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念成魔
就算是渣, 肯下这样多的血本, 花这样大的心思,也算是渣得极其用心。
四人啧啧感叹。
怪不得向来眼高于顶的贪狼使,到后来也会动心。
顾迟笔更是沉思不已,觉得自己是对道尊手段有所了解。
或许她该考虑重修一下玄山秘史?
若从头到尾对的是一个人,那这般心意拳拳, 有几个铁石心肠能不为所动?
舒遥就是其中之一。
恰恰相反,他甚至动了薄薄一层怒意,想得尖酸刻薄。
卫珩不是不懂怎么好听的,哄人开心的话。
那卫珩在紫薇秘境时, 在让雪天面前, 为什么不能一句假话哄他一次?
这个问题无解。
因为卫珩话, 一贯不会用花言巧语的巧工雕饰。
他动人的是心意真情。
一旦了假话, 动人之处哪里还安在?
舒遥自己知道自己怒得没来由。
但舒遥确实不悦。
他卫珩以为自己好大的本事,天下第一便可横行肆意,连这万里煞气也想一剑破之?
就算能破,消耗之巨…哪里值得?
恐怕不比一剑诛杀十万魔种来得简单轻松。
若是要讨自己的欢心,紫薇秘境中轻轻巧巧一句话,与此时此刻倾力一剑, 哪个更容易傻子都看得出来。
他卫珩是傻吗?
要不是傻, 怎么每次都会用最吃力不讨好的方法?
舒遥眼睫颤了颤, 似是要借着往下一低, 如蝴蝶垂翼的长睫,将心头无名怒火压下:
“多谢道尊好意。不过万里煞气, 牵连极大,深渊源头和魔王情况如何,暂未可知。仅仅是个克服心魔便可过的幻境,不值当。”
舒遥的话迎来众位大乘的一致认可。
倒悬山主尤为。
他作为一个务实的剑修,面临如此境况,总会像出剑时计算消耗灵力,花钱时金银精细算一样,来称量利弊,权衡得失。
于是倒悬山主很快得出不值得的结论。
心魔幻境,于诸位大乘而言,得轻描淡写过,只是菜一碟。
如何值得让卫珩大费周章?
之后的魔王、深渊源头不要费力吗?
倒悬山主也怕了卫珩会做就做,索性一言不发,最先迈入煞气所成的心魔幻境,不留任何回转余地。
舒遥紧随其后,第二个入了心魔幻境。
大乘们皆有决断,见此情况也不多做八卦,一个一个鱼贯而入。
舒遥一步踏进煞气之中。
出乎意料,他见到的不是密密如雾往四处挤压涌动,似巨网般交织一起的黑雾。
是一块久违的电子光屏,上面色彩斑澜,遍地是游戏中技能释放的绚丽特效。
它们对舒遥曾经是那样熟悉。
无论游戏本身如何,他在这个游戏里拥有过一段很好的江湖岁月,也结交过很多很好的亲友。
屏幕里是伸手也无法触碰的冰冷数据。
情谊却可以跨过屏幕,跨过南北之差,千里万里,成为人心中放心不下的挂念。
舒遥眨了眨眼睛,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诚然,在穿越以前,他确实在意过剑三。
可等穿越以后,三百年时光,一路通向魔道至尊宝座的漫漫长路,足以将往昔鲜活的情感一点一点磨得黯淡褪色,似不起眼的粉末,悄无声息消散在风里。
舒遥早已不太记得清楚他曾经在剑三的亲友姓甚名谁,也有点将活在有剑三的现代的自己模样淡忘。
没道理会如此多愁善感。
舒遥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心魔幻境会将人心中曾向往过的,脆弱的东西无限放大。
他见自己的秀姐在复活点躺了又起,寒声寂影下斩了数不清的红名,眼睁睁看着就要达成十万人斩的成就。
屏幕忽暗。
他穿越了。
舒遥猛然握拳。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舒遥周身黑雾像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这点起伏变化,十分得意洋洋向舒遥聚拢了过来,像是在无声地耀武扬威。
舒遥痛心道:“那可是十万人斩啊!就差几个就能拿到十万人头了。你知道那在剑三意味着什么吗?”
