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泰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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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多久之后。

    他能看见一座朦胧庄园,幽幽素白。循路而去,红花无风而动,路似无崖,难见庄园外。从墙外经过,才见一石拱桥横跨江流两岸,庄园大门在前,跨过门槛,五体渐渐恢复知觉,还能听到汹涌奔腾的波涛水声。

    伫足,回望,瞥见桥前立着一块石碑,不及细看,又被凭空出现的役卒押赴进了庄内。袅袅青烟自血色泥土中升起,朱栏后有两颗腐朽却生出新芽的黑木。他静立木前,听到役卒离去,水火棍在土地上拖行发出渐渐远去的响声。厢室中忽然走来三姝,皆红裙翠裳,指引他升阶入堂,“这边来。”他尾随而去,见珠帘半卷。

    “停下吧。”女声急道。停步后,又见屏后隐约一石几,傍有曼妙身姿,正伏地而坐。

    “姓名可还知道?”屏后之人开口,是为低沉的女音。

    他听懂了也无意回答。

    “年岁可还清楚?”低沉的女音变得高亢起来。

    他听懂了也无法作答。

    “生辰祭日,知否?”女音再次问道。

    他才知自己无法发声,就只能点头回应。

    “奉茶吧。”屏后人起身,向后而去。静候三姝分别走进屏内,最终却只有一人端茶出来。“请喝茶。”她双敬茶。

    待把茶接下,敬茶人却凭空消失了。

    双已兀自举杯递到嘴边,浑浊的黑泥在茶水中起伏,玉茶杯的底部仿佛有一个能把人吸进去的黑洞。他从洞中看到了自己和一个骑骆驼的老翁,看到了秀气的单合,还看到了疯疯癫癫的刘青在草地上打滚。

    “莫误了时辰。”声音从更远的地方飘来,依然低沉而冷漠,“快喝下。”

    “我不要。”他在心里喊道,杯沿已抵住下唇。

    “此世已尽,快喝下。”

    他张大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举着茶杯的双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

    一阵刺耳地轻笑之后,“有话?”女音问道。

    他点头回应,才真切感受到自我,忙迫不及待开口问道:“喝了茶会怎么样?”

    “轮回,轮回。”女音的主人却已意兴阑珊。

    “我的仇恨去往何处?”他咬牙切齿地问道。

    “罢了,罢了。”

    他愣了半晌。垂头向下未见双足,又显惊诧。待平静后,才低声问道:“这是孟婆茶?”

    “一名泥浑汤,又称迷魂汤。”女音回道。

    “所以我是死了?”

    脚步声近耳,屏风后的石几旁再次出现他刚刚见过的身影。“是死了。”话音自此而来,“数不清有多少人问过这问题了。”

    “我喝完这汤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女音呵呵笑答:“你倒是清楚的很。”

    “我看过巫阳古籍,”他疲惫地摇摇头,“虽它半真半假,但我还是全都看完了。”

    屏后传来指叩击石几的响声。“聊聊也未尝不可,”女音很是不耐烦,“妾身倒也无事,只是对你这样的少年实在没什么兴趣,喝了就退下吧。”

    “我来之前——”四个字后,他的喉咙已发不出一丝声音,五体的知觉也在渐渐丢失,但茶杯依然稳当地悬在嘴边。接着,嘴巴像是受人控制般被强行启开,一杯茶灌进腹中,他只觉脑袋晕晕沉沉,眼前的一切都在远去。疾速脱离的过往在刺目的强光中回放,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来缓解疼痛。

    再睁眼时,已在石桥的另一端。身前立着一块与刚才所见一模一样的石碑,上面写着三个清瘦的大字:奈何桥。巫阳古籍记载,死去之人通过忘川,在望乡台可停留一时三刻。魂立之地,既不在五行中,亦不属三域内,天上地下,一切未可过问。

    仿佛是自然规律般,他的躯体擅自向前来到流转地。此处是无垠深渊,漆黑笼罩,藏不了半点星光。躯体使他纵下,一道金光却将他推送回岸上。

    忘川河对岸的庄园阁楼上,有老媪正透过窗口望着那异样闪烁的金光。她身旁的侍女好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对岸的事情岂可妄议,”老媪眯眼道,“妾身憩片刻,尔等就此离去吧。”侍女作揖率先出门,角落等候的余下仆人才簇拥而去。等他们走远,老媪脱下衣物,阖上眼眸,满身皱皮焕然如新,光滑有如稚童。她将自己投于角落的木桶中,浸泡在温水与红色的花瓣里,发出惬意的低吟。

    对岸的金光愈发明亮,穿过狭窄窗口洒满整间屋子。“自接管此地后,”她睁眼不满道,“妾身还是头一次见这孟婆庄如此的明亮。”

    “姜庸!”她朝屋外喊了一声,进来二人,见她这番模样便抬做帘,忙将她挡在袖摆后:“这可不行啊,若帝君看见就惨了。”

    “无妨,侍女都出去了。”她冷冷道,“对岸究竟何事?”

    “一少年轮回遇阻。”另一人回道。

    “遇阻?”她讶然失笑,“莫非还有人阻止?”

    “但确实被送回来了。”

    她沉吟片刻,才道:“对岸乃三域之外,既无可代表,岂不是天在阻止了?”

    满屋金光倏忽间褪去,独立之人忙至窗口远眺,一面道:“看来是下去了。”

    “这便对了,怕是那少年是什么先神转世,但也奈何不了轮回命理。”她冷哼一声,又道:“妾身至此,如今是第几年了?”

    “阳辰三十年。”木桶旁的人回答道。

    她露出欣慰笑意,自语道:“下一次,应该就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