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对峙
八牛村中一座青砖宅院,朱漆大门常开。
门上铜环缠有缟素,镇守左右的石狮下整齐摆放着两列大不一的花圈。章府匾额高悬,素边环绕,此门内绿柳周垂,枝条间系有招展白绢,低沉的悲鸣传便村野,久未停歇。
正堂内,章鹤俯首啜泣,佝偻的身子跪在方形棺椁前,哀声低吟,垂垂老矣。
“为仙之前,这情欲难抛,”他用五指按着自己的脑袋,咬牙切齿地对妻子道,“我自知不妥,我二人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为子送终,何其悲哀我如今不悲不恸,只是将为入圣,圣人忘情,我必然要习惯了。你却不必忍着,要哭便哭吧。”
失魂落魄的章妻单拄着左颊,抬起另一只无力地摇了摇。
“哭啊!”纵然他泪有千行,也不愿放声哭号,只是咬牙吼道:“替我哭出来啊!”
“哭有什么用,”章妻颓然回复,“你连报仇都报不干净,凶母子是给我儿赔命了,那五个参与其中的丧星倒也偿命了,可还有一人,你为何要留着?”
隐忍悲痛的章鹤听到这话时立刻扭过头来,愤懑咆哮:“单合动不了!我早就过了!”
“为何动不了!”章妻从椅子上跳起来,纤细的臂按在桌板上止不住地颤抖,“你让一村人修仙,这恩情他们几世都还不清,单丁五难道就不该把他的儿子送出来偿命吗!若不然,你就连着单丁五一块动!不仅替守穗报了仇,他们的那些家产不也都是我们的了!”
刚要驳斥的章鹤听到屋外脚步声近,回头却见单丁五父子被领至门口。带路的家丁双作揖不敢吭声,额头的汗珠正滴滴落下。章妻见忽然出现在单丁五,讶然失语,捂住口鼻静伫不动。
“为何不通报!”章鹤冲家丁吼道。恰此时,门外有旋风扑面,他蹙眉眯眼,侧头向后,风声长鸣。音声衰减,又急于回头怒斥:“我是不是过——”话到一半,却不见家佣与客人,才发现自己竟立于高垣之下。
“章兄!我们久未相见啦!”耳边有人呼唤,循声回头,他看到昔日的同僚罗津站在一颗赤松之前,眼含笑意,快步而来。
“罗师兄?”章鹤一面拱作揖,怔然问道,“我怎到了这里?”
“多有叨扰,多有叨扰,”罗津抱拳致歉,“是我把章兄唤来此地,有一事定要请你帮忙啊。”
章鹤环顾四周,难辨所在地。“师兄言重了,有需要我的地方直无妨。大可让信鸽送信,我定登门拜访,因此浪费了师兄的门砖仙气实属不该啊。”他目光中带着疑惑,“不知师兄唤我至此究竟所为何事?”
罗津见他面露担忧,神情又似着急,许是在至此之前仍有未尽之事,于是便直言道:“你往这看。”才举示意,赤松后便走来一身影。
章鹤由好奇转为愤怒,一瞬间绷直身子,握起了拳头。如今他已是满脸横纹的将老之人,丧子前的意气风发被悲痛压覆,难耐夕阳的眸子在眼睑下一动不动,闪烁着摄人的寒光。
“章伯,”树后走来的洛秋用更加冰冷的目光和语气回应他,“许久不见——”
形似尖刃的右正对准他的喉咙。原本数十米开外的章鹤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冲到跟前,起的刹那因罗津捉肘而被迫停下。
“你怎么还活着!”他发觉自己的再无法往前半寸,便转向质问罗津,“敢问师兄因何阻拦?”
“章兄不必动怒,这兄弟有话要与你,可否先听他完。”罗津的口气不容辩驳。
他只能就此停,窝囊又别扭地站在原地,妻子的埋怨在心中回响,他愤而望着天际,“!”
“守穗与我都是后来才到村子里的人,”洛秋直言不讳,“这么几年我也算和他有交情,虽然他老欺负我和单合,但我们从来没还过。守穗之死我也悲痛,但他并不是我杀的。我没有设计害死他,也并没有想让他死,这一切只是意外。你把我娘也杀了,骆驼爷过,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放下你心中的仇恨”
“过去?”章鹤忍不住吼道,“他是因你而死的啊!你就应该为此负责,至于你娘?教出了你这样的混账儿子,她那是死有余辜。”
“我并非不理解你的想法。”洛秋依旧语气平淡,“我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了,余下的未免有些苍白。丧子之痛我虽不能理解,但看你衰老如此,究竟有多悲痛我也能大概想象。我只是想告诉你,当日是章守穗主动提出要比试,他知道单合要去木神洞参拜后就来找我们麻烦,一切的起因都是他自己而不是我或者单合。”
“你不应下他的话他会死吗!你的这些废话单合早与我解释过,我不需要你来跟我解释什么,你只要知道杀人偿命——”
“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洛秋打断他激动的话音,终于蹙起眉头,“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不管是因为什么,我复活了。我刚才跟你的一切,是因你已尽兴报仇,杀了我与我娘之后我才有此提议,我已不想再劝了,如此怪诞的逻辑总会让你找到借口来支撑你的私心。刚才的提议,如果你不愿接受的话,”他往前走了几步,无畏地目光盯住章鹤愤怒的面孔,“听闻你已入生死屋,即将是个仙人了。若不接受的话,不妨就此杀了我。虽不知我还能否再复活,但自你动之时起,你有你的丧子之仇,我有我的杀母之恨,若无法相安无事,那只能至死方休了。”
章鹤在疾速地心跳中听完此番言论。有那么一瞬间,在洛秋的目光注视下他甚至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从而开始不断加速。洛秋挑衅般的近前,就连一旁的罗津都深感惊讶。
“章鹤啊,”罗津道,“你也知学堂杂事,我与其他仙人又有俗约。此子天资聪颖,我正打算收他为徒,看罗某人薄面,不再计较如何?子虽死,但也是咎由自取,你不仅迁怒他人,又已报仇尽意,何必再斤斤计较?何况,即将成仙入圣,对情怎还如此愚昧?”
“师兄若要保他,”章鹤散去右掌已形成的气刃,不满道,“保他便是,我不再动他,只是丧子悲痛,怎么可能忘就忘,这不计较,那为人还要计较什么?”
“所言正是,”洛秋近乎要贴着他站立了,“杀母之仇亦如是。”
章鹤一愣,摆呵斥:“可笑至极,我可是恨你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杀了你!依你之言,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洛秋并未回话,平静转身,看向罗津。
“你真打算收我为徒?”他问。
“我是定要收你为徒的。”罗津坚定回道。
“那好,”洛秋回身,抬指着章鹤。“你替我杀了他,报了我杀母之仇,我就拜你为师。若不然,便是我死,我也不会当你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