黑雾:“???”
不好意思,我一团修仙世界的黑雾,并不能太听得懂你一个游戏狗在什么。
舒遥喃喃道:“也亏得我近些年修身养性,脾气好了许多,加之我在此世斩杀过孤煞恐怕也有十万之数,方才不和你计较。”
否则等他出去,不消卫珩动手,寒声寂影就能将这万里黑雾肃清。
黑雾:“???”
它默默退散,淡得好似从未存在。
怕了怕了。
毕竟对方是个能把自己浪过头猝死,而拿不到十万人斩的锅推在自己无辜黑雾上的狠人。
不怕还能怎么办呢?
这一次舒遥穿过去时,舒家没有灭门。
婴儿的啼哭声破舒府的宁静,却带来新生的,朝气蓬勃的喜悦。
他看见那位名义上,甚至素未谋面的母亲美目含笑,温柔似水。
他看见那位印象里浑身浴血,形容狰狞的父亲挺拔俊美,温情脉脉。
他看见那位在青山宗见面时苍白枯瘦,老成持重的兄长仍是少年,有着用不完的劲儿胡搅蛮缠,坐地滚。
这一次舒遥不是半路穿过去,既无血缘牵绊,也无相处陪伴。
他是实实在在的十月怀胎,血浓于水。
舒遥急促地笑了一声。
他有点懂了。
秘境寻到人心的最弱处。
两世为人,舒遥在亲情这方面一直很糟糕。
所以真是假得可怕,舒遥冷漠想着。
这种一眼即穿的幻境,真不知道哪里有存在必要。
但破天荒的,他没有出剑破一方心魔幻境。
舒遥静静立在画面外,仿佛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我想看一看,这个幻境究竟能以何等离谱的走势发展下去,能假到何种地步?
他像是被蛊惑般偏执想着。
这其实是很不应该的想法。
因为人常常总是因为这一刻的赌气,越走越错,越陷越深。
舒遥目睹过魔道百态,应是知晓这种想法要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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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进去的倒悬山主最先出来。
他思及自己在幻境中所见情景,心如磐石如倒悬山主,也不禁想拭擦额上冷汗。
他看见自己躺在金山银山上。
幻境做得真是假得可以。
倒悬山主冷冷想着。
自己若是有灵石成山,定然去买了一屋子的名剑挂上,好让它们和从魁做个伴,免得从魁孤身一剑,寂寞难耐。
哪里还会剩下金山银山?
从魁:“???”
所以这就是你着我的幌子,去外面找别的剑的理由?
还怕我寂寞难耐???
我真是怕了你们剑修。
果然,没有情缘是假象。
渣才是真正面目。
虽然假得可怕,但金山银山,对倒悬山主来,百难一见,不可错过。
能和它们多待一段时间也是好的,倒悬山主难得放纵如是想。
所以他仍是按剑不发,想看看心魔幻境,到底能给他搞出什么噱头。
倒悬山主看到了七域主。
他恍然明白过来,原来金山银山是七域主给的。
怪不到他,自己怎可能坐享金银成山?
显然不现实。
没等倒悬山主赞两句这心魔幻境,甚是合乎逻辑时,他悚然发觉幻境中的自己,居然铭感七域主赠金之恩,觉得他可爱异常。
“……”
倒悬山主忍无可忍。
金银满山,固然离谱,尚有可能发生。
七域主…自己若是觉得他可爱——
不如让天道先崩上一回?
天道:“???”
哪怕是幻境,心魔幻境好歹覆地之广,非同可,难不成不能做得逼真一些?
