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狂狼(02)
公共场合不宜过分亲密,即便穿的是私服,萧遇安也没有将突然皮起来的明恕怎样。
梯门开,这趟运气不错,里面竟然没有人。
倒不至于要在电梯里做什么,但狭窄的密闭空间里没有旁人,周围只有彼此的气息,也算是一桩捡来的便宜。
两人站在电梯后方,萧遇安没动,明恕将手伸过去,团在萧遇安手心里。
萧遇安垂眸,以一种无奈又纵容的口吻道:“明队。”
“唉——”明恕装愣,“什么?”
萧遇安:“你手也有这么大了,怎么还要往我手里放呢?”
相同句式的话明恕仿佛以前就听过,花了一秒钟回忆,终于想起来了——
时候,他怕冷,一到冬天就喜欢挨着萧遇安。萧遇安的外套如果扣得严严实实那就罢了,如果碰巧没有扣上扣子或者拉上拉链,他便要行动了,先是靠近,然后趁萧遇安不注意,一下子栽到萧遇安怀里,得逞之后还扬起脸蛋直乐。
每次他这么做时,如果被萧锦程看到了,都会被萧锦程骂像只狗。他也不在意,狗就狗吧,萧遇安的衣服里暖和,暖和的地方谁不喜欢呢?
再,萧家那只正儿八经的大狗叫程程,跟萧锦程一个程,又不叫恕恕,他如果是狗,那萧锦程也是狗,而且是只没有怀抱可以钻的狗。
这么算下来,还是他划算一些。
孩子的逻辑就是这么奇怪,加上萧遇安从来不撵他,他便钻得心安理得,直到后来从男孩成了少年,才意识到自己这行为有多幼稚。
但习惯已经成自然,成年后的某一年,萧遇安执行完特别行动队的任务,来冬邺市看他,那时正好是冬天,萧遇安穿着一件长款羊绒大衣,没有扣拢,脖子上挂着一条深灰色的围巾,正在区附近等着他。
他一眼看过去,腿竟然有些发软。
萧遇安笑着招手,手上戴着黑色的皮手套。
他赶紧跑过去,抱住还不算,一手拉住萧遇安大衣的一侧,将自己挤了进去。
得亏那时已经是深夜,他们站的位置也偏,没有被路人看到。
“你个子也这么高了,怎么还往我怀里钻呢?”萧遇安这么着,手上却搂住他,没将人抓出去。
“高就不能钻了吗?”他不仅钻了,还将头埋在萧遇安肩头。
萧遇安反手捉住他的手,牵着他往区里走去。
“手大就不能放了吗?”时隔几年,明恕用相同的语气作答,“哥,牵着。”
萧遇安在他鼻尖刮了一下。
电梯行至一楼,大伙都在外面等着。
明恕一改在电梯里的状态,出来问大家还想去哪里。
“我这里有点事。”易飞晃了晃手机,“先走了啊。”
徐椿喊:“你能有啥事儿?回来。”
易飞连忙看明恕。
明恕明白易飞的意思,“行,你先撤。”
易飞抱拳,又跟特别行动队的队员寒暄几句,招了辆出租车离开。
“不是,他这是去哪儿啊?”徐椿:“他不是爱唱K吗?”
“你们的易队谈恋爱了。”明恕。
“啊?”方远航惊讶,“谁?我怎么不知道?”
明恕:“身为我重案组的刑警,这都观察不出来?”
方远航委屈,他是真的不知道。
肖满一拍掌,“我知道了!是不是东城分局女警中队的那个妹子!”
明恕笑了声,“好了,剩下的问易飞去。你们下一轮去哪儿?”
“你们?”方远航:“师傅,你不去?”
“我是领导啊。”明恕故意看了邢牧一眼,“领导意思意思和你们成一片就行了,等会儿我也有事,得先走。”
方远航狐疑的目光先是射向明恕,接着射向萧遇安,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你不能走时”,他突然转身,悍然将他师傅挡在身后,大声道:“各位,我们去酒吧!”
在“风波”密室俱乐部门口,所有人分成三拨,特别行动队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所以全体回住处,明恕等“有事”的队员各自回家,剩下的在方远航的带领下浩浩荡荡赶去酒吧。
回家路上,萧遇安:“你的徒弟很护你。”
这个“护”指的是什么,明恕当然清楚。
“他看出来了。”明恕:“方远航有时神经大条,有时又很细心。”
“嗯。”萧遇安点头,“需不需要跟他聊聊?”
