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原来, 一直都是她。
心头的惊诧与喜悦过后, 剩下的便是窘迫。
嬴晏神情懊恼,这么久以来的纠结心思, 竟然是庸人自扰。
犹豫而迟疑了一会儿,嬴晏忽然问:“二爷, 永安十五年,你回过燕京么?”随着话音落下, 她迫不及待抬眼看他, “六月份的时候。”
她想知道,在紫宸殿前惊鸿一瞥的少年,是谢时, 还是谢昀。
谢昀垂眸, 手指捏她香腮,“回过。”
顿了顿,又传来他偏凉的的嗓音,“去过紫宸殿。”
嬴晏:“……”
原来谢昀也记得她。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嬴晏心里最后一点疑惑也散了。
谢昀深深地看了一眼嬴晏,知晓她是误会了。
那年在紫宸殿,他的确遇到了嬴晏,只是那两分印象,没能在他心里掀起半分波澜,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已,长得漂亮,哭哭啼啼。
他刻在心头的印象, 是在汤泉宫遇到十七岁的嬴晏。
不过这些事情,还有上辈子的那些事情,都没必要让她知道了。
他的晏晏,只要现世安稳。
谢昀收敛心思,拉着她坐起来,下巴搭在她肩颈,幽凉的嗓音绕上了几分危险:“这回可以练字了么?”
嬴晏点了脑袋。
“好。”
一偏头,正好撞上他的眼睛。
谢昀浑身上下,当属眼睛最勾人。
嬴晏被看的心头一慌,身子连忙往前歪,强做镇定地拿起了那根狼毫笔,“怎么练?”
谢昀低声笑,盘腿而坐。
他把嬴晏拎到腿上,前胸贴着她纤细后背,“这样。”
着,谢昀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谢昀的手很凉,覆在她温暖的手背上,渐渐染上了一层温热。
……
练字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嬴晏的字已经成型了,改起来甚是困难,从一撇一捺的力道到运笔习惯,皆要重新纠正。
一本万字余的《游仙窟》,两人整整写了半个月。
写到香艳处,嬴晏几乎是闭着眼睛,不敢看,任凭谢昀握着她的手笔走龙蛇。
偏生谢昀那厮不肯放过,故意凑到她耳边,一边低声念,一边握笔写。
“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眼华耳热,脉胀筋舒……”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写书,气氛却弄得撩人旖旎,嬴晏的一颗心差点蹦成十八瓣。
后来两人亲手所写的《游仙窟》,被谢昀装订成书,珍藏起来。
他,日后再读。
……
过了立秋之后,天色变短,暑热渐消,时间如乌飞兔走,转眼到了深秋。
月余来,朝堂上的官员升升贬贬,连带着地方官一起,发生了很大变动,大换模样。一时间,燕京人人惶恐自危,神鸾卫下属的北镇抚司里面,不知道又关了多少人进去。
好在今年春天刚刚举办过春闱和殿试,倒不愁没有新人补上。
嬴晏敏锐,很快便察觉到一点而不寻常的意味。
父皇太着急了。
等这些官员收拾完了,是不是……就轮到了替父皇收拾这些官员的谢昀?
嬴晏细白的手指不安地捏起,心生懊恼,她怎么只顾得三哥回来的喜悦,竟忘了谢昀的处境。
三哥回来了,稍有不慎,就是谢昀的死期啊。
这日傍晚,嬴晏匆匆掩了身份,去了星辰汤。
谢昀抱着她香软的身体,手指不安分,下巴搭在她白皙的肩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见人不以为意,嬴晏心中愈发担心,一把拽下他的手,偏头看他,嗔怪的声音着急:“二爷!”
谢昀总算停下了动作,慢悠悠从她肩头爬起来,似笑非笑问:“晏晏这是担心我?”
“你这是明知故问。”嬴晏瞪他。
谢昀挑了眉尖,懒洋洋地反问:“我若着急,你父皇就不想杀我了么?”