心魔幻境:“……”
所以明明是你自己心里想要和害怕的东西。
怪我咯?
倒悬山主干脆利落地出剑,碎心魔幻境。
他和引长烟不愧是师徒,倒悬山主一出秘境,引长烟过不多久,也持剑出来了。
倒悬山主平日里再如何为引长烟情感中事操心,此刻也不由得满意道:
“你心性坚定,不为心魔幻境所扰,很好。”
引长烟仍沉浸三分心神在心魔幻境中,自语道:“我在心魔幻境中看到金银满山,灵石盈屋…”
倒悬山主:“……”
连幻境都是如此如出一辙,不花心思。
他对心魔幻境更鄙夷看轻两分。
心魔幻境:“???”
你们剑修一样的穷困潦倒,见钱眼开。
这也要怪我的吗?
倒悬山主:“那你后来是如何破境而出?”
“啊?”引长烟猝然警醒,含糊过去,“后来我与他人了一架,要将到手的财物尽数赔偿出去,于是我一怒之下,便持剑破阵。”
倒悬山主:“……”
可以,很惨。
设身处地一想,他兴许比引长烟来得还要激动。
也就是仅次于见到七域主一点吧。
其实引长烟对倒悬山主隐瞒了部分实情。
他梦到坐拥财宝无数的自己,扬眉吐气去了一斛珠。
然后被破军使碰瓷了。
然后他到手的财宝,全没了
引长烟只觉得心在滴血。
既然注定无法长久拥有,为什么要让他尝到一朝欣喜若狂的滋味?
他越想越愤怒,越想越不平。
明珠出海上的剑光越来越盛。
下一刻“呲啦”一声,明珠出海摧枯拉朽,轻易将黑雾摧毁于剑光间。
同样是被碰瓷,自己在幻境中的表现,和破军使真实表现,就让引长烟很羞愧。
破军使真是个好人。
脱了幻境而出的引长烟恍恍惚惚想着。
下一次自己见到他,定然不能嘲笑他女装前事,得想办法报答一二才是。
他们师徒言语之间,江长星,江云崖先后而出。
江长星是来过心魔幻境一次的,习以为常,只温和询问江云崖道:
“云崖,你在心魔幻境中见到了何种事物,可为为难之处?”
江云崖刚刚破境而出,不免留有幻境遗韵,呆了片刻答道:“我梦到我在幻境中与院长、玄和和方丈三人一同——”
一同在坠青天江长星居住处牌,结果不幸被江长星抓包,追着他满山的撵,是要处置自己这个不肖子孙。
所幸求生欲拯救了江云崖。
他咬住舌头,悬崖勒马:“一同坐而论道,使人心神沉醉,不能自已。”
倒悬山主:“……”
江云崖仿佛想起什么,连神色也不对劲了:“等后来我见到师父你,你我既然如此热衷轮道,想必是在医道上有极高造诣,要考校我一二。”
江长星倒是深信不疑。
他摇摇头,笑叹道:“莫非为师在你心目中,便是如此洪水猛兽,对你所修之道一刻也不肯放过的人?”
他有那么严厉吗?
江长星企图思考是哪个环节让他徒弟对自己的印象出了差错,并且想要补救一二。
江云崖紧紧闭住嘴,沉默着不发一言。
“不过你能出来得这样快再好不过。”
江长星转了其他话题,似怅然,又似欣慰。
那些一路顺风顺水,受尽宠爱着长大之人,才心魔幻境中,方是最得便宜的。
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想要。
哪怕无孔不入如心魔幻境,也寻不到他们软肋。
便是强行附会编造出一场人间仙境,也会被那些骄傲的年轻天才们嗤笑破境。
因为他们所有的,现实所过的,绝不会逊色于任何的心魔幻境。
江云崖是如此。
他最喜欢的不过是牌。
可是在现实中,他偏偏正正好好有三个知交好友,够开一局牌桌。
坠青天星光如海,徐来清风,沾衣花香,草木蝉鸣的神仙不换,又岂是幻境中可以轻易比拟的?