明恕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点,“事,不用。”
冬邺市不在集体供暖区里,冬天屋里屋外都冷,想暖和起来只能开空调。但空调其实不顶用,房间里上面的空气热了,脚上还是冷。所以明恕一到冬天就不爱在自己家里待着,老住在萧遇安这儿。这边以前装修时装了地暖,回家就特别舒服。
萧遇安还有工作需要处理,明恕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家里电视开得少,开着就是播新闻。
楚氏的案子这回是彻底闹大了,别地方媒体,就是央媒也天天关注。明恕最近接连与姓楚的交道,新闻上播的都是他早就知道的,看了一会儿就没兴趣了,也不想总听见楚林雄、楚信的名字,便握着遥控器换台。
除了新闻频道,他看得最多的是体育频道,但这个时间点没好看的赛事,只得继续换台。
有个台已经跳过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跳了回去。
电视上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在“风波”密室俱乐部的屏幕上看到的那个明星。
叫什么来着?
明恕撑着下巴想了想。
湖影。
这名字起得怪,两个字一写出来,就几乎能判断,这不是本名。
电视里正在热播的是一部古装偶像剧,大团队大制作,未播先火,捧红了一众年轻男女。湖影正是其中之一。
明恕从不关心娱乐圈,却也听过这部古偶剧。
放在平时,这个台换了就换了,他绝对不会倒回来,但今天竟有几分闲情逸致,算看看这红了好几个月的电视剧。
营销号和职业剧评人将这部剧吹得神乎其神,各路流量的粉丝四处控评,普通人在网络上几乎找不到它不好的话。但明恕看了不到一刻钟,居然就睡着了。
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他接连得出好几个结论——对话幼稚,逻辑有硬伤,演员演技差,只有脸能看,服道化倒是不错。
彻底睡着之前,明恕迷迷糊糊想到了自己时候看的那些武片。
继而想到了杀害众人,又被殷丰的第二人格杀害的一代武明星牟海渊。
当年的拍摄技术远不能与现在相提并论,服道化就更不用,单演技本身,现在的一致论调虽然是夸奖老一辈演员演技好、敬业,但实际上,老一辈里也有演技浮夸的、虚假的,也有极不敬业的。
但牟海渊至少在演戏上,不算一个庸人。
明恕很想当面问问他——就像审问每一个犯罪嫌疑人一样——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走上了这一条路?
人一死,很多秘密就被带进了坟墓。
警方现阶段掌握的证据,已经能够清晰地捋出牟海渊的作案动机以及手法,可是无法听到牟海渊亲口认罪,到底还是感觉缺少些什么。
海镜寺里真正的窥尘大师是牟海峰,牟海渊是怎么找到他?牟海渊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弟弟在海镜寺出家为僧?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要等到窥尘即将去世时,才去见一面?
这些都找不到答案了。
手中的遥控器掉在地毯上,明恕侧卧着,刚吹干的头发松散地搭在脸上。
他是夏天从特别行动队回到重案组的,一转眼就已经到了冬天,中间虽然也休息过几日,但忙碌的日子显然更多。
想起来时,半年一年也就这么匆匆过去。
城市越大,治安就越好,可人的基数也越大,有人的地方就有罪恶。像冬邺市这种地方,别是重案组,就是其他刑警中队也少有轻松的日子。
明恕只管重案组,而萧遇安管的是整个刑侦局,还要兼顾各个分局的事,压在肩上的担子自然比明恕更重。
处理完手上的事,萧遇安从书房出来,在看到明恕的一刻,眼神顿时温柔下来,在客厅暖色调的光芒里,像一片辽阔又平静的大海。
不过大海再平静,海面一下总是有起伏的暗涌。
那是海的心动。
萧遇安走到沙发边,先是弯腰,然后索性坐在地毯上,低头看着明恕。
明恕没有睡得太深,察觉到萧遇安来了,就醒了过来。
萧遇安的手拨开他的头发,“进屋去睡。”
明恕醒了会儿神,乐了,“萧哥哥。”
萧遇安眼中的笑意更浓。
明恕这时却改口,“渣哥哥。”
萧遇安握着他的脚晃了晃,“哪儿渣?”
“我在拿到那一把狼人牌之前,被邢老师连杀三把。”明恕佯怒道:“其中一把,你是女巫,但没有救我。”
萧遇安:“当时预言家没有亮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预言家,唯一一瓶解药我得留给预言家。”
明恕不听不听,“还有一把,你是邢老师的狼队友!他杀我,你同意了!”
萧遇安:“我没有理由阻止他们。”
明恕双手抱在胸前,哼了声,“后来我好不容易拿到狼人牌,你还号召所有人把我票出去!连着好几把我都没有游戏体验!”
