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纤薄的书页泛黄, 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老书。
嬴晏习以为常, 谢昀的书房里面藏书十分多,传世的孤本也不少见。
她垂眸读了两行, 觉得这本书较之以往而言,辞藻分外华艳。
读到一半, 嬴晏细眉微微蹙,轻声喃:“……下官不能赌酒, 共娘子赌宿?”
这人未免太孟浪些, 她心里想。
不过时下民风开放,话本多风流,三两句调-情, 十分常见, 嬴晏心里不觉有甚,续往下看。
直到瞧见一句“先须捺后脚,然后勒前腰”,嬴晏忽然察觉不对劲了,白皙耳倏地泛红,“啪”地一声将书合上,如烫手山芋般丢出三丈远。
书撞倒了茶壶,翻在桌上,纸张被茶水一点点浸透。
嬴晏平静了一会儿,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本是谢昀送来的,她若有所思地将视线挪到了一旁的书架上,从上边抽了几本出来。
她极快地翻看着, 好在并无香艳之词。
方才那本,应当是误送来的。
嬴晏心里松了一口气。
被茶水湿的书本孤零零的躺在桌上,墨迹渐渐晕染开来,直至面目全非。
嬴晏抿唇,看了半晌,方才挪步上前,将书从茶水里提起来。
纤薄的纸张黏在一起,她心翼翼地伸手,拉开一张,破成了软软一条。
“……”
有道是孤本难求,一书千金。
嬴晏心里安慰,此等香艳之书,毁了也无妨,而谢昀应当不知晓。
于是她又将书本揉了揉,掩盖了书名和书上的字迹,这才面不改色、佯装自然的将它丢掉。
太阳逐渐西移,转眼到了傍晚,天边笼上了一层灿灿晚霞,红如泣血。
嬴晏在心思思忖着,谢昀既然送了书来,应当会来少莲汤,
不想直到快用完晚膳,也没能等到他的身影。
她刚刚撂下筷子,一直守在殿外的陵玉突然叩门入内,“殿下,二爷方才派人前来,请殿下换一身男装,随属下去平云山。”
嬴晏神情愣住,“平云山?”
陵玉点头,“云州的人回来了。”
嬴晏闻言,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衣袖勾倒了碗,圆溜溜地滚了一个圈。
云州的人回来了,除了她三哥之外还有谁?思及此,嬴晏二话不问,提裙匆匆入了内室,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换了一身男装出来,急忙随陵玉而去。
两人避开了汤泉宫守卫,一路骑骏马疾驰。
平云山一脉很广,从汤泉宫所在的东山到西山,有七十余里地。
山脉连绵之间,蜿蜒的山路夯土平坦,山风拂面,耳边是簌簌风声,嬴晏心里不禁庆幸,还好谢昀教会她骑马,不然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赶到。
半个时辰以后。
西山的一座温泉山庄。
平云山地热有温泉,不止皇家在这里修建了行宫,许多王公大臣也在此地拥有一座庄子。
山庄隐没在层层叠翠的山林中,走近了方能瞧见四周守卫森严,推开大门进去之后,嬴晏被陵石引到了侧面的一间屋子。
天色已经暗了,屋内点着一盏烛灯,模模糊糊地在窗户上投映两道影子。
一眼瞧去,两道身影。
不止是谢昀。
嬴晏心神紧张若擂鼓。
人都道游子归家,近乡情怯,怕传来噩耗,嬴晏此时就是情怯,一颗心忐忑得怦怦直跳,她害怕推门进去,瞧见的不是三哥。
嬴晏深呼吸一口气,手指压上门框时,隐隐发颤。
“吱呀——”
屋门开。
谢昀正与一位身着雪月色长袍的男子弈棋。
雪月色长袍男子闻声偏过头朝门口望来。
赵绍安的视线正落在她的脸上量。站在门口的姑娘穿了一身男装,十五六岁,模样俏生娇美,这倒没什么稀奇,只是她的长相与他像了五分。
尤其是那双微翘潋滟的桃花眼,毫无二致。
赵绍安俊眉微皱。
嬴晏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泪水在眼眶里渐渐汇聚,好似珍珠般往下落,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
哪怕他的五官已经褪去记忆中的少年稚嫩,变得棱角分明,就连周身气质也变得翻天覆地,可是嬴晏知道,那就是她三哥。
除了三哥,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可是赵绍安却不认得她是谁。
云州远离国都,赵绍安却不是不晓政事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人何在,但他却知道,明宣太子嬴柏早在八年前就已经驾薨,埋入皇陵,如今怕是连尸骨都腐烂了。
因为谢昀一句话就深信不疑自己是嬴柏吗?