他最怕的不过是自己沉迷牌一事,被江长星发现。
可江长星究竟是一手带大他,对他满腔慈爱的嫡亲师父,就算是再怒其不争,是能将江云崖一掌拍下地府,还是能把他钉死在坠青天的耻辱柱上?
最多就是断腿。
反正江云崖是医修,不怂断腿。
引长烟也是这个道理。
他们风光骄子,心下自然无尘。
江长星:“我就不如你们多矣,占着第二次入境的便宜罢了。”
他笑道:“第一次时,我看见的是天道平衡,世间清平。不空和我相差仿佛,而玄山的老掌门,看见的则是自己在玄山上养老喂鹅的场面。”
玄和峰主和玄山掌门的双双现身,断了江长星对过去的缅怀。
玄和峰主大约是真在幻境中开了眼界,慌忙抓住玄山掌门袖子,急急问道:“师兄,牌吗?”
玄山掌门:“???”
他声音虚弱,无力教训玄和峰主:“天…王…保…心…丹。”
“那就好。”玄和峰主如释重负,递给了掌门救命丹药。
玄山掌门:“???”
我现在需要天王保心丹的状态在你眼里竟然很好吗???
是不是需要被太乙明堂清理一下门户?
玄和峰主后怕道:“我在幻境中,见到师父、掌门师兄、二师兄和我坐在一起围成一桌牌,我问了掌门师兄你,身上带了天王保心丹没,结果你不知道天王保心丹为何物,吓得我当场出来了。”
所以乍见到玄山掌门之际,玄和峰主不敢确定是真是幻,方有此一问。
听到他们对话的江长星若有所思,存疑道:“云崖,为何一样是四人,在你幻境中,玄和便与你一起论道,而在玄和幻境中,她却在牌?”
道尊和玄山掌门看着也不太像是喜欢牌的人啊。
他发现了关键。
江云崖有点喘不上气,只觉得自己自从遇上江长星以来,一直在窒息边缘徘徊着,从未远离。
幸好玄和峰主够义气,及时站出来,给江云崖补了一剂强心镇定剂:
“想来是我太过顽劣,玩心重,而江宗主则潜心医道,环境专抓人心弱点,江宗主的与我的,当然不一样。”
搞得江云崖都不好意思起来。
“有理。”
江长星并未太过纠结,温言道:“玄和,你何必妄自菲薄?云崖他严谨拘束得太过,未尝是件好事。”
严谨拘束得太过?
严谨拘束得太过…
倒悬山主觉得自己只会比江云崖更快窒息,交代在这见鬼的地方。
纵然是江云崖本人,心中亦是升起深深的动摇和怀疑:
我和师父…真的曾经是师徒过吗?
我们曾经对彼此有过什么样的误会?
出来的人逐渐增多。
玄和峰主随口问玄山掌门道:“起来师兄,你在幻境里见到了什么?”
一提起这个,玄山掌门便觉得天王保心丹有点不太够。
玄和峰主又塞给他两瓶,使他得以支撑着开口:“我…我幻境里见到贪狼使、舒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一听贪狼使的名字,玄和峰主立刻四下神识扫了一番。
很好,她师兄不在现场。
唯二魔道的大乘也不在现场。
可以放心听下去。
“师弟分别与他们两人,再加一个天姚,情投意合,分别在我玄山办了三场合籍大典。”
玄和峰主沉默了。
这个幻境是恐怖得过于真实了。
她欲言又止:“掌门师兄后来发觉不对,是因为贪狼使竟没有暴起,砸我半边的玄山吗?”
“不是。”
当时的绝望仍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玄山掌门无力摆手:“是我欲服食几颗天王保心丹的时候,发现我竟未随身携带天王保心丹。”
谁能想到,玄和峰主和玄山掌门的两场幻境,皆是由一颗的天王保心丹而破的呢?
