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四楼的病房里, 气氛并不轻松，顾慧珊的情绪是最低落的。

    唐司司挨在她旁边坐在病床上, 吹了吹杯子里的热水往她手里递。

    坐在沙发上的唐爷爷突然叹口气, 起身一句：“憋得慌, 我出去抽根烟。”

    唐奶奶看他要走, 自己也起身跟着, “我也出去透口气，医院的味道太难闻了。”

    老两口前后出病房, 搭电梯下楼, 不走医院大厅, 直接从住院部大楼的大门出去到外面。

    软门帘把空调的凉气挡在身后，室外的潮热的空气顿时包裹住全身。

    唐爷爷走到角落阴影下，掏出身上的烟和火机，点一根送到嘴里抽一口，眯眯眼：“比我们乡下热了不是一个度两个度，你看那大马路都烫人, 上个鸡蛋立马就熟。”

    唐奶奶的心思更多的在没了的孙子上, 对城市热不热的根本不那么关心。

    她站着叹口气，还是懊恼，“过了三个月那就稳了, 怎么偏偏这时候没了呢？这都四个月了。”

    唐爷爷不是很懂生孩子上的事情，手指弹一下烟灰，“不是突然胎停的么，这能有什么办法？”

    唐奶奶还是叹气, “问是不是吃错了东西，不是，是不是磕着碰着了，也没有。这好端端的，突然就没了？我就是不懂了。”

    “你不懂我更不懂。”唐爷爷接一句。

    他也觉得这事确实让人懊恼，但孩子没了就是没了，再多都没用。

    唐奶奶闷口室外的热空气，又嘀咕了一阵，都是在病房里不敢嘀咕的，什么是不是平时吃的喝的都不健康，城市里买的东西都掺化学药剂，没有乡下自己种的好，等等。

    不在唐向文和顾慧珊面前，自己憋着，只好借现在的机会出来让心里舒服舒服。

    唐爷爷唐奶奶想不通四个月突然胎停的事，唐司司当然更不懂。

    大概就是这孩子和他们唐家无缘吧，做不了她的弟弟。要顾慧珊身体不好，那都调理快一年了，不可能再弄怎么好。没吃错东西，也没磕着碰着，那关于这孩子胎停的大概率原因，就是她压力太大了。

    现在清宫手术都做过了，总之孩子没了，找出再多的原因也没用。

    唐司司不多，也不和顾慧珊一起情绪低落，她更想让她妈妈放宽心一点。

    在医院陪顾慧珊陪到晚上十点多，本来从乡下回来，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就已经不早。

    唐向文没有今晚就让顾慧珊出院的算，所以他抽了点时间带唐司司和唐爷爷唐奶奶出去吃了点东西，吃完后把他们三个人送回家。

    到家，唐向文帮着把三个人的行李拿上楼，主要还是唐司司有个行李箱，唐爷爷和唐奶奶就带了两身换洗衣服，没什么东西要费劲拿。

    送到家里坐都不坐，唐向文嘱咐唐司司，“司司今晚你照顾下爷爷奶奶，我回去医院陪你妈妈。”

    唐司司都答应下来，也不是什么难的事，他爷爷奶奶也不需要她怎么照顾。

    他们也不是就不来，对她家根本不陌生。

    一直到洗漱完躺到床上，唐司司才有时间翻看自己的手机。

    宋驿给她发了不少信息，告诉他他也回来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电话找他。

    她妈妈没保住孩子这种事，能有什么地方需要她的男朋友呢？

    当然不需要宋驿帮什么忙，但她还是想跟他这件事，所以回信息过去：弟弟没了。

    信息发出去不过半分钟，宋驿的电话就了过来。

    唐司司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到耳边，闷闷出声：“你也回来啦？”

    “嗯。”宋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姨怎么样？”

    唐司司话还是闷闷的，“做过手术了，要调养一段时间。”

    两个人就这个事聊了一阵，宋驿尽可能地安慰她。

    聊天聊到她困了，挂了电话让她睡觉。

    顾慧珊第二天出院，回到家还是被唐向文强制看在床上躺着，最起码头几天要躺着。

    别的不怕，就怕她月子坐不好，造出什么其他的毛病，要一辈子跟在身上。

    顾慧珊坐过大月子，唐向文整个陪产假期一直陪着，所以对这方面也了解不少。

    安排顾慧珊躺在床上，其他的事当然就得有别人做，还得有人伺候着顾慧珊。

    这种情况婆婆是要出力的，唐奶奶自然要留下来照顾。

    而唐向文并不想让唐奶奶太劳累，毕竟她年纪也不了，虽然身体健康手脚利索，但做儿子的还是想让父母六十多的年纪上轻松一点。

    唐奶奶一听唐向文已经找好了保姆，就是不大乐意的样子，但不直接表露，嘀嘀咕咕地：“老了，处处招人嫌弃，没用了。”

