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脚步声愈来愈近,一同传来的还有一阵大嗓门的谈笑。
是山林间捡柴的农民。他们不知道草木后面躲着一个人,像往常一样一面拉着家常,一面结伴而行。
蔺湛看了眼自己身上沾了血的衣服,心知如若被他们看到,定然会将自己当做匪徒去报官。
他逐渐握紧腰侧的刀,做好了了结他们的准备。
脚步声拐了个弯,又逐渐远去了。这帮幸运的人,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蔺湛松了刀柄,转身离去。
不出多时,他已经出了山。长安得知了消息,皇帝令派人专程来雍县搜查匪徒,全县戒严,然一无所获。
荣铨自然比这些敕使先一步到达,他一抽马鞭,缓缓让马车停了下来,利索地跳了下来,“殿下,人带到了。”
蔺湛开车门,里头少女正睡得香甜,身上穿着一套朴素的绿罗裙,披散着长发,蜷缩在绒毯上,将两只手垫在脸下,与他一身血腥气格格不入。他眼底的阴霾不由荡开些许,紧接着又是一暗。
皇帝多疑,他这般做,无疑是险中求胜。
蔺湛抬脚跨入,马车辚辚起行。
薛棠被一阵晃动吵醒,鼻端萦绕着一股雨后泥土的味道。一睁眼,面前一人正襟危坐,她揉了揉眼睛,发现他只是以手支颐,靠着车壁在闭目养神。
她盯了半晌,猝然坐了起来。
蔺湛穿着靛蓝色的宽松常服,不是他临走前那一套。他缓缓睁开眼,视线移过来,“你这是什么眼神?”
薛棠先是掐了自己一把,确保没有被淹死,而后撩开马车的车帘,往外面看了眼,只见得所经之处,到处是葱郁密林,走的也是泥泞的道,根本不是在长安城。她这才回过头,惊疑交加地问:“这里是哪?”
“雍县。”
薛棠脑中迷迷糊糊的,“殿下把我带到雍县,和大军一起,这样好吗?”
“昨夜我们遭遇埋伏,神策军损伤过半,卫敬张诚以为我死了,现下应当正忙不迭的回京请罪。”
“而你,你不能再回长安宫了。”蔺湛倾身道:“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留在雍县,会有人给你安排住处,要么随我去灵州。”
薛棠瞬间清醒过来,“灵州?”
蔺湛浮起一丝笑,“薛恂也在那里。”
这句话似乎成了一根定海神针,让薛棠的心一下子有了着落。她并不傻,长安宫那边一定正在搜寻自己,好巧不巧太子也出了问题,区区一个怀宁县主的失踪反倒退位其次。况且皇帝对她……她再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留在雍县,或许是个好归宿,但此刻雍县到处是巡查的官兵,自己的身份不准哪天会被查出来。而去灵州……她忽然疑惑道:“殿下,你为何不回京城?”
蔺湛摇头,“和我随行的两名大将,姑父不堪大用,张诚是棵墙头草,听长安的风向行事。这支神策军,是冲着你哥去的啊。”
马车停了下来,耳畔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巨大的水声。
“而且,那日埋伏我们的贼寇,出自谁手还不敢保证。”蔺湛意有所指。
薛棠心头一冷。
难道崔皇后为了肚里的孩子以后能争储,已经做到如此地步?
她尚自觉得不可思议,蔺湛已经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他们到了一个码头,一条船稳稳当当地停在水面上,蔺湛先跳了上去,然后伸手去接薛棠,薛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入了他怀里。她想站得远些,奈何蔺湛忽地收了收手臂,她一个不注意,几乎整个人扑在他身上。
一抹宽袍缓带的颀长人影从船中走出,见到两人如此模样,不由得愣了一下,面上交替着出现愕然、失落和无奈的神色。
郑湜垂下眼,拜道:“殿下,县主。”
不论薛棠怎么拉扯,蔺湛那条手臂始终纹丝不动地搁置在她腰间。她尴尬地看向郑湜,果然见他偏过脸。
“麻烦表哥替我做此准备。”蔺湛笑道。
“臣分内的事。”郑湜微微调整神色,尽力不去看薛棠。半年不见,他在外奔波,瘦了一些,再不是翰林院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周身的气度仍是温润的,只是多了抹果决。他往一旁站了站,“殿下可有将此事告诉父亲?”
拦在薛棠腰间的手臂终于松了。蔺湛上前一步,两人身量相似,郑湜如玉,他便似一抹冷冽的刀锋。
“以舅舅那直来直去的性子,会草惊蛇。”蔺湛看了眼薛棠,道:“我先带她去休息。”
薛棠本想问郑湜有没有见过哥哥,结果便被蔺湛不由分拉了过去。她挣脱了一会,他的手还是紧紧握住自己,薛棠盯了半晌,也就只好随他。
蔺湛不知从何处拿来一个包袱,慢吞吞地、当着她的面将一件大氅披在身后,慢条斯理系带子。
薛棠觉得这大氅眼熟,愣了一瞬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我给哥哥的衣服!”
“到了我手里,自然就是我的东西了。”蔺湛系完了,还人模狗样地拂了拂衣服,满意道:“挺合身。”
薛棠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她照着哥哥的身量做,还特意做长了,谁知道正好便宜了他?她抢不过,只好试图道理,委委屈屈道:“可殿下那日明明答应我带给哥哥的……”
蔺湛摇头,一本正经道:“我不记得了。”
薛棠:“……”气到冒烟。
蔺湛从船内出来,郑湜便迎了上来,“殿下,县主没事吧?”
“她在休息,你不用进去。”蔺湛不动声色地挡住他目光,身上凭空多出来的狼绒大氅太惹眼,郑湜也注意到了,目光微微一动,“殿下,这衣服……”
“哦,她做的。”蔺湛轻描淡写道:“路上冷,还算能御寒。”
郑湜忍住心中苦涩,喃喃道:“她还会做衣服……”
蔺湛“嗯”了一声,状似无意道:“还会编蛐蛐儿。”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草蛐蛐儿,大约是随手编的,变得有些松松垮垮,但看出来手艺精巧。郑湜很久没见过蔺湛摆弄这些玩意了,眼中惊诧之色更甚,不等他开口,蔺湛又道:“…… 做的粥嘛,还算能入口。”
郑湜突然感到,与他相比,自己对薛棠的了解少之又少。原来她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并非只知道郁郁寡欢地孑然独处,她突然变得鲜活起来,也变得离自己更远。
郑湜垂下眼,“殿下,臣该走了。”
他收到蔺湛的信后,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船只,现在他应该回去了,否则会让人起疑。
蔺湛并不阻拦,背起手,“你是该回长安了。”
郑湜神色一动。
“有劳表哥。”蔺湛笑了笑,“舅舅那边,到时候我会解释。”
郑湜眉宇间闪过一丝挣扎,“殿下能否不要将真相告诉父亲?”
蔺湛看了他一会,唇角的笑微微一沉,“自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