人快要齐了。
江长星忍俊不禁笑出来:“以前老友总和我,他的大弟子,是三个里面最严肃的那个。现在看来,也未必如此,看人不能拘于表象。不然你所经历的幻境何至于如此丰富?”
至少江长星扪心自问,就绝对想象不出来,这样精彩多姿的心魔幻境。
众人:“……”
不不不,那不是天空行空的想象。
那是现实改编,真实程度能够令人落泪。
他们敬江长星是上一代的前辈,体贴地没有话,善意为江长星保留了一片心灵的净土。
着着,江长星便忧心起来:“唉,不过也可见你担忧卫珩和天姚的事情到了何种地步,连这等离谱的想象都有了。其实我看,大可不必的。”
“……”
不,很必要。
再一遍,他们不是拘泥于仙魔之别。
他们不是那么迂腐的仙道。
是担心那把寒声寂影会摧了半边玄山,指不定哪天心情不好拿仙道中人开刀时,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还差三人。”
大争书院院长点一遍人数,冷静指出:“若我看得不错,应是差了道尊与魔道的两位道友。”
魔道的两人,众人皆有预料。
魔道鱼龙混杂,诱惑多端,一个是寒微起家的破军使,另一个是在一斛珠这等风月之地,见惯世间薄情负心的天姚,会多耽搁也不意外。
相较之下,剩下一个卫珩,却是大大出乎意料。
道尊日月并明,道心清正,区区一个心魔幻境能奈他何?
事实上也不能奈他如何。
卫珩比倒悬山主破境而出的更早。
他却一直未至黑雾之外。
卫珩在等舒遥。
他知道舒遥心性坚韧,过去三百年里纵多有苦难挫折,仍一路行到今日,对道中歧途懒得多看一眼,必然不会为幻境所困。
知道归知道,做归做。
等舒遥破境而出,一起出去,至多是迟些时间。
若是舒遥被困境中,他也可当即执剑灭去黑雾,免去舒遥所受苦厄。
如何选择自然不须多加思虑。
那位“舒遥”在家人的疼爱之下,众星捧月般长大。
少年身上没贪狼使高傲孤僻、白眼看人、自诩不凡的毛病。
他如同所有的少年天才一样,骄傲开阔,胸怀朗朗。
相较仙修,“舒遥”在天刑一道上更有天赋,舒家人开明,只要是不妨害他人,也不计较他修魔修医。
“舒遥”出外游历。
他先后遇见破军、七杀和让雪天。
那是他过的最痛快淋漓的一段时光。
有频频惹祸上身,生死游走的艰难。
可他们年少。
少年心头总燃着火焰。
哪怕是上一刻刚完一场,伤得衣衫染血,鼻青脸肿,连最在意,最自傲的风仪也没了。
下一刻寻到一家酒肆就可坐下来开怀畅饮,就着兜头浇下的酒浆拔剑起舞,弹剑做歌。
托卫珩的福,上一任的魔尊死了。
魔种被诛绝。
孤煞一脉的势力随之衰减。
旁人都在道尊来魔域的一剑。
他们那一剑当空而下,太阳退避,群星无色。
他们那一剑之下,凡是剑修佩剑,皆在鞘中抖个不停,心悦臣服。
他们那一剑冠绝当世,上下千年未有能比肩者。
舒遥一开始也是钦佩的。
但随着传言的愈演愈烈,他听得烦,越来越不以为然:
“不过是一个人,一把剑。他们把卫珩夸成这样,是不是马上就要他有三头六臂,盘古转世,伏羲托生?”
破军倒看得很通透,叹道:“能一个人,一把剑做到这个地步,岂不是人中传奇,我辈所趋?”