嬴晏:“……”
谢昀笑笑。
永安帝宠信他,是想以他为忠心不二的利刃,牵制朝堂,辅佐年幼的新帝,守住嬴氏江山。
可是嬴柏一回来,他这把刀便成悬颈之刃。
嬴柏胸有乾坤,守为贤君,攻为明君,自然,不需要他这么一个专横的权臣,来掣肘皇权。
谢昀精致眉眼间闪过一抹凉薄而嘲讽的情绪,蓦地伸手,拔了她发上的一根簪子,一头乌黑的墨发垂下,如缎一般。
他指尖挑起一绺转,“放心,死不了。”
完,谢昀五指穿过她青丝,将人压倒。
“晏晏来找我,不想做点别的么?”
嬴晏脸绯红,暗道这厮无耻,怎么得像她献身上门一般。
“不想。”她伸手推他。
谢昀却是不管,低头印上了她唇瓣,堵了余下那些他不爱听的话。
*
九龙殿。
永安帝一手搭在脉枕上,由太医诊脉,另只手捂着帕子,忽然一阵轻咳。
挪开之后,雪白帕巾上一抹粘稠猩红的血液,分外刺目。
永安帝看着那抹鲜血,攥着帕子的手指捏紧,狭眸里含怒,掀袖一挥间,桌畔的白釉花瓶倾倒,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诊脉的太医惶恐跪地,大气不敢喘。
这是永安帝第三次咳血。
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乌云蔽日,九龙殿内的光线亦是十分黯淡,青天白日,周遭已经点了数盏烛灯。
原本随侍圣驾的宫人被遣退了多半,只余下郑礼、王才和与陈文遇这三名宦官,还有两名太医。
永安帝阖了眼眸,似是疲惫,声音稍哑,“朕的身体如何了?”
陛下服食丹药快两年,丹毒已深,早就侵入了五脏六腑,平日看着身体康健,不过是丹毒未显。
两名太医神互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四个字——无力回天。
太医院院首硬着头皮上前,道:“微臣开一副调养身体药方,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听到这话,永安帝心如明镜,不耐地挥手,“下去吧。”他转头吩咐王才和,“去,看看玄真大师的仙丹炼的如何了。”
王才和奉命离去。
永安帝又吩咐郑礼:“去传太子。”话音落下,他顿了顿,又道:“罢了,回来。”
他脊背疲倦地靠在龙椅上,捏着那方染血的白帕,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除了医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永安帝无疑心里怕死,只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开始思量,若是有朝一日,他骤然驾崩,这嬴熙江山该如何。
恰在此时,外边忽然来人通传:“陛下,姚贵妃来了。”
姚贵妃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男童进来。男童身着锦衣,脖子上带着金镶玉的长命锁,生得玉雪可爱,正是嬴域。
母子二人朝永安帝盈盈一拜,“妾与域儿见过陛下。”
永安帝手里持握着一串太极流珠,一颗一颗地碾过,落在眼前女子身上的龙目狭长,冷沉而静。
柏儿没回来之前,在一众皇子里,他颇为喜欢嬴域。
这个孩子聪慧,长得像他。
而他的母妃姚月妩年轻、漂亮、乖巧,十分合他心意。
本朝祖制,后妃选自民间良家,外戚空封爵位,不封官。
永安帝的后宫里,这么多年只有一个萧贵妃例外,父亲封官御史台,然而如今整个萧家都覆了。
一无母族可依,二无自幼耳濡目染的政治敏锐,姚贵妃的三分心机算计,在永安帝看来,不过是女人家的玩闹,无伤大雅。
只要他活一日,他那些后妃儿女,便翻不出天来。
