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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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晏的字很漂亮, 刚如铁画, 媚若银钩。

    只是这个字,和陈文遇的字像了七八分。

    “……”

    嬴晏见他神色, 心思流转间,很快猜到他在想什么。陈文遇做秉笔太监代为批朱, 谢昀应当见过他的字迹,稍稍留心, 便能瞧出两人的字迹几乎一样。

    她抿了下唇, 沉默片刻。

    她八岁之后没再上过学堂,琴棋书画皆是母后一手所教。三哥的死讯传来之后,母后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多半时间卧榻在床, 一天里只有一两个时辰神智清醒。

    纵然她生得好耐心,也难免有些地方不精通,比如字就写得很难看。

    她如今这一手好字,是陈文遇教的。

    谢昀面无表情,把纸按在一边,稍稍用力,便碎成了一摊齑粉。

    昏黄的烛火跳跃,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诡谲的身影,方才的旖旎气氛仿佛在这一瞬间散去, 只余下无尽冰凉。

    她的字能与陈文遇像到这个程度,在昔日时一定没少照着字帖临摹,甚至是陈文遇手把手教的。

    谢昀的心底蓦地生气一股名之为嫉妒的情绪。

    “字太丑了, 重新写,我教你。”

    言辞甚是简洁,嗓音偏冷。

    不想嬴晏垂了眼眸,莹白的脸在光线下映得也有些冷。

    他介意她的字像陈文遇么?

    可是她还没有介意自己像他口中的“晏晏”。

    “我不想写。”嬴晏拒绝。

    往日时她一定不出这种违拗谢昀心意的话,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心里十分不舒坦。

    或许是因为饮的那几杯黄酒,给她壮了胆,三分酒意醉人,惑了几分清明神智。

    嬴晏伸出手把碎成齑粉的纸收回来,不咸不淡,“嫌我字丑,就不要看了,我唤别人来给你写。”

    谢昀挑了眉尖。

    “……”这脾气?

    他自然不会去怪嬴晏,陈年往事再斤斤计较,没意思。

    只是心里头多少有点不爽。

    这字一定得改。

    他不想再看到嬴晏身上与陈文遇有半点关系,从今以后,只能是他。

    须臾,谢昀嗤了一声,扯着唇角冷声道:“晏晏想我读给别人听么?”

    嬴晏话音一堵,瞪了一双水汪汪地眼睛看他,如此轻佻的话语,他怎么能读给别人听?他还想读给谁听!?

    “你自己写。”她声。

    昔日时不在意是一回事儿,上了心又是另一会儿事,嬴晏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心里却忍不住。

    一阵沉默。

    就在嬴晏以为谢昀要动怒了,不想他身子往前探,半撑在桌上,勾着她脖子往他那边压,低头落在她柔软唇瓣咬了一口,低声哄:“生气了?”

    “……没有。”

    嬴晏抿唇,忽然觉得心口那点难受又多几分,她以为自己能一直做到不在意的。

    怪谢昀么?

    可是她一早就知道,嬴晏想,这要怪她自作自受,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她落在桌下的细白手指掰扯,掐出一道道指甲痕,忽然慌乱地垂下眼睫,盖住一片潋滟水光。

    “没生气?”谢昀尾音轻挑,托了她下巴抬起。

    视线中闯入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慌乱而委屈,凝在眼角的一滴泪花就这么滚了下来。

    落在他屈着的手指上,分外滚烫。

    嬴晏掰开他的手,有些慌张地抹了一把脸蛋,欲盖弥彰,“二爷,我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她顿了顿,唇角挤了一抹笑意,半真半假道:“我想我三哥了。”

    着,她忽然起身,往外走,“我去少阳汤看看我三哥。”

    没走两步,就被谢昀一把拽了回来,轻声嗤,“你这副模样去少阳汤,嬴柏还以为我欺负你。”

    嬴晏声:“我三哥不会的……”

    谢昀不答,一手落在她腰间,另只手搭在她眼角揩了揩,顺手捏了一把脸蛋,轻声问:“哭什么……嗯?”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看得出嬴晏的情绪变化同他有关。

    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

    这话不假。

    纵然谢昀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没能猜出怀里人的情绪从何而来。

    谢昀好耐心等她话。

    良久,嬴晏忽然叹了口气,转身把下巴搭在他肩膀,轻声问:“二爷,可以同我在雾枝山和凉州的事儿吗?”

    谢昀过,他少年时不在燕京。

    那名叫“晏晏”的女子,十之八九是在雾枝山或者熙邑战场遇到的。

    嬴晏心里如是想。

    谢昀偏头瞥了窝在他肩头的姑娘一眼,睨了须臾,忽而扯着唇角笑了下。

    “想听什么?”

    他斜靠在榻上,把嬴晏脑袋掰了过来,问她。

    想着以前读的那些话本,嬴晏两根细白的手指绞了绞,没准是师姐师妹什么的,她红唇抿了又抿,“雾枝山热闹么?”