舒遥不置可否。
但卫珩这个名字,算是在他心下存了根。
等让雪天登上魔尊之位,杀破狼三是册封,玄山道尊带人来贺。
不知是处于何等心理,舒遥下场,当众向他下了战帖。
让雪天和七杀破军想叫住他,破军被舒遥揍过的次数最多,对舒遥的本性认识得最清楚,理智地分析给两人听:
“要是我们阻止贪狼,我们三个被他揍一顿。不阻止贪狼,他最多输在道尊剑下,今天是好日子,道尊不会下狠手的。”
“而贪狼则不一样,你们想想过去,你们觉得他会顾忌今天是个好日子怜惜我们吗?”
有理有据,令人绝望。
七杀拔剑的手,僵了。
让雪天话的嘴,停了。
最终让雪天一锤定音,拍版道:“无事,贪狼输给道尊,最多一句他年少气盛。我们被贪狼修理,那可要闹出大笑话,于贪狼的名声也不好听。”
他们好不容易扯到一张漂亮的虎皮可以做张漂亮的大旗,心安理得袖手旁观,险险从寒声寂影下保住了他们的脸面。
果不其然,舒遥输在卫珩剑下。
尽管是输,他眼睛那样亮,身上红衣那样烈,足以将输赢胜负衬托成无关紧要的事。
不不相识。
舒遥和卫珩渐渐熟悉起来。
原来卫珩不是三头六臂,盘古转世,伏羲托生。
却比三头六臂,盘古转世,伏羲托生要好太多。
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刻意明,但谁也是一样的心照不宣。
终于等玄山掌门的天王保心丹吃到见了底,仙魔两道的流言已经变换不出新颖版本的时候,舒遥和卫珩互诉心意,算择日结为道侣。
得知消息的破军殊无伤感,喜得连夜拉他去一斛珠中拼酒,喝到最后,破军醉眼朦胧,喜极而泣:
“呜呜呜呜呜终于不用担心你的寒声寂影了呜呜呜呜。道尊真是舍己为人,甘愿牺牲一人普渡苍生呜呜呜呜呜。”
可见是被欺压到了何种令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地步。
也就是舒遥那会儿听不清他的什么,才叫破军得没晓得什么是高兴得太早。
冷峻似七杀,也很动容:“我先前觑卫珩了,实在不该。”
让雪天一锤定音,唏嘘道:“以后咱们要对玄山好一点。”
破军也拉着舒遥的手开始唠叨劝:“你千万要记得对人家卫珩好一点,找一个道侣不容易。找一个心意相通,修为相若,志气相仿,长得好看的道侣更不容易,吓跑了他你哪里再找一个?”
求生欲使破军咽下后面一段话:
“你万一把人家卫珩吓跑,我们三哪里再找一个愿意和你共度余生,让你搬出魔道,为我们分担寒声寂影的青天大好人?”
所以等玄山掌门迫不得已来会面时,看见七少破军让雪天一个赛一个的笑容满脸,态度殷勤时,他懵了。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魔道吗?
那些魔道心气高傲,行事乖张的法是认真的吗?
