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等他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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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廊尽头的役卒甩着肥厚的下肢行至牢门之前,东因早已住口。这名役卒和监狱的守卫存在着装上的区别,尽管实际上他们都没有躯体与面容,只是一个个形似人影的怪异个体。而他们没有被暗色吞没,得益于浅色棉布修衬出的躯体轮廓。在役卒审视门内时,洛秋亦屏住呼吸借端详。他感到漫长的黑暗仿佛要将自己吸入其中。

    铁锁链忽然而至的碰撞响动将他的视线拉回到闪烁异光的水火棍上,沉闷而散漫的脚步声愈发清晰。

    “我快被你害惨了!”一句尖锐的话音近耳,散漫的步伐随之停下,另一个沉重的脚步仍在前进。他听到铁链受到拉扯咣当作响,散漫的脚步声才重新响起。“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尖细的嗓音发出痛苦的悲吟。片刻后,他又听到牢门锁闭的响动。“我被抽了二十鞭子!”那个人就在隔壁,话音中充满怒火,“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根本不用受这么多罪!”

    洛秋认得这个声音。既然隔壁是莫北初,押赴至此的人自然就是他的矮搭档。

    门前的役卒正倾耳细听,东因则哼着曲枕臂休息。从头至尾,他都没把伫足门前的役卒放在眼里。

    “我的错,”莫北初的低沉嗓音回复道,“对不起,我记错了”

    “记错了!”矮男人提高调门嚷道:“我有没有提醒过你?让你别去别去!多久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就算你真的只剩那么多了,你也得逐一通报给每个守卫长。四个守卫长完全他妈的不一样你知道吧!还记得之前那守卫长跟我的什么吗?让差役在我的记数簿上画一笔!”他在大口喘息,对峙的一方包含歉意地聆听,使得他再次开口时平静不少。

    “我们俩一块合作,你自己犯的错我没必要买单。那个坛子刷了三分之一,我自己一个人再怎么着刷一阵也能刷干净。实话实,我只用付出一半多的气力就能完成一个坛子确实是占了你的便宜,但这个事情不是我决定的啊!”他又再次变得激动,咆哮大叫。“又他妈不是我决定的!我在那好好刷着坛子,另一个守卫长来审查时问我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我他妈还想问为什么我一个人呢!但我什么都没!什么都没!他骂差役还骂我,我们瞎搞!我跟他解释他也不听!就让差役抽了我二十鞭子,然后把我送回来,等着重新分配!这他妈算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在他义愤填膺之际,辛未间的役卒有意往旁挪步以表存在。矮男人立刻噤声,咬着嘴唇盘腿坐下,将呜咽埋于齿间。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墙壁上凸起的峭石。整个牢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役卒再挪步回来,冲着洛秋招招。与此同时,牢门正自动敞开,东因的眸子闪着明光,静默注视一切。等洛秋出去之后,矮男人也被叫出牢房。役卒带他们回到血池,告诉二人需要通力合作,将那个引起纷争的坛子洗刷干净。

    他们开始工作,但没能获得休息时间。这里昼夜不分,难以察觉时间的流动。等到灵魂都将破碎时,洛秋终于开始认真的思考越狱的提议。矮男人已不止一次的提醒他,至今已逝去数百个子夜。哪怕只是基于猜测,但从自身的困乏感度判断,也应该八九不离十。灵体虽不会对疲劳有所反应,但枯燥往复的长期工作足以让正常运转的大脑罢工,他原本依靠寻找单合的信念醒脑,现在也无济于事,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经验老到的守卫长适时出现,命役卒将二人押解回到各自牢房。

    洛秋没有和他的工作伙伴关在一起。在此前的共同劳作中,他从对方的倾诉中获悉不少讯息。这里的人均没有饮下孟婆汤之前的记忆。他们从奈何桥跌落后会被送到血池浸泡,才能恢复五体知觉。洛秋深知自己是个例外,但这无关紧要。亡魂们都将在这里新生,过着奴隶一般的生活。役卒可以随意打骂与折磨他们。