可是现在,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永安帝岂能不知姚贵妃的心思,她贿赂他身边的宦官,是为争宠,也是为了皇位。
往日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不能再模棱两可了。
当年他听信萧贵妃的话,命嬴柏去云州治理水患,已经酿成大错,白发人送过一次黑发人。
纵然永安帝心底不承认自己错了,却因有先例在前,心生忌惮。
如此想了一通,永安帝看向姚贵妃的眼神儿带上了若有若无的杀意。
他知道,姚贵妃有野心。
而这个野心会在权力引诱之下,去伤害他的柏儿。
郑礼看着永安帝阴沉的脸色,心中暗自着急,担忧地看了一眼姚贵妃。
姚贵妃无所察觉,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拎到永安帝面前,笑吟吟道:“妾听闻陛下近来咳嗽,亲手熬了一碗冰糖雪梨。”
所谓亲手熬,是她亲手把已经熬好的冰糖雪梨盛到瓷盅里。
她不会喜欢上一个大了自己快三十岁的老男人。
姚贵妃舀着一勺冰糖雪梨,十分贴心地递到永安帝唇边,不想原本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忽然勃然大怒。
“哐当——”
姚贵妃手里的瓷勺落地,碎裂成两半。
一旁的嬴域不明所以,吓得眼眶一红,瘪了嘴巴嚎啕大哭。
郑礼见状,连忙把嬴域抱在怀里,一手捂了他嘴巴,掩盖哭声,警告别哭。
姚贵妃面色惨白,连忙敛了衣裙,慌张跪地。
自她承宠来,永安帝还不曾对她发过如此大的火。突如起来的意外,姚贵妃不知所措,只觉心中的不安愈甚。
眼前的帝王一向脾气不好,杀斥罚,皆凭心意,一句话断死,一句话放生。
可偏偏她连眼前人为何动怒都猜不到,只能梨花带雨,软了嗓音,“陛下息怒。”
姚贵妃生得娇艳,这副惹人怜的模样,天下没几个男人能拒绝。
永安帝靠在龙椅上,理了理衣袖,眼神儿不曾动过,只无情地吩咐:“姚贵妃以下犯上,意图毒杀于朕,来人,赐鸩酒。”
姚贵妃闻言,瘫坐在地,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甚至没反应过来如何开口求饶,就被宦官堵嘴脱了下去,挣扎间,钗环发髻一片凌乱。
嬴域一双哭红得眼睛瞪大,挥舞着胳膊,奶声哭喊着“母妃”。
郑礼看了一眼姚月妩,心里无奈轻叹。
他跟在永安帝身边三十年,深谙其脾性,圣旨下了,断无悔改的道理。
郑礼别过头。
他的视线与钳制着姚月妩的宦官的眼睛相对,电光火石一刹那,似乎传递了什么信息。
“域儿,到父皇这来。”永安帝朝嬴域伸手。
郑礼连忙把嬴域抱过去。
永安帝拍了拍他肩膀,笑着:“域儿,父皇再给你找个母妃好不好?”
烛火跳跃间,映照在永安帝的脸上,将过半百的男人神情温和,似是慈父。
嬴域年纪太了,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懵懂而无知。
永安帝抬手,擦了擦他脸蛋上的泪珠。
“来人,把嬴域抱去玉笋殿。”
玉笋殿是十皇子嬴宽的生母,淑昭仪的宫殿。诸多妃嫔中,永安帝最满意淑昭仪的知书达理,安分守己。
立侍在一旁的陈文遇神色淡漠,低眉敛目,然而宽大袖口下,微微动了一下的手指,暴露了他心底的不甘。
皇权之下,众人皆蝼蚁,生死只是永安帝一句话的事情。
皇妃不例外,他们这些宦官,也不例外。
外朝的臣子,自然,也不例外。
孩子的哭声散去,九龙殿再次重归平静,永安帝靠在龙椅上,有些精神不济。
还有一个人。
永安帝狭长眼底染上了几抹猩红,或许是丹毒长期侵蚀的缘故,神智似乎有些疯癫了。
“文遇啊。”
永安帝抬眼,朝他招招手,“过来,替朕去办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