“我是预言家,我必须为好人阵营着想。”萧遇安温声宽慰,即便明恕此时的愤怒是和他闹着玩儿,他也耐心地配合。
明恕将脚收回来,盘在沙发上,“你看乐然。他可护着沈队了。”
萧遇安笑,“所以他第一轮就暴露了。”
明恕:“……这倒是。”
两人一人坐在沙发上,一人坐在地毯上,自然有个高低差别。萧遇安往后一仰,双手撑在身后,等着明恕接下去的话。
“渣哥哥。”明恕自己都被这个幼稚的称呼逗笑了。
萧遇安却稳着,“嗯?”
“我得渣回来。”明恕笑够了,清了清嗓子道。
“你想怎么渣回来?”
“我白天只拿了一次狼人牌,还第一轮就被你票出去了,狼人我没当过瘾。”
萧遇安半眯着眼:“所以?”
明恕忽然环住萧遇安的脖子,“所以我得在今晚补回来!今晚我还是狼人!”
萧遇安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准了。”
同一片夜幕下,有人在玩另类狼人游戏,有人在酒吧里放浪形骸。
其实从“风波”密室俱乐部离开之后,并没有多少人和方远航去酒吧玩,一边走一边散,最后真进了酒吧大门的只剩下方远航和肖满。
方远航叹气,“兄弟,还是你够兄弟,平时最爱怼我,现在就你一个陪我。”
肖满不屑道:“陪你个头,我是自己想喝酒了。”
两人互相挤兑着在酒吧里穿梭,都坐到吧台上了,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那边卡座里怎么有两个男的正在kiss啊?
那边舞池里那两个男的在干什么?
一时间,方远航觉得自己这双明亮的直男之眼都快要瞎了。
“卧槽!”肖满故意远离方远航,“兄弟,你基?”
“你他妈才基!”方远航这才想起,给自己安利这家酒吧的是于大龙那个基佬!
这他妈是个基佬酒吧!
肖满抄起手,“你不基你来这儿?”
方远航:“你不基你不也来这儿了?”
肖满给整笑了,“我这不是中了你的邪,被你骗到这儿来的吗?我怎么知道这儿是个基佬酒吧?”
“我也是中了别人的邪啊!”方远航:“于大龙你知道吧,他这儿的酒好喝,我才想过来试试的!”
肖满丝毫不给面子,“那个基佬啊,他这儿的屎好吃,你吃不吃!”
方远航:“……”
肖满看着方远航举起的手,“哟,警察要殴人民群众了?”
“算了,我能控制住我自己。”方远航拍拍自己的手,“就算我真了,的也不是人民群众。”
“那你就是袭警了。”肖满开完玩笑,“来都来了,换一家麻烦,就在这儿喝吧。”
方远航有些吃惊,“你一个直男,坐这里不觉得不自在?”
“这有什么?”肖满:“喝酒而已,在哪儿喝不是喝?我不信你心里没那想法,那些基佬还能强迫你干些什么。”
方远航想了想,觉得这话在理,于是也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和肖满一块儿点了酒和果盘。
肖满还真是来喝酒的,目不斜视,喝完一杯又一杯。
“你别是受了什么击吧?”方远航:“借酒浇愁?”
肖满端着酒杯,“我这是合理给自己施压。”
方远航在重案组待了也快两年了,工作上跟肖满熟得很,但像今天这样单独出来喝酒还是头一遭。
男人的嘴,一旦喝了酒就把不住。
肖满平时嘴贱,和谁话都要呛两句,连明恕都不放过,看着多潇洒一人,如今聊得深入了,方远航才发现,肖满其实往肩上扛了很重的压力。
痕检那边以前有两个经验丰富的老痕检师,今年一个退了,一个生病,肖满嘴上从来不抱怨,干脆地把担子挑起来,重案组哪里需要痕检师,肖满就去哪里,出了成果马上奔赴下一个需要自己的地方,出不来成果就一直干,拼了命地干。
觉得承受不住时,肖满就去喝酒,随便哪个酒吧都成,进去了一个人点酒点果盘,别人喝的是闷酒浇愁酒不怀好意酒,他喝的却是励志酒减压酒,喝完出去吹个风,第二天又精神抖擞来上班。
方远航明白肖满为什么现在想喝酒了——这一连串的案子,可算是吧肖满给累惨了。
偏偏这人从来不在面上显露任何辛苦疲惫之处,顶多给人感觉心情不好。
“兄弟,走一个。”方远航想跟肖满碰个杯,肖满白他一眼,“谁跟你个基碰杯。”
“又来了是不是?都他妈了我是中了于大龙的邪!”方远航拿起手机,“不信你问他。”
两人都喝多了,情绪十分高涨,本来方远航就一句玩笑话,没想到杠来杠去还真把于大龙给叫来了。
本质上,于大龙和重案组一群人一样,都是工作狂。
接到方远航的电话时,于大龙刚把手上带的艺人送回家,正好想找个酒吧放松一下。
酒吧还没有到最热闹的时候,三人凑在一张桌子上,还没开始“对质”,就听见对面传来一阵欢呼。
方远航头一次来gay吧,跟个乡巴佬似的,抻着脖子道:“卧槽这儿怎么还有美女?”