    唐向文一听这话自然得解释，“妈，我这是体谅您呢，您又想哪去了？”

    “我没想哪去。”唐奶奶拖着尾音话，“你们有钱请保姆，我落得自在，我还不高兴？”

    这话是硬接不下去了，脾气大点的就得吵起来。

    唐向文耐着性子和她又解释一会，并不跟唐奶奶动怒。毕竟是他父母，年纪又大了，怎么着都要让着哄着，一味讲道理都是没用的。

    唐司司守在顾慧珊旁边，母女两个都不话。

    唐司司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不是坏人，但也不是那种话做事让你一直心里舒服的人，老观念多人又固执，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很烦。

    做他们的儿媳妇，多多少少都要受那么点委屈，心要宽。

    因为唐向文一直是护媳妇的丈夫，能顶的都顶下来了，所以顾慧珊基本没有脾气，也不常觉得委屈。

    不过这一次，她确实心情有点不好，脸上的表情始终有点凝重难看。

    唐爷爷唐奶奶的脸色和情绪在她看来，都是因为她的孩子没保住，在怪她。

    刚产，敏感多疑，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就算没有唐爷爷唐奶奶的掺和，本来孩子就是她体谅唐向文而答应生的，夫妻两个忙忙碌碌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怀上，结果还是没留住。心血白费，这个已经够她心情不好的了。

    但看唐向文什么都护着她，她就还忍得住，什么话都不。

    到家没呆多久，娘家的人上门。

    唐司司的外公外婆带着顾亦可和顾辛辰过来的，唐司司的舅舅舅妈要上班。

    到屋里坐会，问的都是差不多的问题，好端端的孩子怎么没了之类的，问得顾慧珊都不想回答，但又不得不。

    两家人都聚在主卧里，没地方坐，就搬了椅子进来。

    大人们聊的事情，唐司司插不上嘴，就默默地守在顾慧珊旁边，不什么话。

    话题都是围绕没了的那个孩子聊的，顾慧珊情绪始终不高，没有平时的一半精气神，其中有产后微微抑郁的因素在。

    她心里自责，觉得别人都在怪自己没保住孩子，大部分的情绪都表现在脸上。

    唐向文看出她很累很不想话的样子，就跟两边父母：“要不我们出去客厅里看会电视，让慧珊休息休息。她现在身子弱，必须得多养养。”

    唐司司的外公外婆自然不什么，自家闺女，外孙没了就没了，闺女的身子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老两口起身要出去，偏偏这时候唐奶奶又附和着了一句，：“司司她妈，你也别难过了，孩子没了就没了，好好养养身子，养好了，再要一个就是了。”

    这话确实是劝顾慧珊放宽心的，但劝得顾慧珊头皮发麻。

    情绪忍不住，她深深吸口气，声音都有点颤抖，突然声音微高地开口了句：“妈，二胎我不要了。你们要是实在接受不了，我可以和司司爸爸离婚，你们让他再找一个，给你们生孙子，我生不了。”

    这话一完，在场的所有人都僵住了。

    顾慧珊和唐向文结婚十多年近二十年，从来没跟唐司司的爷爷奶奶过一句重话，一直非常尊敬她们，比敬重自己的父母还敬重他们。

    平时都是唐向文和他们有分歧矛盾，她这个做儿媳妇的还从中劝和。

    生二胎这事也是，唐向文没少在唐爷爷唐奶奶催得紧的时候跟他们吵，最后也是顾慧珊体谅他，先答应要生，才有了后来的事。

    不给唐向文面子，不给唐爷爷唐奶奶面子，出这么重的话，猛然搬出“离婚”两个字，直接让他们一家下不来台，是第一次。

    唐爷爷和唐奶奶脸上瞬间挂不住，要是自己一家人在也就算了，偏还有亲家两口子在。

    唐奶奶脸色非常难看，但没再话，倒是唐爷爷蹙眉不悦地看着唐向文质问了句：“你媳妇这是的什么话？”

    顾慧珊这时闭上了眼睛不再话，唐向文不想在两家人都在的情况下闹起来，只好跟唐爷爷：“爸，我们出去，让慧珊休息吧。”

    唐爷爷没被自己的儿媳妇这么伤过面子，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非要争这个理，“你妈让你媳妇好好养身子，还关心错了？”

    “别犟了成吗？”唐向文脾气也上来了，“我妈的话什么意思要人翻译吗？让慧珊养好身子再生孩子，这是关心人呢还是关心肚子呢？话不是这么的，关心人也不是这么关心的。”

