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戳心
“魔气浓郁至此,他们难道不会危及性命吗?”
仿佛是为映证引长烟的话一般,他们未进山门,空中已陆陆续续飘来弟子哀嚎:
“我…我的经脉!”
“疼啊啊啊啊好疼!”
“长老救…救我!救我啊!”
“怎么回事!”
白水宗长老来不及多想,喝问一声也不等人回答,当即御风想大步走进去。
不等他走几步距离,他身上黑丝如缠线骤然涌现,长老像是受黑丝牵引的提线木偶,行动不由人。
他浑身抽搐,有黑丝顺着他经脉纹络攀爬蔓延至面部,如密密结的一张蛛网,望之可怖。
魔气在长老体内肆虐,犹如种子从骨骼里生根发芽,那种剜心剥骨般的疼痛让长老禁不住嘴里发出“嗬嗬”的颤声。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
白水宗宗主、舒宁、余向阳,先后踉跄倒地,他们周身黑雾散逸,与白水宗宗门处飘出的汇至一处,升腾成一片乌云。
乌云缓缓而上,遮住天上白日。
刹那间,天光骤暗,风云变幻。
连拥着白水宗的一条长河,也染上几分阴森森的沉冷意味。
充耳惨叫,遍地是白水宗中人哀嚎滚,魔息暴涨。
哪里像个仙风道骨的修仙之地,是修罗地狱,亦不为过。
引长烟究竟年轻,沉不住气,拔剑怒道:“背后之人该杀!常人何辜?”
常人何辜?
是啊。舒遥垂下眼帘,遮住眸中一抹晦涩嘲讽。
可惜在孤煞一脉中,从来没有对与错,无辜与否。
只有能杀的人,和不能杀的人之区分。
他再抬眼时眸光复明,无半点犹疑,向引长烟笑道:“我要切一奇穴,劳师兄帮我护一回法。”
引长烟正欲答应下来时,卫珩却比他们动得更快。
乌云似在冥冥之中有所感应,竟畏惧退散几分。
剑光如长虹贯穿天际,最终遥遥坠在天边如灼日盛光。
光明驱走黑暗。
卫珩的日月照璧出鞘。
日月并明之下,阴暗不存。
他剑身明光大放,一时间看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把剑,反倒让人疑心,是摘下九天宫门上高悬的一轮明日在手。
太阳不须令人看清它是何等的形状相貌。
自然而然高高在上,威严无限。
最后一丝黑雾都被绞杀得干干净净。
舒遥笑起来,眉眼里再无刚刚的冰冷嘲弄,像是融着冰雪的花枝。
他和卫珩是为着魔种消息追查到这里。
当然是顺藤摸瓜,沿着青山白水两宗露出的端倪追查下去,找出本应不存于世的魔咒制法,揪住背后除七杀外的始作俑者最好。
倘若卫珩出手,杀灭是能轻而易举杀灭两宗人手中的暴动魔种,但后续必将面对线索中断,无处下手的窘况。
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命题。
倘若不灭去他们身上的魔种,青山白水两宗中人大概率会死。
倘若灭去魔种,魔种在日月照璧下被灭得干干净净,他们还顺藤摸瓜追查个球球。
没东西让他们追查。
魔种关系的不止是青山白水数百条人命,更是也许将来仙魔两道会挑起的再一次混战,死伤动辄千万计。
相较之下,青山白水两宗数百条人命像是无足轻重。
卫珩不这样认为。
出鞘的日月照璧将他的态度展示得一览无遗。
舒遥也不这样认为。
假使卫珩迟一刻拔剑,他寒声寂影便会递出一招剑转流云,将两宗中人体内魔种彻底驱散。
引长烟声音里有刻意被压下的热切:“是日照天门!用在眼下的场景上,倒是贴切极了。”
明日煌煌之下,一切妖魔鬼怪无从遁形。
听他此言,舒遥却是极短促地蹙了蹙眉,心里掠过一丝不对劲。
卫珩是以剑入道,贴合天道的。
单单以他剑看,也很有这个意思。
日月照璧,一为太阳,一为太阴,正好是一阴一阳拼成一个圆融无缺的太极。
按理卫珩剑下应当兼有日月。
怎会单见太阳而不见太阴?
舒遥未做多想。
兴许是人家道尊觉得场面不值得让他出全力,或是觉得太阳之意更适合逐退魔气也是有的。
乌云倒退,一轮明日又高高挂在天幕上,再定睛看卫珩手中剑时,哪里还有半分不可逼视的模样?
