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封烨躲在一处亮着灯火的营帐旁,营帐里传来西羌士兵喝酒和划拳的欢笑声。
封烨屏住了呼吸, 他虽然一路都挑些人迹罕至的路走, 但终归避不过出口这一处的守卫。
这是离开这座采石场营地的出口, 唯一的出口。
无论是进入还是离开, 都必须要经过这里。
封烨侧耳听了片刻,他确认营帐内的士兵暂时没有要出来的意向后,便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他放轻脚步, 内心虽然紧张的仿佛绷紧的弦, 但他却也没有出错。他摸到了营帐的侧方,营帐的帐门并没有关上, 这群士兵虽然懒散到不好好站岗,反而待在营帐里喝酒。
但他们也害怕出什么意外,所以将帐门开着。而帐门的方向,正对着出口的位置, 有人从出口进出他们一般都会察觉。
仅仅是一般的情况,像现在, 他们各个都因为喝酒而有些酒意上头,反应也就没有平时灵敏。
只要封烨速度足够快,发出的动静足够, 就不会被注意到。
封烨估算着距离, 他在帐中众人又一次划拳结束, 正起哄着喝酒的时候突然从帐旁窜了出来。
他凌空扑起,身形像是矫健的猎豹。他在落地后的瞬间侧滚,几乎一个眨眼的时间, 他就已经离开了营地的出口灯火覆盖的范围。
他遁入了黑暗,黑暗为他施加了伪装,而那些人起哄的声响为他发出的动静提供了遮掩。
封烨拍了拍狂跳不已的胸口,紧张之余,还有欣喜。
他逃出来了。
虽然并未逃出西羌皇城,但他也已经离开了看守森严的营地,接下来要走的路都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居民区,虽然也有更夫在夜间巡逻,但比营地里的肯定要松懈很多。
他逃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但封烨很快将那丝欣喜压抑了下去。
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到真正成功的一刻,谈什么高兴喜悦都是太早了。
他在漆黑的街道上行走,黑夜无声,除了他以外,街上没有任何人。
看来西羌守卫的情况比封烨想的还要松懈,封烨一开始还是贴着墙根处的阴影慢慢挪步,以防遇到旁人时好及时掩藏自己。
但很快,因为街上这过分的寂静,以及封烨按捺不住的想要逃离这里的心情。
他开始在街上奔跑,毫不留力的奔跑。
像是被关在笼中的鸟儿,重获自由前那无法忍耐的迫切。
奔跑的脚步声一刻不停,四肢传来酸涩的乏痛感。这一个月过度的劳役,即便封烨的体质比常人好,但筋骨却也被折磨了一番。
每天结束工作时,四肢都仿佛灌了铅般沉重,累到动都不想动,这种乏累也就只能靠睡眠缓解些许。
而他今夜非但没有好好休息,反而先是杀了一名西羌士兵,后又在营地里东躲西藏,忙碌至今也未有机会休息片刻。
他眼下又在用这样几乎濒临自身极限的速度奔跑,白天的乏累本该加倍的涌上来。
但封烨却感觉不到乏累,沉重的四肢也不再沉重,反而越来越轻。
风像是在托着他奔跑,地面静止不动的石砖像是推着他前行。
他越跑越快,终于,他来到了城墙处。
封烨喘着气,仰望着这足足有二十米高的城墙。
这是他逃离西羌的最后一道关卡,只要跨过了这道墙,他便能真正的得到自由。
二十米高而已,与他心中逃离这里的渴望相比,不值一提。
但封烨却也没有急着向上攀爬,他缩在城墙的角落里,偷偷观察着城墙上的情况。
城墙上是有士兵看守的,而且应该会比营地里的要严。毕竟事关一城安危,若是懈怠了,大军兵临城下还未发觉,那就是亡国之祸了。
然而封烨观察了片刻却发觉,事实与他推断的完全相反,城墙上的守卫其实并不怎么森严。
这些士兵们像是营地里的那些同僚一样,都缩在避风的哨塔里,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
封烨眼神一转,突然想明白了这些士兵松懈的原因。
西羌国运正是最盛的时候,天下诸国,只有他们去侵占别人国土的份儿,而别的诸如楚国之类的国,能盼得西羌不要对他们宣战就不错了,更何谈进攻西羌最核心的部位,这座天子脚下的皇城呢。
西羌在前线的军队或许依然骁勇善战,但后方的守军,却已经被这长久的胜利所麻痹,军纪散漫,一群酒囊饭袋罢了。
这种散漫和大意对西羌并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可能埋下灭国的隐患。但对封烨而言,却是好到不能更好了,这使得他的逃亡计划一下容易了许多。
