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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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仙源弟子章鹤夫妇唯一的儿子章守穗死了。八牛村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后还要举行拜师典礼,围绕着章守穗尸身的七个少年都十分清楚,仪式少了谁都能继续下去,唯独少了倒在地上的章守穗就不行。

    “你死定了,”刁飞在深刻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之后,依然满脸坚定地预告了洛秋的未来,“他父母不会放过你的,你死定了洛秋!”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洛秋在为自己争辩。布生嫂子早出晚归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激动地挥舞着双,“你们也看见了,他是自己摔倒的,又不是我推的他!”

    “你不跟他比试不就没事了吗?”尤金尤银两兄弟正悄悄地往后挪步,“都怪你要跟他比试!”

    “是他要求我比的啊!”额头的汗珠流淌到眼中,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感,洛秋已分不清自己眼角流下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是他要求我比的啊!是他自己摔倒的啊!”他一再重复着。

    “这些话你去和他爹娘!”刁飞看了眼树桩上的血迹,打了个寒颤后转身跑向村子,余下人也似逃命般离去,即便洛秋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未能让他们回头。

    等他们走远,惊慌失措的洛秋抱着脑袋独自蹲在原地,单合将虫盒子拥入怀中,走到他身前也蹲了下去。

    “我回去就跟我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单合试图缓解他悲观的情绪,“我爹很讲理的,一定会跟章伯清楚,他们就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真的吗?”洛秋满脸泪痕,惊喜地瞪大瞳孔,“如果是你爹替我求情——那你好好跟你爹这真的和我没关系,你也看见了是不是,我没有推他,石头是他自己选的,这山坡也是他决定的,我只是和他比试了,其他的事情都和我没关系,让他们几个作证也可以,我没有碰他你知道平常他一直在欺负我们,我答应跟他比试只是想出口气,我没想伤害他,即便他经常揍咱俩,我们也几乎没有还不是吗?——你一定要跟你爹清楚,我真的没有推他我连碰都没碰他一下,他就这么死了”

    眼看着他的神情愈发得失落,可语气却越来越平静。单合告诉他:“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跟我爹的。”

    洛秋用严峻的目光回望过来,似打量又像在审视,紧接着,他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我信你,”他的嗓音变得低沉,“不过,如果章守穗的爹娘真要找我茬的话,你得提前告诉我,我好让我娘先去躲躲。”

    单合木讷地点头是。

    “那我们就让他躺在这么?”洛秋身形有些晃荡,“我应该去找他爹娘来给他收尸,要是就这么跑了的话,我娘会生我气,可是我怕他爹娘把错全怪到我的头上。”

    “你回去吧,”单合自告奋勇,“我去找章伯,我让我爹陪我去。”

    “不会给你添麻烦吗?”洛秋感激地问。

    “不会!”单合回道。

    告别单合之后,洛秋心怀忐忑地回到家中。他与养母住在村外的一幢二层木楼里。屋子装潢简陋,四壁皆是青竹与原木围挡而成,风霜雨雪尽入室中。一楼有粗麻遮蔽的一面墙,挨着一块用方石垫起的木板,此为洛秋的卧榻。二楼则是他的养母,村民所谓的布生嫂子的居室。陈设与楼下大概一致,只是多了梳妆铜镜,这布生嫂子刚过三十,别有韵味,村中不乏爱慕者。便是作为外来人,她在村中也十分强势,因而,鲜有村民敢招惹这对母子。

    “单合去木神洞了吗?”正在缝制衣物的布生嫂子抬头瞥了眼进屋的洛秋,随后又指指隔壁伙房的方向,“对了,去看看药熬好没有。”

    洛秋僵硬地转身向后。“你有哪儿不舒服吗?”他听到娘亲的探问,但也未作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壶中药站在她面前。

    “我没让你拿过来啊,”布生嫂子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洛秋赶忙放下被湿布包裹的药壶,酸楚感不断自心底涌来,他感到喉头一阵黏着,刚想开口,屋外就响起急促地马蹄声。愤怒地吼叫如期而至:“快给老子滚出来!”

    没等洛秋反应,紧蹙眉头的布生嫂子立刻起身。她从门后拿起锄头,扭头声询问:“你是不是又跟别人打架了?”

    洛秋没有回答,垂下脑袋站在原地。布生嫂子要出门,他又忽然伸拽住她的胳膊。“娘,”他吞了口唾沫,“我自己出去就行了,你先躲起来吧。”

    布生嫂子怔然望着自己的儿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门外,脚步声近。

    “我和章守穗比谁先抱着石头下坡,”洛秋啜泣着回道,“他被自己抱着的石头压死了。”震惊的表情凝固在布生嫂子脸上,与此同时,破旧的竹门被一脚踹开。一个满脸胡髭的中年男人冲进门来,提着洛秋的衣领就打算将他扔往屋外。不等他撒投掷,布生嫂子的锄头已经砸到了他的臂上。

    “臭娘们!”中年男人显然没了理智,他抓起长条木凳砸回去,打在布生嫂子的腹部。紧接着,又要去抓脱摔倒的洛秋——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身影抱住他的大腿。