只平平一把剑,长是大多数剑的长,宽是大多数剑的宽,最多夸一句清光湛湛,如盛秋水。
卫珩神容也如这把剑身掠喉一样寒,内中杀意峥嵘探首:“出来。”
日月照璧剑身清鸣不止。
一场变故后,青山白水两宗中人晕倒在地,白水幽幽,古木苍苍,天空渺远,竟静默起来。
唯独日月照璧鸣声一声复一声激越,像是迫不及待出鞘饮血。
“没用的。”舒遥走了几步到卫珩边上,口中道,“论起怕死,谁也比不过七杀,他恐怕刚到晋国,察觉到你在此处出手,就立马溜之大吉。”
这份求生欲实在非常旺盛。
奈何他们还真没法杀过去。
舒遥境界毕竟大不如前,七杀有心屏蔽之下,纵有杀破狼三星相助,仍感应不到七杀所在确切方位。
至于卫珩,他与七杀同为大乘巅峰,虽胜一筹,七杀全力躲藏,卫珩亦难寻出来。
卫珩默然不语。
过了半晌方道:“等事了之后,我亲自走一趟魔宫。”
七杀总不能一辈子躲躲藏藏,不回魔宫。
舒遥叹气:“等等,所以我们跑这趟晋国是为什么?”
反正到头来还是直接去和七杀对质。
是为发现舒宁这个原身的便宜兄长吗?
引长烟宽慰他道:“师弟想开点,好歹除去那么多人身上魔种。”
地上瘫着的人逐渐醒转。
大部分面色苍白呆滞,显然是没回过神。
白水宗宗主倒是挂心他的爱子之死,很快转过脑子,哭天抢地:“我儿做错了什么要被那该死的魔头盯上啊!何至于白白送一条性命?”
舒遥盯着他。
很奇怪,他和北斗宗宗主无一处相同之处。
舒遥却偏偏从他们两个身上看出点神似来。
他指尖在寒声寂影上按得更紧,浑然不觉疼痛。
直到听见舒宁声翼翼的问询声:“冒昧问一句,诸位前辈可是仙道上宗之人?”
那些诡异的魔种将他们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几临死地,却被这三个人清除干净,舒宁又不是傻的,怎会想不到这三人的身份?
除去仙道上宗精心培养出来的弟子,有谁能轻而易举认出并除去魔种?
他和白水宗宗主枉为金丹,根本不曾察觉自己身上异常。
引长烟道了一声是。
舒宁松一口气,笑意更深,口吻也更心:“我冒昧问上宗前辈一句,可曾在仙道中听闻过一人名姓为舒遥?”
舒遥像是怕被谁抢先似的急忙忙开口,以斩钉截铁地口吻截断引长烟话头:“没有!”
引长烟一头雾水,缓缓看向舒遥。
若他没记错的话,道尊这位新收的弟子,便是唤作舒遥。
舒宁倒不疑有他,怅然叹道:“实不相瞒,晚辈幼年时家中有一场变故,仅有晚辈幼弟和晚辈存活下来。晚辈不幸和幼弟失散,到了晋国,被家师收入门下。之后在晋国晚辈一直苦苦搜寻幼弟踪迹,却不得其果。”
他面上露出一点苦笑:“晚辈也去仙道搜寻过几次,仍是不得消息。妄想着上宗消息灵通,远非一个晚辈可比,斗胆以全部身家,恳请前辈代为搜寻一二。”
舒遥不应话。
他记得舒宁在听到白水宗少主身上有魔种的消息时,强硬做派与先前判若两人。
情有可原。
舒宁深受魔修之害,被证杀血屠满门。
他失去的父母双亲,失去的手足同胞,失去的血缘温情,是实实的不可磨灭。
况且魔修本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应该厌恶的。
舒遥做了三百年魔修,深谙旁人不管你是天刑还是孤煞一脉,但凡是入了魔道的,活该遭人唾弃。
何况是以舒宁对魔修的恨之切?
难道要告诉舒宁,你弟弟不但活着,活得风生水起,甚至入了魔道,做了权柄仅次魔尊的贪狼使吗?
这是什么天大的反讽笑话。
自己和舒宁纵无兄弟之实,仍是承了原身和舒家家主的情,方得了如今一条性命。
他又没到狼心狗肺的地步,怎么有脸得出口?
舒遥有点想笑。
可他没笑,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回答舒宁。
像是喉咙里卡着一把刀,稍稍动下嗓子就会被磨得血肉模糊。
引长烟目光在他二人中间来回切换,试图理清当今情况。
嗯,舒遥是舒宁失散多年的弟弟,舒宁百般尝试寻找他的踪迹,不知道弟弟站在自己眼前。
然而舒宁的弟弟站在他眼前,正努力向他否认着自己的存在。
自认识舒遥以来,引长烟第二次震惊了。
这是什么狗血贵乱剧情?
剑修有话不能痛痛快快吗?像是拔剑一样干脆利落有事事不好吗?
“我知道舒遥。”
卫珩道。
哪怕是正午艳阳当头,他眉目仍似寒凉冰玉琢出的神像,精细俊美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高踞神台上不问世事,万古不化的皑皑淡漠。
舒遥极低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清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这狗屁的命运弄人。
引长烟呆滞地旁观这出好戏九曲十八弯发展下去。
卫珩平静道:“他被道尊卫珩收为弟子,想来过得很好。”
引长烟看见舒遥肩背轻颤,阳光洒进白水宗满山的重重树影里,光影斑杂下,他眼眸有一瞬酸楚。
所以,引长烟迷惘想,这究竟是什么狗血贵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