肖满和于大龙立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舞池斜对面站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大波浪长及细腰,修身长裙勾勒出引人遐想的完美身材,两条腿又长又直,踩着一双高跟鞋,容貌和长裙的颜色在激烈闪动的灯光中看不真切。
她一出现,酒吧里绝大多数人都看了过去。
“是演员吗?”方远航:“要跳那么舞?”
“人家是男人。”于大龙大笑,“航哥,你弯了?”
“男人?”别方远航,就是肖满都很惊讶,“那人是男的?”
“对啊。于大龙:“你们别被那大波浪和裙子给迷惑了,仔细看他的腿和腰背,女人一般不会有这么壮实。”
方远航和肖满认真一看,不由得想——我们的观察力还比不上于大龙?
“我可不敢和你们当警察的比观察力。”于大龙口口喝着酒,“我是这儿的常客嘛,兰兰我见过好几次。他喜欢穿女装,把自己扮成女人,但他‘型号’和我一样。”
肖满笑,“就是你的姐妹?”
于大龙噘了下嘴,“他比我受欢迎多啦!”
二十多年凭本事单身的方远航点头,“我看也是。”
于大龙:“……”
肖满:“不会话就少点。”
方远航居然没反应过来,“我错话了?”
于大龙心眼大,不计较这些,转移话题道:“我最近累死了,每天早出晚归,给宝贝们找活干。”
方远航知道“宝贝们”是指于大龙带的那些艺人。虽然能让于大龙带的都不是什么叫得出名字来的大咖,但于大龙成天跟艺人混在一起,也算半个娱乐圈的人了。
近来娱乐圈风头最盛的无疑是参演了《红尘与江湖》的湖影,方远航和他那从来不看电视剧的师傅不同,没事还是会瞄几眼的,对湖影印象深刻。
“你见过湖影吗?”方远航问。
于大龙一听就笑了,赶紧拿出手机,“我还有和他的合影呢!”
是合影,其实就是一大帮人站在一起拍了张照,于大龙的脑袋都被遮住了大半。
“他是突然红起来的吧?”肖满。
“是哦,在《红尘与江湖》被炒作起来之前,他还没我手上最红的红。”于大龙:“他以前就是个一百八十线,运气太好了。”
方远航:“这也太夸张了。”
于大龙摇头,“娱乐圈都这样的,有时运气真的能够决定一切。”
肖满笑道:“那如果哪一天你手上的艺人突然火了,你就是金牌经纪人了。”
于大龙豪爽地干了一杯,“还是满哥会话。”
方远航喝多了,去上了个卫生间回来,“那个什么兰兰呢?”
“走了吧。”于大龙酒量不行,刚喝几杯眼睛就花了,“他每次都来得早,走得也早。”
方远航:“这种场合,不该是来得晚走得晚吗?”
于大龙耸肩,“你们警察也太八卦了,连基佬什么时候回家都要听。”
肖满:“不要开地图炮,只有方远航八卦,他一颗耗子屎,坏不了我们整个警察队伍。”
夜在插科诨中越来越深。
宁静的高档区中,明恕与萧遇安相拥而眠。喧嚣的酒吧门外,方远航尽职地拦下一辆出租车,送喝醉的于大龙回家。
数时后,凌五点,冬邺市北边的西月殡仪馆迎来了火葬高峰期。
民间有种法,男性阳气更重。绝大多数殡仪馆在招聘员工时,会优先考虑男性。
西月殡仪馆负责烧尸体的无一例外全是四十岁以下的年轻男性。
一具尸体一般要烧40分钟,亲属们待在各自焚炉外的休息室里,等着取骨灰。
走廊上,时不时响起工作人员高亢的喊声与纸礼炮声,以及亲人们的哭声。
一个焚炉的门缓缓开,火化后的骨灰、骨头随着传送带被推出来,一个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男人将骨灰铲入骨灰盒中,周围是低沉的哭声,而他的神情自始至终麻木茫然。
此时,整座城市还沉睡在冬夜中。
殡仪馆率先醒来。
同一时刻,湖影也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眼中无神,看向漆黑的窗玻璃,感到映在上面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被撑起来的尸体。