    唐向文和唐爷爷父子俩两个牛脾气，越激越怒。

    唐爷爷瞪着眼，“要不要你妈去上个培训班，学习好了怎么关心人，再来关心你媳妇？你媳妇那什么态度？是对长辈该有的态度吗？你现在又是什么态度？”

    “我没什么态度。”唐向文把脾气往下压一点，“就一句，二胎我们不生了。”

    “你不生就不生？”唐爷爷的脾气反而更大，“我们老唐家香火，不能断在你手里！”

    “你睁开眼看看现在什么年代了！”唐向文吼起来，吼完抿口气，语气极重，“我今天就一句话，以后谁再在我面前提生二胎，别怪我跟他翻脸！”

    唐爷爷被气得要晕过去，身子摇两下被唐奶奶接住。

    缓两口气稳住下来，他喷着口水抖着手大骂了唐向文一句“混蛋”，然后满肚子气地让唐奶奶去客房收拾东西走人。

    唐向文没开口留，倒是唐司司的外公外婆劝了一阵。

    没有效果，只能看着唐爷爷和唐奶奶负气出门。

    唐向文在家缓了好半晌情绪，才追着出门去送二老。

    留下顾慧珊唐司司，还有唐司司的外公外公顾亦可和顾辛辰，一时间家里气氛冷下来，只听唐司司的外公外婆不时叹气。

    他们确实心疼自己的女儿，但也能体谅唐爷爷唐奶奶的心情，再看唐向文护顾慧珊护到这种程度，他们也就没什么可的了。

    带着孙子孙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主卧里唐司司在陪着顾慧珊。

    陪到顾慧珊要一个人静一会，唐司司退出主卧关上门，到沙发上坐着。

    看着家里人吵了一架，她心情也不是很好，坐在沙发一角抱着抱枕不话。电视里在放家庭伦理婆媳剧，让她觉得很头疼。

    坐了一会，顾辛辰拿了剥好的橘子送到唐司司面前，很乖地跟她：“司司表姐，吃个橘子。”

    看着顾辛辰粉粉嫩嫩的脸蛋，再看看他剥好的橘子，唐司司心情好了一点，伸手接下来，“谢谢辰辰。”

    顾辛辰一笑，“是姐姐剥的。”

    听到这话，唐司司拿着橘子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顾亦可。

    顾亦可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没有情绪地开口：“不用谢，看你挺可怜的。”

    唐司司没觉得自己可怜，她低头捏一瓣橘子放进嘴里，有点酸有点甜，她更心疼的其实是她的妈妈。

    在整个事件里，最倒霉最痛苦的就是顾慧珊了。

    辛辛苦苦备孕的是她，怀上了每天心翼翼的是她，等胎动都有了，对肚子里的生命已经有了心意相通的感情了，孩子又没了。本来就难过，还要继续被催生。

    好几重的击，让人很难受。

    而顾亦可的关注点和唐司司不一样，她关注到的是唐司司其实也一直承受着重男轻女的压力。

    她觉得她自己从就是在那种家庭环境下长大的，没有顾辛辰的时候，她爸妈对她也没有太多的关心和照顾，一心就想着生男娃，想把更好的给她弟弟。

    后来有了顾辛辰，那差别待遇就更明显了。

    她爸妈没有太高的学历，虽然是城市居民，但思想很守旧。

    她从就羡慕唐司司，因为是身边最直接的可比对象，羡慕后来就慢慢畸变成嫉妒。没有顾辛辰的时候她就没有唐司司过得好，有了顾辛辰之后，她更比不上唐司司的生活。

    在家里没有存在感得不到认可，就只能在外面装腔作势。

    她现在还是觉得，她没摊上好父母，如果她也能有唐向文和顾慧珊这样的父母，她会比唐司司活得更漂亮。

    而现在，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追不上唐司司的步伐了。

    以前还能跟她比一比，现在觉得没有一方面能跟她比，唐司司也不屑跟她比。

    在学校，连蒋星桐那样的女生都被她比了下去，她哪里还会在意她顾亦可。

    这就是命吧。

    之前，在得知宋家并不反对唐司司和宋驿在一起的时候，顾亦可以为自己会嫉妒得发疯。

    结果并没有，她只是觉得心里很凉，很羡慕，很挫败。

    她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是挫败的，因为性别不符合家里人的预期。

    挫败到极点，就认命了。

    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动也不动，脑子里想着这些唐司司完全不会想的问题。

    门上响起门铃声，断了顾亦可的思绪。

    看唐司司没精采的样子，她便起身去门上开了门。以为是她姑父唐向文回来了，结果站在门外的却是宋驿和一个穿长裙的女人。

    她没见过宋驿的妈妈，愣了一下回头看沙发上的唐司司，磕巴道：“唐司司，你家来客人了。”