    女亡灵又有所不同。她们一部分专供秉性怪异的血池将军作为侍婢,听被生啖活吞者不在少数。部分还会被四个守卫长收入营帐,夜夜笙歌排遣私欲。“你可别忘了,”矮男人当时道,“那些守卫长也是普通的亡魂,只不过他们早于任何人跌落此处,于是成为元老,被夫人赋予了官职和力量。”除此之外的大多数,则只被允许与同性结伴。她们洗刷坛子耗费的时间往往要比异性多出一倍。

    洛秋可以想象到守卫长的丑恶嘴脸,缘于当初曾有人将这一切当作命运的关照,并在他的面前沾沾自喜。

    回到牢房休养之后,他的思绪才重归脑海。他发现东因已不在房中,似乎是因为反抗而被役卒送去受刑。他看向墙角的地道口,现在除了漆黑的土壤外,还有一根根干枯但挺拔的杂草直立在那里。他已经知道这是地界府的植物,这表明东因已久未关注过逃生通道。

    洛秋决定等东因归来时就离开这里。他在过去的时光之中饱受摧残。被藤编尖头履踹过眼睛,灵体不至失明,但恐惧与疼痛不减。他还时常受到皮鞭抽打,并被鬼差的拳头痛击。长期的劳作之后,他终于体会到东因所的精神力究竟是什么。如果要凭这股力量忍受折磨,他肯定做不到像东因一样任性。他一边在紧张休息时间的流失,一边在担忧与慌乱中等候。

    “世理不公又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呢?他们人间也如此,果真这样的话,离开此间,也不过是进了新的牢狱。”隔壁牢房的莫北初在他们之前归来。在此之前矮的赵奉正与他交谈,莫北初忽然提高嗓音,才让他们谈话的内容清晰入耳。洛秋本不愿理会他们的争论,但执拗的声音能让他在此刻的氛围中感到安心,于是他躺在床板上闭目聆听。

    “那里还是有自由的吧。”赵奉疲惫地,“你又怎么了?”

    “我们的学识来自于浸泡血池之后的复教学堂,这里的亡魂形形色色,我们应该什么都见过了。”莫北初平静地,“那些丑陋的亡魂比起我来实在不值一提。我时常忘事,但从学堂收获的道德却从未忘怀。可道德并不被狱卒遵守,也不被差役接纳,甚至是我们的同类都置之不理。哪怕是我眼前的你也满怀恶意。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被人欺负了吗?”赵奉的嗓音原本尖细怪异,现在则疲态尽露。“不要一天为了芝麻绿豆的事情计较,你不是总把它们当作一种历练吗?”他最终没忍住,发出讥讽地嗤笑。

    “当初血池将军给这里定了规矩,”莫北初显然毫不在意他的耻笑。“但规矩并没有被遵守。有些事情屡禁不止,到底是规则的原因,还是犯事者本身的原因。我这次一个人刷坛子,搬运血水时没人看守,旁边的人为了方便就把血水全倒进我的坛子里了。我并为之气愤,我只是不明白洗刷坛子这种事情的意义在哪儿?”他仿佛快被逼疯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开口。“我要早日从这里出去。”

    洛秋视线向牢门之外一扫,低声自语:“谁不想呢。”

    “那就出去呗,”赵奉用敷衍的语气道,“重生之后你打算干什么,好在咱们不必再去喝一次那个什么孟婆汤,所以你可以现在就定下今后的目标。”

    “我早就定好了。”

    “是什么?”赵奉问他。洛秋也很感兴趣。

    “我过,我离开这的时候势必要和将军道别,那将是一切的开始。”莫北初郑重地回答道:“我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才明白一个道理。人自分而受人厌之,故有高低品格之别。不如我自成宗派导教宣扬,使品性标准如一。望今后世人,”他指指从未见过,仅存于脑海之中的苍穹之下,“皆虑我所忧,思我所想。愿我德行世世常行;要我箴言代代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