    “章伯,真的和他没关系啊!”熟悉的嗓音在洛秋耳边响起。他看见单合正抱着中年男人的大腿,在他们身后,刚刚进屋的单丁五对自己与被打的娘亲视若无睹,而是急着训斥儿子。

    “单合!你给我起来!平常打闹我不管,但现在都闹出人命了,谁也不能包庇他。”单丁五异样的愤怒全表现在了话音里。

    章守穗的娘亲垂着头出现在门口,里握着尖利的耙子,阴冷的目光落在洛秋的脸上。

    洛秋已双腿疲软,但也尽力向后爬。章守穗的娘把耙子高高举起,没有丝毫的犹豫,向着他劈下。洛秋吓得闭上眼睛,却感到湿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再睁眼,他看到娘亲用臂挡住了铁耙,七齿尖刃贯穿她的臂,冰冷的农具瞬间被浸染成红色,而她垂下的发丝也同样沾上了血渍。

    “他才十六岁!”布生嫂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用另一只撑住自己将要倒下的身子。喘息过后,她道:“他十六岁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儿子的死我很遗憾,但洛秋他是自己被石头压死的”

    “自己被石头压死的?”章守穗的娘亲紧紧握住钉耙的末端,她很清楚自己只要稍稍晃动一下,眼前的女人就会发出惊人的悲鸣。“事出有因啊布生嫂子,”她稍稍移动了一下钉耙,眼前人却只是咬牙低吼,她愈发使劲,“没有因哪儿有果?你儿子不答应比试的话守穗会死吗?”

    脸色苍白的洛秋望向单合。“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我?”他爬向自己近乎蜷缩成一团的娘亲。布生嫂子则艰难地扭过头,费劲地挤出笑意。母子温情刺痛章鹤的内心,他一把夺过妻子中的钉耙,使劲向后一拽。布生嫂子被钉耙牵引向前,额头撞击在他踢出的鞋尖上。

    “捆起来吧!”他对着屋外一声令下。顿时,四五个村民冲进屋来,他们用粗绳将布生嫂子和洛秋牢牢捆住,拖出房外。

    屋前的空地上,黄牛被拴在石磨旁,正悠闲地踱步。在它前方不远处有一颗撑天巨树,峭壁在巨树的背面。石磨前站满了人,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来到这里,他们围着峭壁站成一个圈,各怀心思,静默不语地观望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巨树上捆着一对母子。

    人群中的单合是整个村子唯一出现在这里的少年,余下的同龄人已不知去了何处。他始终用饱含歉意的目光望向捆在巨树上的母子;他多想哭喊出声,但嘴里已被自己的父亲塞满了粗布,双也被捆缚在身后。

    “杀人偿命,”章鹤幽幽的嗓音从峭壁顶端飘来,“历来如此。这树上捆缚的二人夺了犬儿之命,为父者自当报仇雪恨。今天本是八牛村大喜的日子,再过不久,全村就能加入万仙源成为修仙弟子,对于村里的任何人来,这都是无比幸福的一件事。全家全村都入了万仙源,人生应是无憾了。”村民们点头附和,他话锋一转,厉声再道:“但那是你们!我呢?我与夫人的痛苦谁能理解?我们今日的丧子之痛谁能抹平?为了整个村子入我万仙源,我付出了那么多,可即将全民修仙的八牛村又是如何回报我的?你们的村民杀了我的儿子,我还有必要让整个八牛村的人都加入万仙源吗?”

    村民中有人喊道:“他们母子是外来人,不算八牛村的!”引来一阵吵嚷。

    “我知道,”章鹤竟露出欣慰的表情,“村长也过了,守穗的死一定要让他们负责,这是对我最大的尊重。”

    树桩上的少年挣扎着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单丁五,目光无比的冰冷。

    章鹤伸出两指,对着半空一阵挥动,人们听到山石颤动的响声,仿佛在替他讲述丧子之痛的悲愤。倏忽间,只见四五块人形大的巨石漂浮到半空。“我儿子怎么死的,他们就得怎么死!”他吼道。

    围聚的村民发出惊呼。有人暗中拽住单丁五的袖子,声嘀咕道:“那孩子死倒无所谓,布生嫂子怎也要一起死了?和她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单丁五哼了一声,“你要想修仙就别废话!我告诉你们,布生嫂子不死的话你们就修不了仙,守穗他娘了,杀他儿子就得一家人来偿命,这是不教之过。”本有同样疑惑的村民一听此话也纷纷住口,莫敢再问。

    “我帮助你们修仙,而他们害死了我的儿子,我就问一句,他们该不该死?”章鹤对着人群咆哮。

    “该死!”单丁五率先振臂高呼,呆滞的村民愣了数秒,周围人忆起忠告,便也纷纷如此。最终几乎全村人都在重复着两个字:“该死!”

    树桩上的少年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娘亲,见她已平静阖眼,吞了口唾沫后,他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娘对不起。”他最后道。

    “问心无愧就好。”这是他获得的回答。

    嘈杂而愤怒的嘶吼声中,他隐隐听到死亡的宣告。下意识的睁开眼后,只听一声巨响,在剧烈的颤动中,他瞥到石块嵌进了身边的树桩里,已看不见布生嫂子的身子。峭壁上的人再次开口:“你虽年幼,但也该体会到失去至亲的痛苦后再死去,这才叫偿命!”

    话音落下,余下的四块巨石向着自己飞来,少年虽止不住啜泣,悔恨和愤怒交织的内心亦已慷慨激昂;便是身子不住的发抖,他也只能阖目以对,静待一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