封烨见哨塔里的人没有出来的趋势,便用手臂吊着自己,向上攀爬。
他攀爬的并不快,为求隐蔽,他每一个动作都很心,防止发出响动惊扰哨塔里的士兵。
但即便如此,半柱香后,他也几乎到达了城墙顶部。
封烨本想直接翻上城墙,然后毫不停留的再从城墙另一侧越下去。但偏偏,那些窝在哨塔里的士兵突然走了出来。
并不多,只有两个人,但封烨还是立刻伏低了身体,他让自己紧紧贴在墙壁上,以求避过这些士兵巡视的视线。
脚步声愈近,他额头滴下了一滴冷汗,他很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会不会被发现,被发现了他又能不能败这两个人,顺利逃脱。
他紧紧盯着上方,手臂的肌肉绷紧,随时准备使力偷袭对方。
士兵从封烨附近经过,他们并没有发现异常。因为他们压根就没往城墙下望,反而一边走一边着话。
“东边好像要开战了,但是兵力还没完全从南边撤回来。听祭司大人准备把咱们城里的守军暂时调过去。”其中一名士兵道。
“啊?咱们要被调到前线去了?”另一名士兵回道,他语气里透着股浓浓的不情愿。
想来也是,后方守卫的工作如此轻松,谁想被调到拼死拼活仗的前线去。
“怎么可能!”先话的士兵着还拍了一下旁边的同伴,嫌弃道:“咱们走了,这城门谁来守?”
他放低了音调,对着同伴悄悄道:“我听的情况是,城中除了城门部分和采石场那一片的守军,其余人等通通奔赴前线。”
得知自己不用去前线,同伴舒了口气。但舒完气之后,他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城门和采石场的守军才多少人,刚刚三千吧?那这皇城不就跟空城没什么区别了吗?”
三千的守军,皇城的城墙建的再牢固,在大军压境下,都不顶用。
“谁敢跟咱们西羌叫板?”士兵反问道:“再者,这只是权宜之计,等南边的战事完全结束,就会直接到皇城内接替离开的守军。”
“而且,咱们有祭司大人坐镇,为保皇城万无一失,他还特地将本该跟着城内守军一起去前线的八大鬼将其中最强的一位留了下来。”
“那鬼将到底有多强,不用我多了吧?即便咱们只有三千人,也必定不会出什么乱子。”
“有道理!”同伴被动了,那八大鬼将的强横,他们西羌人是有目共睹的,可以,这八大鬼将,才是西羌一直战无不胜的原因。
“对了,那守军什么时候离开,南边的战事又什么时候彻底结束?”他又问道。
士兵想了想:“我估计最迟半个月后就会启程了,至于南边...这个不准,我感觉起码得一个多月。”
“诶,不了,反正跟咱们也没关系。动作快点,外边那么冷,赶紧撒完尿好回去继续喝酒。”
“得对,这风是挺冷的,要是有个美娇娘可以帮着暖暖床就好了。”同伴着还搓了下手。
“做你的美梦去吧!”士兵玩笑着推搡了下同伴,然后又忍不住跟着一起畅想了起来。
接下来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三俗话,讨论哪家的婆娘长得好看,哪家的身材好。
随着他们渐渐走远,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渐渐听不到了。
等声音完全消失后,封烨试探的向上爬了一下,他偷偷看了下城墙上的情况,确认已经没有人后,立刻翻身跳上了城墙。
然后入目的就是,城外漫无边际的旷野。
也是自由的旷野,一花一草一木,都在无拘无束的自由生长。
封烨的眼底情不自禁的泛起了喜色,他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他从城墙跳下去,他就能彻底逃离西羌皇城。
郝沉的眼里也泛起了喜色,因为他等待的时机就要来了。
这个幻境虽然真实,但却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它是有边界的。
而幻境的边界,就是皇城的边界,也就是封烨脚下的城墙。封烨虽然站在城墙上可以无遮无挡的看到城外的景色,但那只是虚假的幻影。
他一但真正离开皇城的范围,就会发现眼前是一片虚无,幻境之外,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很明显,一个真实的世界不会有这样的情况。这丝异常会让封烨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的世界,进而认清自己所处的根本就是一个幻境,一个巨大的精心编制的谎言。
当他开始怀疑世界的存在的时候,幻境也就漏出了破绽,破绽就意味着薄弱点,这就是他和封烨里应外合破幻境的机会!