赵绍安心中原本存了七分怀疑,余下三分,半信半疑。
可是在瞧见嬴晏容貌的一瞬,那三分半信半疑,已然是全信。
两年前,曾有一位从国都来的林姓公子,那位公子在瞧见他的长相后面色惊恐,一言不发就命侍卫拔刀相向,似要斩尽杀绝。
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就隐隐约约认识到,他以前的身份不简单,怕是达官显贵。
只是没有记忆,不敢轻易踏入这个虎狼遍地的燕京。
故而他弃了第一个名字,改名为赵绍安,又行易容之术,遮掩了容貌。
然而这一次,他却被神鸾卫以捉捕刺客的名字,逮捕回京,直接关到了北镇抚司的诏狱,没等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多带几日,就被谢昀扒下了□□,带来了平云山。
赵绍安指腹捏着一颗磨圆润的棋子摩挲,神色不变。
不得不,即便一个人失去了记忆,忘了自己是谁,刻入骨子里的深沉与缜密却不会轻易改变。
直到瞧见那容貌与他像了五成的姑娘吧嗒吧嗒落泪,赵绍安心里的那点淡定谨慎便绷不住了,忽然觉得闷闷的难受,似乎这种情景,曾经经历过无数遍。
几乎在一瞬间的功夫,他站起身,许是急切,胳膊肘无意间碰撞棋盒,棋子劈里啪啦的砸在地上。
清脆而闷的声音,将赵绍安的神儿唤了回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色不禁深沉了几分。
嬴晏却是破涕为笑,她就知道,三哥也能一眼认出她来。
她跑上前,将嬴柏紧紧抱住。
“三哥……”
姑娘轻软的声音带着哽咽。
不得不,骨肉同胞、血脉相连的感觉很奇妙,比如现在。
赵绍安身体僵硬一瞬,手掌却是不受控地搭在她脊背轻拍,脱口而出:“别哭……”
人人皆道,十四皇子嬴晏性格懦弱,这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时候真的很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若是没人哄,能哭上一整天。
那时候的嬴晏,是真情实感地哭,远没现在这般半真半假掉两滴眼泪,来换自己三分平安。
然而赵绍安的一句“别哭”完,嬴晏却哭得更厉害了。
姑娘俯在他胸膛前,泣不成声。
不止是因为对嬴柏的思念,更是因为这八年,她过得真的很苦。
以前三哥在时,母后还是皇后,她再不得父皇喜欢,也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没人敢欺负。
谢昀喉咙滚了一下,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因为嬴晏抱着嬴柏吗?
不是,是因为她哭得委屈,哭得伤心。
夏□□料薄,赵绍安很快就感受到胸膛前的衣衫被泪水湿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年他在云州经商,也算得上富家一方,形形色色的女人遇见过很多,梨花带雨的也没少见,可都没有一个能如怀里这个姑娘让他心疼。
赵绍安觉得心脏好似被戳了一下,闷得人心头难受。
似乎有一幕幕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后脑隐隐作痛。
赵绍安眉头皱得愈紧。
须臾,那点针扎似地疼痛,终于从脑海中散去,留给他的仍然是一片空白。
赵绍安神色愈沉,心底生了一抹无端懊恼,偏生什么都不记得,就连几句熟稔熨帖的话都不行,只能轻拍她脊背,以示安慰。
一时间,屋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女子抽噎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谢昀伸手将人拽了回来,指腹抹去她眼角泪花,低哑着声:“别哭了。”
泪珠的温度灼人,落在他指腹,似要烧出一个洞来。
嬴晏低低“嗯”了一声,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而后看向赵绍安。
姑娘生得一双潋滟眼眸,此时的眼睛被泪水冲洗一番,好似黑曜石一般澄澈,带着亮晶晶的光色,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三哥,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过得还好吗?为什么不回来?”
赵绍安张了张嘴巴:“我……”
我不记得了?
怕是眼前这个姑娘听了,指不定要怎样汹涌的哭上一场。
赵绍安薄唇微抿,神情犹豫间,思忖着该如何作答,只听谢昀开口道:“你三哥摔坏了脑袋,记忆出了点儿问题。”
赵绍安:“……”
嬴晏愣住,三哥不记得她了吗?
如此想着,原本收敛的眼泪重新在眼角汇聚,氤氲了一双朦胧眼。
眼瞧着姑娘又要哭,赵绍安不显地蹙眉,看向谢昀时眼底划过一丝不瞒。
谢昀冰凉的指腹抵在她眼角,将眼泪按了回去,“没摔坏,还有救。”
上辈子时,十年之后的嬴柏能自己恢复记忆,回燕京来,那明他受损的记忆并非不可逆转,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嬴晏摇摇头,扒拉下谢昀的手,朝嬴柏走过去。
她赵绍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声音软糯带着颤抖哭腔,“三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谢昀垂眸,瞥了一眼空荡荡的手掌。
再一转身,就瞧见这样一幕。
赵绍安愣住,脑海中似乎又有什么片段闪过。
若是先前心里还有七分怀疑,如今已经一点也没有了,他心里万分肯定,眼前这个姑娘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是,他想不起来。
赵绍安垂眸,望着姑娘那双泪水朦胧的眼睛,唇角翕辟间,一句“不记得”无论如何也不出口。
“……记得一点。”
他面不改色道。
作者有话要: 元旦快乐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