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安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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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白麻石板,这里面,有一个园林建筑的秘密。

    就是每一块背后都有编号,匠人削割打磨的时候,一块笨重的麻石头以巧夺天工之妙,做了咬合的石隼!石隼口数量与位置错落无序,不知道其中奥妙的人,根本不可能把地面这拼图拼得平整完美!得按顺序一块接一块地铺,地面便会平整紧凑,甚至个别可达不留间隙的吻合程度。

    而现在安氏别墅后巷这凹凸不平的光景,很明显是从已经被毁掉了的安氏园林里搬出来随便拼凑的。

    显然,没有人知道,岭南古建筑,就是园子里铺个路面,石头也该是有编号的。

    这个秘密,也只是安思远很时候,安家还是整个家族散落在美国各个洲,他在那年中国新年去给太公拜年祝贺时,年老的安太公懵懵懂懂地跟他起的。

    安太公:“安氏别墅里,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世界已经变了,大家都不再关心安氏别墅的一切了。你要知道,人要有根,土地,就是我们的根!人不能没有了根!安氏别墅这一块地,其实,这才是安氏的命脉所在!怕要永远失传了”

    当时幼的安思远第一次看见太公眼里满含泪水。

    安太公是多么显赫的一代金融奇才啊,他为不少华人在海外发展开设了创业贷款业务,把安氏的生意越做越大,影响越来越广,以至于美国政府利用一次经济危,诬陷安氏是这一回经济危的罪魁祸首,把安家公司里的要员一串地拉了回警局!

    后来不知道突然出现了一个什么重要的人物,收集整个经济危有的一切数据,为安氏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居然,赢了美国政府的指控!

    回想这些在美国的成长岁月,安思远有一刹那的失神!是啊,多么辉煌的翻身仗啊甚至可以载入资本营运发展的史策了。

    可终究,安氏从此之后,还是不断颓败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那时候安思远还,搞不清楚谁是谁。如此壮大的安氏家族,美国政府都打不败的安氏,而它自己是怎么在这几十年间,一步一步节节败退的呢?

    安太公在三十多年前过的话,安思远言犹在耳:“这才是安氏的命脉之所在!怕要永远失传了”

    从那时候开始,安思远对闻中遥远家乡的安氏别墅,牢牢记在心里。

    此刻,安思远哀伤着,却也暗自庆幸着。

    连他们安家的后人也不关心这麻石板,甚至整个园林也被家人抛弃了近百年了,还有谁关心谁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呢?

    可是安太公所的安氏命脉之所在,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看着这废弃了多年的园林后巷,安思远感觉要恢复安太公口中的昔日辉煌,发掘它作为安氏的命脉之所在,很无力。

    安氏的担子,终于上一辈的经历几翻狠斗角逐,落到从来与世无争的安思远身上。但依旧,颓势不减。

    族人很着急,但大家都找不出问题在哪里。于是纷纷纷各方作祟想推倒安思远。

    及至后来的分崩离析,安思远仅仅能携着安思地产,转战香港;后来海外的生意彻底败了,香港居然也呆不下去。

    多年来背负家族生意心力交瘁的安思远,突然宣布结束全部海外和香港的生意,安氏各分支清盘后再独立经营。

    一百年的辉煌安氏,就这么,貌似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他自己则带着仅有的安思地产搬到内地,回归故里

    他很清楚内地从一九七八年开始,到现在九十年代中,这几年像到了发育期的少年,突然开始狂飚发力,很多地方开始呈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新区甚至已经找不着岭南水乡桑基渔塘的半点影子。

    他一直不敢来安氏别墅,也就是不忍心瞧见可能已经不留半点原形的安氏祖居。

    但此刻,他甚是庆幸。

    真的很庆幸,即便是安氏别墅的后巷,跟二十年前,竟然也几近一样。

    只是,又荒凉了好多、又陈旧了好多,又寂寞了好多

    傍晚时分,安氏园林后巷居然没有人,连狗叫也没有。

    他知道,二十年前的人,全部不是移向新城区,就是举家迁走了。

    因为安氏别墅,包括安氏园林和后巷,全是安家的祖屋范围,谁也不能买卖,除了城市规定的公共设施建设要求,商业开发上没有安家签字,按道理是谁也不能拆建。

    但不拆,也可能遭到无名人士破坏啊。要破坏起来,你拿谁也没有办法的。

    可即使是这样,安氏别墅在这一百年里,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之下,居然还能存在,确是名城的一个孤例。

    这,也基于安氏的曾经显赫。

    安氏别墅园林的后巷,几近满目危楼,却在一片安谧中平衡着外面世界用钢筋水泥,用灯饰虚构起来的浮躁。

    城市需要这样的平衡。

    安思远一直这么地认为。

    并不是所有不合时宜的东西都得忙不迭摒弃的;

    不是所有能促进城市发展的架构都应该忙不迭地打造的;

    不是所有成功的城市建筑模式都应该忙不迭模仿的;

    不是每一个城市都非要高楼化别墅化人工石屎森林化,然后又重归仿古化、传统化、重投纯天然绿色化、旅游城市化的

    安思远这些年来对城市建筑一年不如一年地,他失去了几近全部兴致与耐性,甚至连支撑的信念也失却了。

    他很累

    他为什么要建筑?他为什么要参与孩童般抢地盘、争高夺势那么无谓的堆泥沙游戏?

    他为什么要把踏实亲切温馨的邻里相望鸡犬相闻的民居拆平,然后垒一座座让人坐而生畏进而寒索的摩天大楼,把自己、把曾经乐也融融的脸孔困在可怕的凌空的寂寞里?

    他参与了把所有人一生的奔放锁在金融货款的盒子里

    他在香港受够了那种挤迫、热闹、全无呼吸间隙的建筑群。

    安氏地产的办公区曾经就设在中环最高端的商业楼层,他和爸爸的办公室能俯瞰香港的星瀚沉浮与夜泊早航;兴旺然后衰退、衰退而后兴旺

    人那么害怕寂寞,总要往最热闹的争夺里凑,抢个你死我活,而抱着的最终目的,却是要让自己霸道地寂寞于宇宙间,然后享受无敌的空虚!要在最热闹的地方,没有人跟我闹!

    这是孩童式的幻想与幼稚。

    房地产的争夺,就是这样一种游戏,企图把自己的建筑出类拔萃地高挺于不胜寒的宇宙之端,自己胜者为王地站在那一点尖端,饱受凌空的孤独!

    在空前的成功、历史的辉煌时刻,发出成功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其实我很寂寞”的感叹,让平庸的世人艳羡不已!

    呵

    安思远感到很累了,很无聊了。内心里早已疏懒于建筑,疲乏透了地产游戏。然后凭着父亲临终前“保住安氏别墅发展安氏园林”的旨令决定回乡。

    他笑了,讥讽地笑了。

    因为更无聊地发现,这儿正在无聊地复制着的香港。正开始走香港曾经走过的路。把所有街道里巷的友善与温暖往外挤,把外来的或有钱的人往高挤,挤成现代化大都市的冷漠与寂寞。

    可是,空虚,就是空虚!无论你身处平房,还是摩天大楼。

    当空虚侵袭的时候,你只会羡慕劳累了一天喝到一口汽水就开尽笑颜的平庸。

    内地有那样一句很成功的广告词:山高人为峰!

    安思远每每听见,总是低头苦笑。

    走在安氏别墅后巷的一片平矮当中,踩着凌乱响动的麻石板,安思远感觉到,真正的脚踏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