郝沉的迫切不比封烨少,他一直跟着封烨,此刻,他站在封烨旁边,期待的等着封烨从城墙跃下的那一刻。
封烨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他一条腿已经踏上了城墙垒高的边沿,距离跃下,也不过是手臂一撑的距离。
但是,突兀的,他的动作却停下了。
郝沉不明所以的看向封烨的脸,就见到封烨有些怔愣的神情。
“你要逃跑吗?”
那个消失了许久的声音再一次在他心中响起了。
仿佛阴魂不散的幽灵。
封烨皱起了眉,他不喜欢对方的话,尤其是“逃跑”这个词。
这个代表了懦弱和无能的词。
但他却也无可反驳,他的所行所为,都是在逃跑。
而且是丢下同族,丢下那些同样被奴役的人,孤身一个人逃跑。
但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不过是万千奴隶中的一个,他自己能够逃跑都是拜这样千载难逢的时机所赐,他又有什么能力去救别人?
他救不了别人,好不容易能救自己,为什么不能逃跑?
他逃跑的理由名正言顺,封烨自己都服了自己,但偏偏在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被心底里不知何来的声音质问。
那些名正言顺的理由突然有些站不住脚,因为他在逃亡的路途中,隐隐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他真的救不了其他人吗?
之前或许救不了,但在得知了皇城内的守军即将外调,这里将变成一座空城的时候,却有了转机。
西羌的奴隶有多少?就光封烨在采石场里的观察,都起码有一万。
一万对三千,几乎三比一的比例。
即便西羌守军有兵器之利,体魄也比奴隶们好上一些。但奴隶们也并不是全无武器,他们开采石矿用的镐子之类的东西同样可以当做武器。
而且在人数的巨大优势下,体魄的差距可以忽略不计。更何况,这些成日饮酒的士兵们,真的就比天天做苦工的奴隶强吗?
可以,只要有个合格的领头羊带领,他们胜利的机会极大。
而这个领头羊,不光要有出头的勇气,还要有一定的排兵布阵的本事。否则人数再多,也不过是散兵游勇。
而这几点,那些原本不过是普通村夫的奴隶们普遍不具有。但是封烨有。
他虽然不记得过去,但是该怎么布防,怎么仗,有种本能般的意识,他好像很擅长此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吴毅口中同村的自己会擅长这个,但他确实很擅长,所以对于采石场内守军的位置才会记得那么清楚。
他可能是这群奴隶中,唯一一个,可以合格的做领头羊的人。
但是他现在却准备逃跑。
他逃跑之后,皇城即将变成空城的消息那些同为奴隶的人也不会知道,他们依然会听话的干活,不敢生出任何反抗的心思。
而如果他留下来,虽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胜算却也起码有九成。
留下来,他要在皇城内多待很多天,而且要担着一成的失败的风险。
现在离开,他不需要担任何风险,立刻就能得到自由。
这是一笔怎么看后者怎么划算的买卖。
但封烨的心里却仍然有些迷茫,他望着城墙外无边的旷野,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茫然中,他突然转过头,向着身后望了一眼。
他本想望一眼采石场的方向,但却不经意间,对上了皇城正中央,那巨大的蛇神雕像。
巨蛇抬着脑袋,遥遥的望着封烨所在的方向。
它是那样高大,高大到仿佛它能望尽世界的任何角落,任何人都在它的蛇眸下无处可逃。
封烨跟蛇眸对视,他突然想到了第一天进城时的景象,那阴冷的撕咬着坠崖之人的蛇群。
颈侧已经愈合的烙印突然又开始作痛,封烨突然蹲了下来。
他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五指抓着颈侧的烙印,默不作声。
半晌后,他突然又站了起来。
却不是如郝沉所期望的离开皇城,他原路来原路去,重新踏上了来时的方向。
他眸中的犹豫尽消,他最终做了那个看起来并不明智的选择。
仅仅是看起来不明智,但封烨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现在逃跑,又能逃到哪去?
就像在巨蛇的视线下无处可逃一样,带着奴隶的烙印,他也无处可逃。
逃离了西羌皇城又怎样,只要西羌的国境之内,有人发现他颈侧的烙印,他依然会被士兵抓住。
而西羌的国境正不断扩大,已然有一统天下之势。
但在这样巨大的国境下,也总有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他也可以东躲西藏,躲在这样的深山老林中,不跟人来往。
但这样东躲西藏的自由并不是封烨想要的自由,他想要光明正大的,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行走在行人密集的街道上。
不会被抓,也不会被歧视骂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