魔道贪狼使与道尊结为道侣,合籍大典轰动整个天下。
太阳太阴逐归稳定,天道平衡。
眼看着飞升之日将近。
劫云团团聚积在玄妙峰顶上,从偶尔爆出的电光可见,里面吞吐的雷霆是何等慑人。
舒遥站在画外,看完了这一世的闹剧。
出了第一次手。
雷霆不向着画中舒遥卫珩、不向着玄妙峰落下。
它令人措手不及地转了个大弯,几乎是沿着全然相反的方向呼啸往上,紫黑的电光映亮了整个天空。
映亮天下每一章因蓦然的变故,而呆滞得不真实的脸庞。
天幕碎裂。
幻境中出现的所有人跟着天幕一起碎裂,身形飘忽扭曲,直碎成尘埃,又散逸成黑气向各处飘荡而去。
“我一直等下去,是想看看幻境。”
舒遥:“是挺好的。”
他声线漫不经心,刻意拖长的尾音一扫,顿时生出不屑轻视之感:“好得一看就不像是我有的,怎么能让我生出代入感?造物也要讲究基本法啊。”
气得原本无形的黑气在空中扭出九曲十八弯的形状。
考虑到他并不似人似兽,拥有面目这玩意儿,也可以是气得面目扭曲了。
舒遥以为自己能破阵而出的。
但他没有看见诸位大乘向他招呼的亲切面孔,倒是见到了卫珩。
两百年前的卫珩。
熟悉的玄妙峰场景,两百年不改的陈设。
卫珩对面做的江云崖尚且年轻,称得上青涩,完全不见两百年后的志气消沉,痴迷牌。
从江云崖眉眼看,显然是动了真火,怒意磅礴。
与舒遥认识的那个为了牌看星星可以餐风饮露,天大的事没有不能两把牌解决的江云崖判若两人。
连江云崖的声音也是沉沉的,如同判官拍案的那一下惊堂木,惊得人提心吊胆:“你执意要向魔道出手,想诛杀魔种与魔尊,你的修为要不要?你想不想飞升?”
卫珩:“不要,不想。”
饶是舒遥,也被卫珩的直接干脆,不废话惊呆了一会儿。
更别是直面他的江云崖。
江云崖气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指着他的手都在不住发颤:“要不是看在老掌门的份上…你以为我很想管你那摊破事?爱谁谁吧您!”
“那也没关系。”
江云崖气得如得癫痫,卫珩不动如初。
舒遥琢磨了一下,认为卫珩应该是绝交没关系的意思。
等一等,两百年前的卫珩,这样刚的吗?
卫珩补充道:“你记得定时来看一看鹅就好。”
等一等,好友绝交还不忘让人家来看鹅。
真的是一码归一码,分得很清,很冷酷,很绝情了。
舒遥估量着自己是江云崖,不得也要被江云崖气得够呛。
江云崖用力掐了几下自己的人中来维持清醒,力度之大,把自己掐得两眼翻白。
“你知不知道你此举等于是在自毁前途?”
“不然呢?任由孤煞为祸世间?无数人的前途加在一起总比我的重要。”
卫珩淡淡反问他。
舒遥细看之下发现卫珩比之两百年后,是真的年轻。
年轻得眉梢眼角仍存着剑上最利的那一抹锋芒,身上清冷也不是雪覆大地,将一切不懂声色遮了起来的难以窥测,深不见底。
是沉甸甸的积雪皑皑压不垮的松枝峭拔。
舒遥觉得卫珩是该有这样的时候的。
卫珩年少成名,天之骄子,是该有天大地大不服输,泰山压顶不动容的时候的。
能不像幻境中那个“舒遥”动不动拿寒声寂影抽人,已经是卫珩心性了得,定力惊人。
江云崖一下子颓了起来。
他烦躁骂了两句道:“天道怎会如此不公?是要阴阳平衡,魔道那轮太阴是好相与的吗?这样的太阴不要也罢。”
江云崖有一句话不敢。
卫珩,是不是天意要绝你,不让你飞升?
两百年前舒遥和卫珩从未谋面。
这一场两百年前玄妙峰有的隐秘谈话,对舒遥来莫名其妙。
他却听懂了。
两百年前魔道孤煞当道,若是卫珩执意除魔,太阴必定势弱。
卫珩所修之道日月并明,勾连天道。
一朝太阴势弱,他修之道必然有瑕。
这一点瑕疵无法让卫珩跌下天下第一的高位,却能将卫珩在飞升一关前拦得死死。
然而卫珩如何能看众生受孤煞所苦?