    唐司司嘴里含着一瓣橘子，伸头往门上看看，看到是宋驿和他妈，连忙起身跑到门上，让他们进来，惊得一时缓不过神，有点呆呆的，“阿姨……那个……这个……”

    宋驿的妈妈看她紧张，扶一下她的肩膀笑一下：“我来看看你妈妈。”

    “哦……”唐司司有点回神，要往主卧去的时候，又连忙回身，跟宋驿的妈妈介绍她的外公外婆，介绍完了又跟她外公外婆：“这是我同学，这个是同学的妈妈，苏阿姨。”

    两边都不认识，只好客气地招呼。

    唐司司介绍完去开主卧的门，伸头往里面问：“妈，睡了吗？苏阿姨来了。”

    顾慧珊听到声音了，正在撑着胳膊往起坐，起精神跟唐司司：“让你苏阿姨进来吧。”

    宋驿在一边放下带来的几大盒礼品，和他妈妈进主卧跟顾慧珊了声招呼。

    他没再主卧里多做逗留，完招呼就和唐司司退了出来。

    客厅有人，唐司司只好带着他进自己的房间。

    进去后随手把门锁上，耷拉着表情看着宋驿，没精采地去电脑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软着声音：“刚刚才吵完一架，我爷爷奶奶被气走了。”

    宋驿在她对面的床上坐下来，牵起她的手，“还是因为孩子的事？”

    “嗯。”唐司司点头，在宋驿面前惯会有点孩子气的样子，“我妈昨天才做完手术，身体这么虚，我奶奶就让养好身体，再要一个，我听了都生气。”

    宋驿安慰她，“老人家固守了一辈子的想法，很难改掉，体谅一下。”

    唐司司盯着他，语气认真，“那你以后也会让我生孩子，不生到男孩不行吗？”

    听着唐司司认真地问这种问题，宋驿只觉得钻心的甜，因为被她的好像他们以后的生活都在眼前了一样。

    没有意外，他们会结婚，会生孩子，会一辈子在一起。

    他笑一下，盯着唐司司，“你想听真实的想法？”

    “嗯。”唐司司点头，不真实的想法有什么好听的？

    宋驿牵着她的手捏两下，手背手指都很软，“那到目前为止我没想过要孩子。”

    “为什么啊？”唐司司好奇地盯着他，“结婚不就要生孩吗？”

    “因为……”宋驿把脸凑到她面前，“我可以把你当成孩子养，而你，应该是我一个人的。”

    要死了，现在是在她家，而且家里人都在。

    唐司司耳根蓦地一烫，下意识地往后滑椅子和他之间拉开距离，椅背撞在电脑桌上。

    她嘟哝一句，“我才不要被你当成孩子养……”

    宋驿的出现让唐司司心情转好很多，两个人在房间里聊天，聊到房门上响起敲门声，才发现时间过了很久。

    唐司司起身去开门，看到敲门的是宋驿的妈妈，脸上一阵羞赧，叫了句：“苏阿姨。”

    宋驿的妈妈话往暧昧里挑，盯着她和宋驿道：“干什么呢？到一起就把门反锁躲进房间里，年纪，不节制的话伤身体知道吗？”

    唐司司被她得更囧了，脸蛋瞬间红成了猴屁股，连忙摆手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没有做什么。”

    宋驿妈妈一副我心了然的表情，宋驿也不解释。

    她忽略唐司司的解释，直接看向宋驿，“你今晚留这还是现在跟我回去？”

    宋驿还顺话问了句：“可以留这？”

    宋驿妈妈点头，“只要你不怕被司司她爸把腿折，我看是没问题。”

    宋驿&唐司司：“……”

    唐司司把宋驿和他妈妈送到楼下上车，脸上的红意都没有散干净。

    她外公外婆带着顾亦可和顾辛辰早就走了，直接跟顾慧珊了招呼，都没有敲她的门跟她。

    她看着宋驿和他妈妈上车后车子走远，唐司司抬手捂住自己的脸蛋，呼了好几口气才转身上楼回家。

    知道顾慧珊在休息，回家后她直接进自己的房间，拿起手机就给宋驿发信息，问他：你都在你妈妈面前什么了啊？

    宋驿：没过什么，她不喜欢和我聊天，嫌我无聊没意思。

    唐司司：那她为什么不节制伤身体什么的……

    宋驿：她自己脑补有点多。

    唐司司：那你和她解释一下啊。

    宋驿：不用。

    唐司司：为什么啊？

    宋驿：迟早的事。

    唐司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