    谢昀盯着她红润唇瓣,指腹落在上面摩挲描绘,漫不经心道:“不热闹。”

    完这三个字,便没下音了。

    嬴晏等了又等,只见谢昀那厮眼底含笑,把手指戳到了她牙上。

    他饶有兴致,“你牙齿生得真整齐。”

    “……”

    嬴晏被的窘,张嘴咬了一口他手,“你快呀。”

    贝齿间落在他手指上时,还有柔软的舌尖的触感,谢昀微微眯了眼眸,不舍地把手指抽了出来。

    雾枝山的生活不上多热闹,他师父是个古怪的老头,平日除了授课,一概不管,而他和师兄课业繁忙,整日里待在深山老林,没有人烟。

    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自律而平淡。

    谢昀想,那十年里头,除了日复一日的练武学习,他大概也没什么热闹可言,若是非要热闹,蚊虫挺多,野兽常有。

    这些枯燥无味的日子,也就是一句话。

    “白日习武读书,晚上睡觉。”谢昀漫不经心道。

    嬴晏愣了一下,“你师姐妹呢?”

    谢昀深深瞥她一眼,“谁我有师姐妹?”

    “话本里都这么写。”嬴晏眼睫不安轻颤。

    “你还知道那是话本啊。”

    谢昀嗤了一声,慢声:“师父收了两个徒弟,男的。”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看她,“雾枝山偏僻,方圆百里没有女人。”

    嬴晏:“……”她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

    谢昀慵懒一笑,忽然又把手指抵到了她唇瓣,“咬一下。”

    嬴晏瞪圆了一双潋滟眼。

    “不咬。”

    她又不是狗!

    谢昀“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去撬她贝齿,果不其然,在手指搭上的一瞬,嬴晏一下子用牙齿咬住,手忙脚乱地把他的手拽了出来。

    她一言难尽看他。

    这又是什么毛病?

    谢昀笑笑,没再逗她,话音一转问:“还想知道什么?”

    嬴晏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既然“晏晏”不在雾枝山,那就是在熙邑交战的战场了,将军美人,怎么想怎么合情合理。

    “二爷,你一个人在战场,会想家吗?”

    她无意识地咬重了“一个人”三字。

    偏生嬴晏自己无所察觉,谢昀挑眉,手指又开始不安分地去拨弄她青丝,拔了一根簪子下来,“天底之大,何处不为家。”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军营没有女人。”

    嬴晏:“……”

    “我不是……”她着急解释。

    谢昀指腹压上她唇,断:“晏晏,在我面前不必试探遮掩,想问什么,嗯?”

    嬴晏未完的话收回了嗓子眼,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试探很可笑。

    她忍不住疑惑,那他心中的故人是谁?难不成在燕京么?

    “没什么。”嬴晏浅浅摇头。

    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她怕不好收场。

    又是一阵沉默,谢昀垂眸,睨了她片刻,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头发。

    他非心思愚钝之人,若先前他还不明白嬴晏的情绪变化从何而来,如今一通对话下来,哪能不知她这是在试探自己心中有没有别的女人。

    谢昀深长眼睫垂下,盖住了一片莫测情绪,已经猜中了七八分。

    嬴晏被他的动作惹得不安,心如擂鼓。

    “我不是晏晏……是嬴晏?”

    谢昀轻声,忽然从嘴里磨出这么一句话。

    完,他抬眼去看嬴晏,果不其然,姑娘慌了,眼神闪了又闪。

    “……”

    原来是这样,谢昀恍然大悟。

    晏晏一向心思敏锐,擅观人心,想来是一开始他对她特别的关注与好意让她心里不安,生了疑惑。

    谢昀掰着她下巴抬起,失笑:“怀疑我有别的女人?”

    不是怀疑。

    嬴晏咬唇,卷翘的眼睫垂下,盖住了一汪秋水,那种珍视和情愫,显然他爱极了她。

    黄酒同葡萄酒一样,酒不烈,饮起来怡人,然而后劲儿很足。

    嬴晏今日饮得少,只用了几杯,意识倒还清晰,常言酒壮人胆,她那点顾及就散了,嬴晏心头一横,倏地抬起眼,开口问:“二爷,晏晏是谁?”

    话音落下,她手指不安捏着。一息之后,一颗心怦怦直跳;两息之后,心生懊恼;三息之后,便只剩下后悔,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瞧她模样,谢昀失笑。

    “晏晏啊……”

    谢昀尾音拖长,似乎是在回忆,幽深的眼神倏地飘远,昏黄的烛光落在他脸颊,勾出一个俊俏惑人的侧影。

    嬴晏缓缓收回视线,不安捏着的手指松了,心生悔意,也难以自抑的泛起一抹酸。

    嫉妒么?还是羡慕?

    嬴晏不知道,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

    谢昀扯着唇角笑了下,手掌忽然捧着她脸蛋抬起,直到四目相对,嬴晏眼睫茫然轻眨。

    “一直都是你。”

    谢昀一字一顿,嗓音凉而挚。

    他:“嬴晏,一直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