倘若能冷眼看下去,袖手旁观,那人便不是道尊卫珩。
他的道心也绝不能似最初清正无暇,俯仰无愧。
做与不做,皆是两难。
舒遥收紧了掌。
卫珩却不曾怨天尤人,纠结进退。
他神色言语皆很平常,愣生生是把江云崖比成那个急得不行的太监:
“你无需多虑,我修之道,固然皆有日月,等入大乘后凭日月勾连天道,由此真正入道,但天道,从不是我修行所为,执剑所护。”
“我要去做的事情才是。”
百年后的事情尚且虚妄。
饶是江云崖,也算不到舒遥的横空出世。
当时卫珩此举,无异是自己心甘情愿斩断了自己的可能性。
除了一个被他气得翻脸成仇,认真考虑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没人知道卫珩为此所做的牺牲。
魔道的人恨他入骨,咬牙切齿。
仙道的人敬他高寒,远远供奉。
兴许背后掺杂着两声江郎才尽的凉薄讽笑,嘲笑道道尊又如何,不一样是没有飞升,千年之后化作尘土。
舒遥忽然想起先前在幻境中,自己化身听到卫珩传闻沸沸扬扬传遍天下,听得耳朵起茧时不耐烦的一句:
“怎么不他卫珩是三头六臂,盘古转世,伏羲托生?”
那时候的卫珩,也只是一个不向天道认输,不为左右,骄傲气盛的少年人罢了。
但这样普通的一个少年人,无论是在幻境中舒遥化身,还是在舒遥本尊眼里,均要比三头六臂、盘古转世、伏羲托生好得太多太多。
舒遥与卫珩相差数百岁,他自然是无法了解少年时的卫珩的。
他们两人两情相悦时,舒遥也曾以为卫珩少年时必定与其他人一样,有着粗莽冲动,放到百年后再看,惨不忍睹的黑历史。
他甚至暗戳戳盘算过,从卫珩口中套出点话,等日后可以拿来取笑他。
独独没想到会是这样。
卫珩少年时便好得无可挑剔。
是世上独一份的好。
舒遥眼睛酸楚。
自穿越起,他体会过很多次失去,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有着浓重不甘。
舒遥有点体会到了让雪天入孤煞时的心情。
他曾经痛恨过天道给人的七情六欲,让孤煞祸乱苍生,让他好友反目,孤家寡人。
舒遥是有点偏激极端的。
于是他立誓要违天道而行,要比每一个天刑都做得更好,让七情六欲乖乖待在它们应有的位置,绝不逾矩。
舒遥修了无情道,被天罚之雷所择,成为天刑一脉的脉主。
可后来他为了七情六欲,顺从了天道的安排,让太阴太阳得以归位,挽天道于将崩。
他七情六欲归向的那个人为的也是天道。
不是他。
这样回头一看,自己过去的种种被轻易推翻的坚持简直幼稚到可笑。
让雪天入孤煞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舒遥依旧不知,让雪天到底是怎样得出天要亡他的这一神奇结论。
不过知了精的脑回路,和常人有所不同,常人不能理解也是正常的。
假设天道真的要亡让雪天。
那他为魔道重归一统,为肃清孤煞,为天刑一脉成为魔道主宰所做的种种努力成了什么?
自己为不受天道拘束,修炼百年的无情道为了什么?
是可怜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是不甘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然后心底自然而然生出了恨意。
这样不受控制的情绪,不该是天刑一脉该有的。
舒遥一步一步,体会到了让雪天当初的心境。
原来心魔幻境真正厉害的在这里啊。
黑雾大约是记着被舒遥两次三番气到扭曲的仇,舒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急急忙忙跑来告诉舒遥自己的厉害之处远不止于此。
舒遥刚一动恨念,立刻看见了卫珩。
两百年后的卫珩。
不似幻境里的卫珩,仅有一个虚虚的影子神态,让人一看之下,即能分辨真假。
这一个卫珩凝实逼真到可怕。
舒遥慢慢地弯起了眼睛。
他向着卫珩哑声笑道:“道尊,我若是要入孤煞——”
“你是想杀我还是渡我?”
你肯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